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聲有淚謂之哭。


    無聲有淚謂之泣。


    有聲無淚謂之號。


    一開始,賈張氏隻是在號,可畢竟逝者是她的兒子,號著號著,就真的轉變為哭,幾滴淚水從溝壑縱橫的臉上流了下來。


    秦淮茹眉頭緊皺,說道:“媽,這大過年的幹什麽呢?”


    賈張氏嚎道:“我想我兒東旭了!”


    秦淮茹心想,在幾年前東旭剛去世的時候,她確實哭得很傷心,但在之後這幾年裏,基本上也沒哭過啊。


    再說,要哭,幹嘛非得在今天哭啊?今天不是清明節,不是中元節,更不是東旭的忌日,是大年夜啊!


    看來這哭不是好哭,哭聲中含著利刃啊。


    可此時的秦淮茹,經曆了最近幾個大事之後,變得更有心計了。


    她一句話都沒說,轉頭回到桌前。


    不動聲色,坐在那裏吃飯。一口餃子、一口粉條,像沒事人似的。


    無論賈張氏怎麽哭,秦淮茹都麵不改色在那吃飯。


    往高了說,還真有點“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的風範。


    小槐花用稚嫩的語聲說道:“媽媽,奶奶好像在哭。”


    秦淮茹笑道:“沒有,你奶奶唱歌呐。”


    賈張氏聽秦淮茹竟然如此無動於衷,更生氣了,嚎的聲音也更大了。


    “東旭啊……你死的真慘啊……”


    給棒梗吵得受不了了,叫道:“奶奶,別吵了!還咋讓人吃飯呀!”


    裏麵立刻就傳來了賈張氏的咆哮:“你個不孝子孫,聽到我在這哭你死去的老子,竟然也不跟著撒幾滴淚,還有臉在那吃!”


    棒梗不敢直接對頂,夾起一個餃子吃了,用行動表達了他的態度。


    賈張氏從這一句之後,就開始一邊哭一邊“說理”了。


    “人都是要死的啊,那為什麽還要活著呢?”


    “好好活著,往大了說,是為了國家,為了社會。往小了說,是為了家庭,要對得起父母,對得起妻子,對得起孩子。”


    “丈夫要對得起妻子,妻子也要對得起丈夫……”


    秦淮茹這一聽:行,終於把話說出口了。


    之前從“人生”意義的角度高談闊論,又把“國家”、“社會”那麽大名詞拿出來。


    轉了許多段彎彎繞,最後的重點就是一句“妻子也要對得起丈夫。”


    翻譯過來,就是:秦淮茹你這麽做對得起你死去的丈夫嗎?


    秦淮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說道:


    “媽,你這番大道理講的是挺好的。但我不懂那麽多大道理。”


    “我就懂,沒錢花就難受、不喝水就渴、不吃飯就餓、不睡覺就困。以及……”


    她打開一個上鎖的抽屜,裏麵拿出牛皮紙包的一袋止疼片,搖了搖,說道:“不吃藥頭就疼。”


    看到在她手中的那一袋止疼片,賈張氏的哭聲如同被剪斷了一樣,立刻就停止了,眼睛緊緊盯著那止疼片。


    秦淮茹滿臉堆笑,語氣溫柔:“媽,今天晚上該吃止疼片了,你要是不吃止疼片,不僅僅頭疼,還會有戒斷反應哦。”


    卻在走向賈張氏的路中,腳下恰好絆了個趔趄,人沒摔倒,卻脫手而出,將那一袋止疼藥都“失手”摔進泔水桶裏。


    一片片純白的藥片,立刻變得汙穢,並且迅速沉了下去。


    賈張氏一張悲哀的表情瞬間變為驚恐,手一鬆,賈東旭的遺像掉在地下。


    而她卻沒有注意那遺像,而是喃喃說道:


    “藥……我的藥……”


    秦淮茹走到泔水桶旁邊,驚道:“哎呀,真是不小心,怎麽還把媽離不開的止疼片給掉進去了呢。”


    一邊說,還一邊用棍子去攪,把水攪得更渾了。以藥片那種易溶的程度,現在估計已經不成形了。


    賈張氏快步上前,渾身顫抖,抓著秦淮茹的胳膊,說道:“秦淮茹,你想害死你婆婆是不是?!”


    秦淮茹微笑道:“媽,您言重啦。現在過年時間醫院也忙,等著元宵節之後,我肯定去給您再帶一袋回來。”


    其實,醫院這種治病救人的場所,無論法定節假日,都是有一些人串休在值班的。


    秦淮茹這麽說,是表麵上相對和諧的說法。


    真正的意思是:“您啊,太不聽話了,就忍受十五天斷藥的痛苦吧。”


    賈張氏坐在床上,眼神呆滯,仿佛被抽空了靈魂。


    秦淮茹又是微微一笑,俯下身去,撿起了賈東旭的遺像,幫著撣了撣土。


    “人有的時候死了,卻還沒完全死,等到活人需要拿死人說事的時候,死人就活起來了。”


    她看著亡夫的模樣,長歎道:“東旭,既然今天這個場合了,我也和你說幾句話吧。”


    “我的底線,就是這三個孩子。我愛他們勝過愛自己的生命。無論我做什麽,我都會把這三個孩子養大。做了這件事情,就是對得起你!”


    最後還補充了一句:“聽到了嗎?”不知道是在對誰說的。


    秦淮茹把遺像放回原位,又是無奈又是幽默地嘟囔了一聲:“這大年三十,過成七月十五了。”


    賈張氏始終坐在床邊,就像是呆傻了一樣。


    過了一會兒,秦淮茹和三個孩子都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了,賈張氏才突然從床上躥起來,大口大口吃著已經發涼的剩飯。


    那吃相,就像發瘋一樣。也吃了平時飯量的幾倍。


    本來當天晚上,賈張氏應該吃止疼片的。


    對於她來說,一天一片的量都不夠了,都增長到一天三片了。


    可今天,一片都沒吃到。


    當時還好,可到了半夜,各種痛苦就都來了。


    不僅僅是有她的老病頭疼,更難受的是停藥的戒斷症狀。


    之所以許多事情難戒,不是因為做這些事情有多大的快樂。


    而是因為不做這件事情,會帶來巨大的痛苦。


    甚至是生理難以忍受的痛苦。


    這也是為什麽,很多成癮的東西都戒不掉的原因。


    霎時間,巨大的抑鬱感、焦慮感,以及許多難以言說的痛苦感覺,湧遍了賈張氏的全身。


    那種難受,就好像火焰在燒皮膚,小刀在割心髒,螞蟻在體內的每一處肌膚爬動咬齧。


    她本以為多吃出來的好飯,能幫著她抵禦不吃藥的難受。


    當一陣陣嘔吐感湧上來的時候,她才發現,在藥物戒斷反應的可怕麵前,什麽好飯都隻是炮灰。


    她慌慌張張地下床,快步跑到泔水桶邊,忍不住“哇”的一嗓子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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