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李墩,見過公主殿下。”


    少年對少女微笑,抱拳施禮。


    杜鵑淚水不斷滾落,“什麽時候醒來的?”


    李墩回道:“就在昝虛妄帶走你的那次。”


    接著,他便在晚歸的鳥兒嘰嘰喳喳鳴叫聲中敘述起前事,對黃蜂嶺炸開山水救她一節,以及後來從蒙麵人手上救她那段都隻用三兩句話帶過了。


    然他說得再簡單,杜鵑也想象得出他錯身後的失望。


    她鼻塞喉啞,卻哭不出來,隻是吞聲落淚。


    “別哭了。這結果已經很好了。”李墩輕聲道,“剛醒來的時候,我對那局麵很不甘心,決意放手一搏、孤注一擲,以圖扭轉乾坤。可到底還是白忙了一場。後來又經曆了許多事,我眼看著你一步步闖過來,每次都揪心的很,生怕你過不去。可你都有驚無險地度過了,比我認識的杜鵑能幹厲害十倍。現在你父親做了皇帝,你是公主,林春又一心一意愛你,我便沒什麽不放心的了。隻要你過得開心,我便高興。你相信嗎?”


    “我信!”


    杜鵑脫口而出,聲音黯啞難聽。


    她擤了一把鼻涕,擦了一把淚,然後才對他道:“那天我去祭奠你,對著棺材我想:我寧願看見你位極人臣、妻妾成群,也不願對著你的棺材……哭……”


    李墩嗬嗬笑了起來,滾下一串淚。


    杜鵑也對著他笑,一邊流淚一邊笑。


    他們想起前世共同布置的新房,想起懸崖喪生;想起今生苦苦等待和追尋,想起情海陡起風波,想起生死存亡的擦肩而過……種種影像晃過,萬般的愛意翻湧,千重意念難平,最終在這相聚時刻複歸平靜。


    原來,他們都隻盼看見對方安好,如此而已!


    情到濃處情轉薄嗎?


    居然沒有萬念俱灰的頹喪。


    居然不是無可奈何的認命。


    居然有靜靜的喜悅在心間漫延!


    在無形無質愛的時空中,無數人苦苦掙紮。


    有人信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有人執著追求三生三世,永不放棄!


    更有人因愛轉恨,從此沉淪!


    他二人在曆經劫難和跌宕起伏後卻歸於汪洋湖泊,平靜下來。坐在這高山之巔的古木下,閑看身旁花開花落,漫隨天上雲卷雲舒,感受海闊天空!


    “好了。別哭了。眼淚都哭幹了,成林妹妹了。”


    李墩輕聲勸慰,又幫杜鵑續了一杯茶。


    杜鵑端起來喝了一口,忍不住又抽噎一下,看著他問道:“你是怎麽金蟬脫殼的?”


    李墩也給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麵道:“小順和黃鸝都知道內情。我胸口弄了兩處創傷,小殮擦身穿衣都是由小順親手做的,大姐夫幫忙;還有,大殮後入棺,棺材底部也做了手腳。大殮第二天黎明前,黃鸝對守靈的人用了藥,棺材就被展青和展紅調了包,換上楊玉榮的棺材。他救過我一命,受黃家的香火供奉也應該。”


    杜鵑這才恍然大悟,又驚道:“楊玉榮也死了?”


    李墩點頭,道:“他被順親王收買了,不然你以為他會無緣無故提起當年的事?當時我一聽就覺得不對,就警惕了。隻是我心裏比誰都清楚,這事確是真的。”


    杜鵑更驚,問道:“小姨父告訴你的?”


    李墩搖頭,低聲道:“不是。你忘了我們是穿過來的?那畜生叼走我,我聽見有人吹哨喚它。後來碰見楊玉榮主仆,聽見說話聲,我就拚命哭,才被救下來。我到底還是被它傷了,所以忘記了前事。我醒來後回想當年,猜那是一名重傷欲死的護衛,無力保護你了,才行使這不得已之策。結果碰見楊玉榮,私心作祟抱走了我,正好成全了他一片忠心,也成功隱藏了你的身份。”


    “這……這真是我的報應!”杜鵑喃喃道。


    她回想自己當時被馮氏找到的那個山穀,前麵就是斷崖,那護衛很可能跳下去了,這件事便一點痕跡都沒有了。若他沒死,事後不可能不來找她的。


    她滿心感慨,不知是感激還是該怎樣。


    “楊玉榮對我說了這件事,我嘴上斥責他別胡亂猜疑,暗地裏思謀應對之策。想來想去,隻有抽身退步這條路。因為皇上要我和林春牽頭,建立一個秘密基地研製火器。我若還端著原來的身份在朝為官,遲早會因為這件事毀於一旦。於是我就去見皇上,說自願隱身幕後,定下了金蟬脫殼之計。隻是我萬沒想到順親王居然找上了黃鸝,橫生枝節。”


    李墩說著搖頭歎氣,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


    杜鵑遲疑道:“黃鸝鬼精鬼精的,她說不定是哄順親王呢。”


    李墩沒事了,她心裏的愧疚消除,想起一手帶大的小妹子曾謀劃要殺她爹,尤其是這殺爹的後果不堪設想,她便有些傷心了。


    努力為她開脫,其實也是說服自己,讓自己心安。


    李墩道:“她當時就是這麽告訴我的。可我哪敢信她,所以連夜布置,往宮中送信。你想,連我都不敢確信她,皇上能信?她的所作所為隻怕早就落在了展青展紅眼中,怎說得清楚?”


    杜鵑歎道:“好在最後有驚無險,都過來了。”


    李墩搖頭道:“順親王這一招反間計用得妙,真相是什麽根本不重要。若黃鸝弑君,那是意外收獲;若她不弑君,或主動將此事告訴皇上,他的計劃也不會落空,因為他就是要擾亂迷惑皇上的耳目,真真假假、似是而非。其實他真正依靠的力量來自軍中,而不是黃鸝。京城的龍虎禁衛,西大營的人馬,飛虎關的人馬,一旦發動,這皇位就易主了。”


    杜鵑聽得目瞪口呆,“那父皇……你們是怎麽破的?”


    李墩苦笑道:“這個連我也不知道了。皇位之爭豈是一朝一夕能定的?他們兄弟之間的較量早在你父皇悄悄回京那天就開始了。這次謀反失敗根本不是因為我前一晚報信,而是皇上早就獲悉順親王的計劃,事先調兵遣將,並利用黃鸝弑君反擺了順親王一道,才一舉鏟除所有叛黨。順親王那邊肯定有皇上的人。”


    杜鵑幹咽了下口水,想這皇上真不是人幹的勾當,不禁隱隱後悔,又歉意——她當日那樣決絕,父皇一定很難過吧!


    “不管怎麽說,黃鸝還是幫了父皇,反過來迷惑了順親王,所以父皇才赦免了你和她,還給黃家封爵,又派你擔當研究火器的重任。”


    杜鵑用輕鬆的口氣歸納總結,不想再談這沉重的話題。


    李墩卻看著她欲言又止,神色複雜。


    在乾陽殿廣場上,他清楚地感覺到:炎威帝真真切切對他起了殺心,而不是玩什麽“金蟬脫殼”之計。


    是因為黃鸝,還是為了震懾他,不得而知。


    總之,那天若不是杜鵑及時趕到,他真的會命歸黃泉的。


    難道是為了讓他對公主感恩?


    他看著杜鵑陷入沉思。


    杜鵑見他沉吟不語,問道:“你想什麽?”


    李墩想了想,還是問道:“對了,我一直想問你,是怎麽知道皇上要殺我,急忙忙趕去救我的?”


    杜鵑道:“是林春告訴我的。”


    說著將林春的話都告訴了他。


    李墩聽了渾身一震,思緒如潮,目光漫無目的飄向銀杏樹頂。


    君心如海,他終於明白了炎威帝的用意:


    首先,他將殺黃元的意思透露給林家兄弟,若林春不去找杜鵑救黃元,而是任由他殺了這個情敵,說明這個女婿心胸狹窄、排除異己,又不為杜鵑考慮,他以後便再不會信任和重用林春了。


    其次便是試探杜鵑對黃元的心意、對黃家的感情。杜鵑早年在黃家很吃了不少苦,加上方火鳳橫刀奪愛,如今黃鸝又意圖弑君,種種事端,若她心裏有怨,不去救黃元,那皇帝便要為女兒出這口氣,黃元便死定了。


    最後便是震懾黃元,讓他謹記公主對他的救命之恩和情義,千萬別執著於當年的換子一事!


    想通後,他失聲笑出來。


    杜鵑詫異地問“笑什麽?”


    李墩看著她柔聲道:“沒什麽,林春對你……確實難得。還有皇上,他也是一心為你的。你該給他去封信,別讓他掛念難受。朝廷各方勢力傾軋,天下諸事紛繁,皇帝是人不是神,要做到事事英明不可能,誰忠誰奸也不是憑感情用事的。我運氣還算好,仕途還算順,但為官這幾年也是殫精竭慮、如履薄冰。可我心裏卻沒有怨言。”


    他將目光在四周掃了一圈,幽幽道:“憤世嫉俗是沒有用的。俗語說‘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若天下不太平,就算躲在這深山裏,也別想過安穩日子,尤其是你這個公主。”


    他沒有說出皇帝的心思,以免影響杜鵑對他的觀感。


    無論如何,皇帝對這個女兒沒有用心機,純粹是父愛。


    杜鵑鄭重道:“我知道了。”


    又看著他內疚地問道:“你……很遺憾吧?男人都希望過得轟轟烈烈,你這麽有才幹,還是兩世的才,將來肯定能封侯為相,現在都成泡影了。”


    李墩微笑道:“我不是已經封侯了嗎?要說轟轟烈烈,現在我的身份更適合大展拳腳,根本不用顧忌。”


    杜鵑聽了不信,以為他是為了安慰自己。


    忽又想起剛才說到林春,忙朝石屋裏看了看,不見他蹤影。


    她略有些尷尬,咳嗽一聲道:“我要成親了,你……不恭賀我?”


    李墩便靜靜地看著她,不出聲。


    杜鵑心裏有些慌張,又難過:難道他並沒放下?


    好一會,就聽他道:“當然要恭賀。我折騰這火藥,別的沒學會,倒學會做煙花炮仗了。我就親手為你做一組煙花,在你成親那天燃放!”


    說著他就朝她笑了,眼中柔波蕩漾,引人沉溺。


    杜鵑剛擦幹的淚水再次湧出,哽咽道:“我……不謝你!”


    李墩嘴邊笑意更深了,“謝什麽。當我哥哥也好,弟弟也好,都隨便你。”


    杜鵑破涕為笑,問道:“你呢?陳青黛的死也是你安排的?”


    李墩搖頭道:“我當初告訴小順打發她們兩個回家的。若肯回家就好辦了;就怕不肯回家,總不能誤了人家一輩子,所以我又叫展青展紅暗中留意她們,若有放不下要自殺的,便順勢做手腳弄成假死,脫身後送到這來。哪知道青黛就……”


    杜鵑恍然道:“陳青黛是真的上吊了!唉,對你真癡情!怎麽方火鳳——”她說了一半覺得不妥,將“沒死”兩個字咽了回去,轉而告訴他——“她要去泉水村侍奉爹和娘呢。”


    李墩平靜道:“我聽說了。我已經讓展青通知黃鸝:路上在她飲食裏做手腳,讓她生病,漸漸加重,然後便以她傷心過度染病身亡為理由,也像青黛一樣脫身,然後送來。”


    杜鵑聽完愣住,半響才道:“這樣也好。她對你也算用心了。那天在靈前差點跟我吵起來呢,心裏覺得是我害了你。”


    對於方火鳳,她直到現在也無法釋懷,所以話說得很模糊。


    要她口是心非地為她說好話,她可說不出來;但她也不會落井下石。這件事的處決權在於李墩,他和黃元混為一體,也便接下了他的一切,包括感情。


    李墩見她分明不喜這結果,卻含糊其辭,眼光微閃。


    他想起方火鳳初私奔來時,杜鵑一刻也不想在家待,就怕與她麵對,每天都如同煎熬;後來她離開黃元,然見他在書房裏掛了方火鳳的畫,還是痛不欲生地奪路而逃,不禁眼眶微熱。


    如今這樣,隻是因為他已經不屬於她了!


    他平靜的心湖微起漣漪,念念不舍地希望她再吃醋一回。


    他看向她,正要張嘴說話,忽想起林春來,忙把那話咽了回去,隻道:“她跟了我幾年,總要有個了結。”


    說完便將目光投向天邊的山巒影線。


    耳邊似乎清靜下來,倦鳥都歸巢了。


    杜鵑道:“結吧結吧,反正她早就把你搶走了。”


    說完一抬頭,見林春斜挎兩隻背簍,和任遠明小麻花沐著蒼茫的暮色從山路上過來了,忙喊道:“你又下山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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