於是,夫人們找到了話題,紛紛問候小孩子。


    杜鵑忽然朝下問道:“他多大了?”


    秦嫣仰頭燦笑道:“四歲了呢,是不是很可愛?就是有些懨懨的。瞧了怪可憐的。”


    笑盈盈的目光掃過張圭。


    杜鵑卻不再看她,轉向剛升起的朝陽,幽幽道:“四歲了呀!還不吃飯?我姐姐四歲就知道照顧才幾個月的我,幫我換洗尿布。我兩歲的時候就養雞洗碗掃地收拾屋子。三歲的時候用小筲箕在門前水溝裏兜小魚蝦,兜回來洗了蒸一下,我能就著那湯吃兩個野菜窩窩。四歲的時候我就跟姐姐去田野裏挖野菜,去竹林掰筍子、撿菌子,洗衣煮飯……”


    杜鵑的聲音也不高不低,灌入附近每一個人的耳中。


    眾人如同被掐住脖子一般,臉色都變了。


    尤其是劉氏,還有秦嫣。


    “……怎麽世上父母都偏心喜歡小兒子呢?我那養爺爺奶奶也不喜歡我養父母,偏愛我小叔,總把我家的東西往小叔家搬。我們家窮啊,我兩歲那年,奶奶家得了許多肉,我就去跟她借肉,因為她老是問我家借鹽,借了也不還。當著人,奶奶不好意思拒絕,就割了兩斤羊肉給我。我拎得累死了,回來還挨了養母一頓罵。可是那天晌午羊肉燒菌子我吃得可香了。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味道,那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肉……”


    勇親王妃用帕子捂住嘴,眼淚無聲流下,秦易安也哽咽不止;其他皇子妃也都用帕子擦眼角。


    “……後來我長大了,又學了點武功,上山打獵,下水撈魚,下地種菜,縫衣裳煮飯……什麽都會做了,日子就過好了。可是,過好了也沒用,好好的人家要我的命!我人在山裏,京城姑娘卻視我為敵。我就想,我哪裏惹了他們呢?”


    哪裏惹了他們呢?


    四周虎禁衛聽得十分憤怒——


    便是他們家的女兒也不曾受過這樣的苦!


    張圭麵容冷得凝冰。


    林春淡聲接道:“郡主不知道世上人很貪婪的!”


    杜鵑聽了點頭道“是!”


    又轉向下麵院子,定定地看著一幫貴婦貴女道:“這世上有些人就是貪婪,富貴了還不知足,還想要更多,踩著不相幹的人達到自己的目的,仿佛天經地義。這還不算,若是他有一點不順心,那肯定都是別人的錯,仿佛別人就該高尚無私地成全他們。別人生來就是為他們當墊腳石的;不肯當他的墊腳石,就是十惡不赦。”


    昝水煙怪她不肯成全她;


    槐花怪她不肯成全她;


    五皇子也怪,十三皇子如今也怪吧,因為她沒有老老實實地充當他的墊腳石,還如此叛逆地跟他對著幹……


    秦嫣見杜鵑一番話就控製了人心,暗暗不平。


    她仰麵笑問道:“不是說那山裏物產豐富的很嗎?東西比皇宮的還好吃呢,怎麽郡主姐姐小時候過那麽慘?”


    杜鵑俯視她,一字一句道:“深山裏物產是很豐富,好東西多的很,可危險也多的很。秦姑娘是不是以為:兩歲的我就該飛天遁地上山尋寶貝?還是覺得我養父母應該有本事?可惜,他們都是平庸的老實人,連打獵捕魚也不會。秦姑娘,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好命,有個當親王的爹!”


    秦嫣臉就紅了,強笑道:“我並不知姐姐家情形……”


    杜鵑道:“不知秦姑娘若像本郡主這般遭遇會怎樣?”


    聽了這話秦嫣一振,微笑道:“當然會跟郡主姐姐一樣生氣了。可是妹妹性子與姐姐不同,也沒有姐姐大鬧京城的魄力,隻會另外籌劃、另辟蹊徑了。”


    哼,她怎會像她這般粗野蠢笨!


    杜鵑點頭道:“秦姑娘說的是。本郡主性子直,不懂勾心鬥角、暗箭傷人、笑裏藏刀、殺人於無形的高超手段,讓大家見笑了。但是,本郡主最擅長的就是把一切鬼魅魍魎都拉到太陽底下暴曬!”


    哼,她真要有自己這樣遭遇,還不知用什麽毒辣手段呢。


    現在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裝高貴!


    秦嫣聽了麵色一僵,嘴唇抖了抖。


    這時張圭朝她看過來,可她卻不覺含羞欣喜。


    他的目光嚴厲,讓她清晰地認知到他不是被她的容貌或談吐的出彩而吸引,而是因為她談吐的拙劣留心她。


    讓他覺得她拙劣的,正是靖安郡主。


    至於林春,看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


    這兩人的目光刺痛了她,委屈得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她難道有說錯嗎?


    靖安郡主這樣子本來就粗野。


    坐在人家屋頂上,誰家閨秀會這麽幹?


    杜鵑再不理會她們,又吹起了洞簫。


    嗚嗚咽咽的聲音,比先時更淒涼十分。


    先前她和林春談了一宿,清早心情很好。


    如今被秦嫣、劉氏這麽含沙射影一通,好心情沒了。


    不是她心狠,誰能保證告訴她:她這次既往不咎,十三叔就會放過她?她還沒無私到用自己的生命去成全別人,舍身飼虎的事她是不會做的。


    劉氏在妯娌們異樣的目光中抱著孩子狼狽進屋。


    順郡王妃起身對秦嫣道:“別打擾郡主了。跟郡主道別。”


    她臉色很不好看,今天八姑娘簡直跟中了邪一樣,她對她使了那麽多眼色都不管用,丟臉不說,還壞了王爺的事。


    秦嫣臨走時,默默地望了吹簫的杜鵑一眼。


    京城這地方,她這性子一定活不長!


    她忽然就輕鬆起來,轉身邁著端莊優雅的步伐上轎,心裏隱隱浮起一個念頭“也許可以讓她走得更快些!”


    她被這念頭嚇一跳,慌忙將它摁進心底深處,不敢再想。


    其他王妃正要跟杜鵑告辭,忽然門口浩浩蕩蕩進來一群人。原來是皇後娘娘派來的,打頭的是一位太監和一位宮嬤,領著八個宮女和八個小太監,捧著抱著許多包裹和洗漱用具,專門來伺候靖安郡主。


    還未走的順郡王妃和秦嫣急忙下轎,問皇後娘娘安。


    唐太監對著屋頂高聲道:“皇後娘娘口諭:靖安吾孫,好好聽話照應自己,不許胡來,一切有祖母為你做主!”


    院子裏頓時鴉雀無聲。


    劉氏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欲墜。


    杜鵑眼窩一熱,轉身對著皇宮方向,跪下高聲道:“謝皇祖母關愛!”


    唐太監便對那宮嬤道:“崔嬤嬤,這裏就交給你了。別讓郡主受一點委屈。”


    崔嬤嬤點頭道:“奴婢遵皇後娘娘懿旨。”


    秦嫣再次默默地看了杜鵑一眼,悄然轉身上轎。


    崔嬤嬤“借用”了十三皇子府一間廂房,安頓下來。


    如此杜鵑吃喝拉撒再不用愁了。


    跟著,故太子母舅王丞相的夫人也來探望靖安郡主。


    一時間,十三皇子府門口車馬簇簇,好似有什麽喜事。


    京城大街小巷、酒樓茶肆各處更是議論紛紛,都對這場叔侄較勁拭目以待,靜等皇宮處置結果,對中秋和萬壽的期盼反放在一邊了。


    等待過程中,百姓們一天爬幾十趟屋頂,朝十三皇子府這邊觀望,看靖安郡主撤退沒有。


    今日早朝,乾元殿內,眾大臣吵得唾沫橫飛。


    兩位禦史彈劾靖安郡主目無尊長、無視朝廷綱紀,女子賢良淑德風範更是一點皆無,落盡皇家臉麵,應予奪去封號,嚴厲重懲,以肅朝綱和內宅風氣。


    趙禦史罵他沽名釣譽、虛有其表,是偽君子。身為朝廷禦史,不去彈劾擄郡主之人的罪行和揭發內幕,卻打著偽道學的名義踩踏一介孤女。


    那禦史朝金鑾殿寶座上示意道:“趙大人說靖安郡主是孤女,置皇上於何地?”


    趙禦史道:“皇上雖是郡主祖父,更是天下共主。靖安郡主無父無母,在山野過著與人無爭的生活,現被人擄劫,如此人神共憤之事你不去彈劾,如何反追究她鬧事?她一介孤女,暗中還有虎狼窺伺,不將此事鬧開在所有人麵前,怎好行事?”


    雙方唇槍舌劍,爭論不休,被正元帝嗬斥住了。


    後經內閣幾位大臣議定:由刑部大理寺共同審理此案。


    然胡鑒終於死了,淩燕則死不改口,依然無進展。


    日升日落,又到了傍晚,一天又過去了。


    杜鵑聽張圭說了經過後,沉默一會,低聲對他說了一番話,張圭便和林春一同走了。


    被折騰得奄奄一息的淩燕便一群虎禁衛被帶出來,上了大理寺對麵一家官宅屋頂;而十三皇子府這邊圍著杜鵑的虎禁衛也散開,露出杜鵑孤寂倔強的身影。


    淩燕瞪大眼睛,呆呆地看著那個身影。


    林春在他麵前蹲下,看著他的眼睛道:“你還記得郡主當日對你說的話嗎?”


    淩燕不語,卻微微顫抖。


    林春道:“天下有德者居之,這些大道理也無需我告訴你了。就說郡主,她無故被擄,如今隻要你一句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皇上、勇親王他們總有一日會知道真相,那時,你知道你主子的下場嗎?”


    淩燕依然閉目不語。


    林春和張圭便任由他癱在屋頂上。


    杜鵑吹的簫曲就如同靈蛇一般鑽入他耳鼓,那時而溫馨、時而淒涼的簫聲,帶著渴望濡沫而不得,帶著悲憤和控訴等各種情緒,不斷攪擾他的心。


    他艱難地掙紮著、抗拒著,卻無處躲藏。


    十四的月亮,已經接近圓滿了。


    圓圓的月亮,看在他眼裏仿佛是張笑臉。


    隻是那笑臉忽然悲哭起來,跟眼前的靖安郡主一樣孤單地渴望著、控訴著……


    他心髒猛然一抽,身子佝僂成一團。


    等喘息定了,才艱難對張圭道:“我……說……”


    張圭大喜,忙一把抱住他。


    林春則站起身,警惕地看著附近。


    淩燕卻扯他彎腰,在他耳邊微聲說了幾句話。


    林春便轉身飛奔向十三皇子府找杜鵑。


    少時轉來,對淩燕微微點頭,輕聲道:“郡主答應了。”


    淩燕鬆了口氣,閉上眼睛。


    於是,他又被帶回大理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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