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秋客握住晶石,閉上眼睛,隻在一瞬間,他便身處在風雪的穀底。


    這是白雪的山穀,突兀而荒涼,皓月便坐在白雪之上,白發而紅眸,雪般的長發覆蓋在雪上,黑色的鬥篷像是孤立的烏鴉。


    “城主,或者說,秋客。”


    皓月坐在雪地上平平淡淡開口,一點都不局促。


    “您總是讓我直呼您的名字,可是皓月一直做不到,隻因為。”


    皓月笑容微微:


    “如果這樣做了,就會讓皓月有一種,沒有必要呆在這裏的錯覺。”


    “因為皓月是靠影侍衛才能留下來的,如果城主不再是城主,那麽皓月又該以什麽樣的表情和笑容,來麵對您呢?”


    “因為不知道,所以即使您說再多次,皓月也不會改口。”


    然後皓月嘻嘻笑了起來。


    “當然,現在沒有必要了。”


    這番簡單而直率的自言自語,其中所包含的酸楚如果細細品味,幾乎令人潸然淚下。


    任秋客沒有回答,因為也沒有回答的必要,這隻是皓月留下的影像,隻會傳遞那個女子曾經在這裏留下來的話語。


    “九公主想讓我在這裏留下一些話來,我原本並沒有想說的話,不過那位公主殿下堅持,我也就隻好做了。”


    “我隻希望,城主在知道這一切之後,還讓這一切繼續平淡地走下去,皓月已經用了很大的勇氣來離開,所以不希望再用更大的勇氣回頭。”


    這樣說著,皓月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淡淡道:“如果皓月沒有記錯的話,秋客便是在這裏救了皓月吧。”


    “您一直沒有問我為什麽會在那裏受傷,皓月也從未向您提及這件事情,就像皓月做您的影侍衛,明明是這個世界與您相處最多的人,可從未有過工作之外的交流。”


    “不過您猜的沒有錯,皓月偶然間找到了龍骨巫妖的白骨之殿,找到了他豢養在那裏的無數素體,在想摧毀那裏的時候,被他發覺。”


    “因為他自身還有這極大的破綻,皓月又有族中賜予的保命底牌,所以才僥幸逃離出來.“


    “直到我在此居住,才慢慢了解到那位紫薇巔峰的大屍巫與天瀾城千絲萬縷的關係,如若想要製裁他,必須請動族中的至強者,如此代價,皓月並無力支付,故而絕了複仇之心。”


    “您或許會好奇,皓月為什麽要對你說這些。”


    “因為皓月其實,並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就隻好從頭說起了。”


    “皓月從小生活在血瞳一族的故地,接受著數萬年前傳承至今的教育,在那些對我們的存在有所知曉的人的認知中,我們隱族更像是強大無匹的太古遺族,自傲於自己的傳統與強大,不屑於外界交通。”


    “其實不是的。”


    “我們曾因神眷而放棄了彼此間的征戰,以漫長的壽命與強大的力量作為回報,從此各自封閉,與世隔絕。”


    但數百年前初始帝與諸神終結契約,從此七大隱族事實上已經失去了神眷,還能夠依賴的,隻有傳承的知識與血脈的力量,再加之人類聖人的出現,天境強者不再成為鳳毛麟角的存在,單一隱族已經無力以一己顛覆世界。“


    “所有諸多隱族,這個時候才開始選擇自己的道路。”


    “打破枷鎖的曦光一族,利用大陸勢力的真空期,建立起第一個橫跨兩個人類大陸的龐大帝國,從此曦光一族從隱族變為了可以行走在陽光之下的斯特皇族。”


    “星澈一族作為原本的魔之眷屬,依然享受神眷,依然受著契約,原本應當同歸劍一族一樣,世世代代鎮壓守護神賜之物,但是他們卻遺失了那件至寶,引來彼岸神祗的震怒,從此整族被貶落塵埃。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通過暗星組織的建立,他們溝通了隱族與塵世,進可入世建立不世功勳,退則可守成舊地為萬年隱族。”


    “至於幽影一族,他們本為第二代魔之眷屬,可卻遇到了那位萬年不遇的族長大人,被其以一人之力近乎整族夷滅,從此遁入地底****傷口,眷屬地位隨之更迭,在新時代的波瀾中,幽影一族是受創最重的所在。”


    “再者為霓凰一族,原本在七族中並不算出類拔萃的族群,眷屬也未曾駐足在他們身上,又不曾出世,原本是境遇與雪瞳最為相似的一族,可是怎奈他們族中出了那位不世出的族長,一舉從幽影一族手中奪取了魔之眷屬,從此霓凰一族成為這片大陸最為尊貴的那一族。如果隻是這樣也倒罷了,但是他們又與塵世中的帝國奧斯一族聯姻,雖然之族不允許幹涉塵世,但是這樣與塵世勾連,始終為所有人所忌憚。”


    “再其次的歸劍一族,此族自古以來便是七族的最強者,奉行王者之道,所以七族破誓之時,毫無懸念地成為了神之選民,地位崇高,也不參與塵世之事。”


    “以上五族,除卻實力最強,地位超然的歸劍一族,其餘各族哪怕強大如霓凰,衰弱似幽影,都或多或少選擇在塵世中施加自己的影響,不再滿足陰影之下的永垂不朽。”


    “然而總有些例外,例外便是我們雪瞳一族,與那虛之一族。”


    “虛之一族曆來是七族中最為神秘的一族,他們血脈特殊,又不曾探知其固定的祖地,然而我們卻清晰地認知這一族的存在,麵對這數萬年一遇的大變局,他們卻一如既往,無法探知到他們的任何動向,似乎失去神眷對他們的影響微乎其微。”


    “可是我們雪瞳不一樣。”


    “我們不像虛之一族那樣,族人分散在整個大陸,彼此之間依靠特殊的感知來聯係,雪瞳一族世代居住在那片迷霧森林裏已有萬年之久,天然與世隔絕的同時,出世為皇對我們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有什麽吸引力,況且而今世界已經不再是那個荒涼的時代。”


    “我們原本希望像萬年來那樣繼續生活下去,但是外麵的變化卻不由讓我們心生警惕。”


    “自黃金人類泅渡彼岸化身之後的數萬年來,人類中第一次誕生了屬於自己的聖人,從此之後的歲月,幾度春秋便勝過了過往萬古。”


    “聖人時代的開始與謝幕,三大帝國的相繼建立,人類強者如雨後春筍一般層出不窮的湧現,這一切的一切,哪怕翻遍雪瞳萬年的典籍,也未曾見到。”


    “哪怕我們真的願意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與世無爭地再過上千百年,但是族中已經沒有聖人,並且在今後也看不到可能誕生聖人希望的我們,在千百年後,終有一日,會被人撕開那緊緊包裹在外麵堅硬的甲殼,看到其中最為脆弱的內在。”


    “那個時候再沒有雪瞳一族,隻有不斷被人蠶食中低低嘶吼喘息的老弱巨獸。”


    “畢竟,雪瞳一族數萬年來積聚的資源與財富,恐怕與當今任何一個帝國的積蓄也絲毫不弱。”


    “所以,聖子計劃便應運而生。”


    “是的,聖子計劃。”


    “顧名思義,為誕生新的聖人而施行計劃。”


    “以七隱族的底蘊,萬年來都未曾誕生過屬於自己的聖人,唯一依靠自己力量成聖的霓凰族長,他的天資又不是常人可以企及的。”


    “反而在無論資源還是傳承都遠遠不如七隱族的塵世,相繼誕生了三位在各自領域走向巔峰的聖人,這不得不讓我們三思。”


    “這便是聖子計劃誕生的契機。“


    ”從九十年前開始,以三年為周期,雪瞳一族開始在族中選拔最優秀的適齡族人,合格之後派遣他出族,行走世間。“


    ”無論是眷戀紅塵,放棄隱族身份定居在外,還是說在旅行中困倦最終選擇回歸故地,族中並無強求,行走天下,品味紅塵,最高遠的目標,自然是那虛無縹緲的聖人之境,可是即使做不到,將自己在紅塵中數十年,乃至於數百年的見聞與經驗傳授給族人,同樣是一筆珍貴的遺產,可以幫助族人與外麵的世界保持足夠的聯係,既不驕傲自滿,也不至於妄自菲薄。“


    這是一段漫長的講述,講述的內容,卻一點都不兒女情長,溫情脈脈。


    皓月說自己不知道從何說起,所以她便真的從頭說起,所訴說的內容,連許多高層的大人物都無法全部掌握的秘辛。


    至少,這裏的許多東西,任秋客本人是不知道的。


    這是在隱族視角的大陸格局變換,他們對大陸底層的變化天生遲鈍,但是對於高端力量的改變卻意外地敏感。


    對於世人來說一生難以目睹一次的隱族對他們而言,是這個大陸上唯一與他們相似的族群,所以雖然未必有密切的交往,但是對於彼此的動向,都有著各自特殊的偵查渠道。


    在皓月的講述中,這一副關於七大隱族麵對曆史變動的畫卷徐徐展開,七大隱族或遺世獨立,或積極入世,也有像雪瞳這樣想以自己的方式度過這場大變動的投機者。


    誕生自己的聖人,何其之難,恐怕雪瞳一族的製定者也隻是抱著一星的希望,這個計劃,更多的還是入世。


    但隻是最精英的那批族人入世,而不像其他隱族那樣,有著徹底出世的打算。


    不過這番話如果讓葉青她們聽到,或聯想起更多的東西。


    為什麽向來低調內斂的雪瞳一族,如依碧那樣的頂級天才會離開故地,來到凡世的土地接受相對“普通”的教育。


    這個疑問在他們的心中都有過,但是卻沒有一個人真正當麵詢問,因為無論依碧願不願意如實相告,都會是很局促而尷尬的問題。


    而今看來,毫無疑問依碧本人也是這個聖子計劃所挑選出來的人。


    “九十年的時間,每三年選出一位聖子,一位聖女,這六十位聖子聖女在族中經過層層的選拔,被授予種種秘法與至寶,奉命行走天下,而皓月,自然是這六十人中的一位。”


    黑色鬥篷下的女子自顧自笑了笑,抬頭紅色的眸眼有著一絲戲謔。


    “我從未對城主說過皓月的來曆,種種前因後果,您是那樣安然自守的男子,我不說,您自然也不會問,但是即使不會問,您也是劍心通明的天境強者,對皓月的來曆,多多少少也會有些猜測。”


    “皓月身上自然是有著大因果,您自然也是看得出。”


    “皓月是聖人的種子,被寄托著成為聖人的期望,在一定程度上,言行可以代表雪瞳一族的意誌。”


    “但也僅此而已了。”


    “皓月十五歲出故地,隻身單劍在外旅行四年之久,方到這極北之地,然後與您相遇。”


    “皓月曾見過族中傑出男子無數,在外行走四年,所遇男子更無數,其中不乏天縱之資,其中不缺驚世之容。”


    “皓月靜心自守,未曾動心分毫。”


    “非皓月自視甚高,冷玉冰山,也非他們朽木頑石,不可雕琢。”


    “感情之事,皓月自幼通讀族內萬卷經史,所信者,不外乎順心意三字。”


    “直到皓月遇到了您。”


    “感情之事,通讀萬卷,始終不如飲水冷暖,您並不是皓月最初所幻想的那類男子,最初在雪山與您初見,也並無那種電光火石的怦然心動。”


    “最初的影侍衛,實為報恩。”


    “最後的離開,卻是斬情。”


    “其中種種,不可分說。”


    “皓月唯一要告訴您的是,皓月並不愛初見時那個在風雪中將我救起的冷冽男子,真正讓皓月喜歡的,是那個


    平淡如水,卻鋒銳如劍的城主大人。”


    “從不求長相廝守,從不願耳鬢廝磨,城主願為劍,皓月便甘心作月,遙遙相望,相看兩不厭。”


    “然而,皓月從未以尋常男子看城主,城主卻以世間女子看皓月。”


    這個堅強而孑立的女子抬頭淒然望向任秋客。


    “此皓月生平唯恨所在。”


    當這句話從這個女子素白如絹的嘴唇中輕輕吐出,這個白雪穀地的幻境終於片片龜裂,最終崩壞。


    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


    對於任秋客而言有數刻的光陰,但是對於外界而言不過幾個呼吸。


    葉青並不知曉皓月究竟在夢境水晶裏說了些什麽,可是看任秋客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冷漠表情,絲毫看不到情感的波動。


    “公主。”任秋客看著那塊白色的晶石,淡淡發問:“如果您是皓月。”


    葉青微微挑起水藍色的眉,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任秋客認真看向這個不過十三歲的小女孩,表情並無輕視之意。


    “您會樂意看到我追過去嗎?”


    葉青連想都未曾想過,便重重搖頭。


    “絕對絕對。”


    這個少女的語氣中充滿著斬釘截鐵的凜然味道。


    “寧死都不想要!”


    任秋客點點頭,語氣不見多少黯然。


    “嗯。”


    “但是!”


    葉青突然板不住臉,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女孩們本質都是傲嬌的動物哦。”


    公主殿下驕傲而凜然地雪原中豪邁宣言。


    “無論你問上一千次,一萬次願不願意讓我挽留拉住你離去的手。”


    “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一萬零一次,寧死也不想要。”


    “但是即使我披上紅衣,走在殿堂之上,馬上要與那個陌生人永結同心的那一刻,你披荊斬棘地衝進來拉住我的手,我依然,願意陪你私奔到天涯的盡頭。”


    葉青低下頭,笑容溫婉而依微。


    “因為,女孩是永遠相信男孩勇氣的動物。”


    “這並不矛盾。”


    任秋客聽完哈哈大笑起來,這是葉青第一次看到這位城主笑,卻有說不出的灑脫與豪邁。


    “真不愧是公主殿下。”


    “可曾願意在這裏盤亙兩日?”


    任秋客此時不見平日裏的藏鋒,哈哈大笑著望向帝國的公主。


    “可願參加任某的婚宴?”


    葉青一怔,隨即低頭大笑,公主殿下平日裏極少開懷大笑,她自幼接受的教育也不曾允許她這樣做,但是此時的葉小九低下頭,看不到她的臉,卻看的到她笑得肆意而張揚。


    隻笑了片刻,葉青便抬起了頭,語氣中滿是嘲諷。


    “新娘呢?”


    任秋客伸手指向遠方。


    “正要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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