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都是豫州的心髒,天下水勢交集之地,商賈雲集之所,沈氏商會總部便位在商都城內。商都七十二渡口,半數都是沈家的,無愧於皇商之名。


    嵩陽書院並沒建在商都,反而落址於嵩山之上,唐朝那會儒生避世,多在山野隱居,如今雖已是大周朝,但山野講學已經成了儒家的傳統。


    山腳下有一紅木所鑄的牌樓,其上鐫刻著“高山仰止”。


    車隊停留在山腳,沈萱便帶著陸霜、陸昂和馬渾四人順山勢而上。山腳還停留著一輛奢靡的馬車,三馬拉轅,想來車的主人身份不低。


    一路上鬆、槐、柏的品係就不下十餘種,前邊的一處樓亭中,有一個書生和一個錦衣男子。


    沈萱多瞧了幾眼,一身錦衣是宮裏的手藝,腰間的和田玉也不簡單,是羊脂玉種。其身側的書生則是平平無奇,連浩然氣都未修出。


    身兼要事,沈萱沒功夫停留,連忙領著陸昂、陸霜和馬渾接著趕路。


    王協本在抱怨這嵩陽書院非要建在山中,走起來尤為費勁,目光落到後邊路過的行人中,頓時眼睛一亮,其中一個麵容憔悴的少年,他有些印象。


    王協幹嘛抬手招呼,“幾位稍等,”他走到陸昂麵前仔細打量,也不顧別人看他怪異的眼神,好一會才道:“你是陸昂?”


    陸昂困惑,心下警惕了幾分,他的記憶裏從未有過此人,若是與江南陸家扯上關係,怕又得費一番口舌,“在下前幾日受了傷,想事情費勁,你是??”


    王協眼睛一亮,受傷,那就沒錯了,真是陸昂。他從行囊中掏出一本《朝陽述》,翻出一頁遞給陸昂看,“你且看看,今後不止我認得你,天下士子怕是半數都知你陸昂大名。”


    陸昂接過,便是一番苦笑,這些夫子也真是無聊,武夫憑何開太平,天下當由朝廷定。合著把我的話稍作改動,成了獻給陛下的彩虹屁了。還有,這肖像畫的可不像自己,自己的眼睛有這麽小嗎?


    徐登慢悠悠地從後邊走上前,戀戀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羊皮紙,拘禮道:“在下徐登,長樂縣人。豐協公子向來性子急,幾位莫要見怪。”


    沈萱一聽,嘴角輕笑,京都可沒信豐的皇親國戚,一聽便知道是個假名。什麽人在外邊要改個姓名,看著年紀輕輕,沈萱的心裏隱隱有了猜測。


    王協一愣,隨後連忙道:“在下便是豐協,幾位也是要去嵩陽書院,不如一同吧。”


    陸昂見沈萱沒拒絕,便悻悻然點頭了。


    五人同行,朝書院走去,路上王協落在後邊和徐登一陣嘀咕:


    “你不是說你和沈萱是同窗,我怎麽瞧著不像呢?”


    徐登嘿嘿一笑,“殿下,確是同窗沒錯,隻是我認識她,她不認識我罷了。”


    “天下都難尋得一位的女夫子,何況她長得出落,書院裏傾慕她的人可不少。”


    王協輕笑一聲,“哪是出落,宮裏的幾位娘娘都沒她這般翹楚。書上說傾國傾城,我瞧著她相差不遠。”


    徐登沒接這話,倒是目光總是有意無意的落到小丫頭陸霜身上,似乎比這手中的羊皮紙還要有趣。


    門匾上鐫刻著嵩陽書院,左右橫梁上鐫刻著兩行對聯:


    近四旁,惟中央,統泰華衡恒,四塞關河拱神嶽;


    曆九朝,為都會,包伊瀍洛澗,三台風雨作高山。


    陸昂一看這對聯,忽然想到山腳下刻著“高山仰止”的牌樓,他心中恍然,嵩山高,但不夠高;天下大,但不夠大;白駒長,但不夠長;天下最高、大、長的是學問,是聖人的道理。


    朱紅的簷梁,有兩個書童看著大門,一臉乏意。


    沈萱露出笑臉,揮手招呼,“持國,式裏,許久不見怎還消瘦了。”


    式裏一個激靈,他抬頭看到沈萱,連忙一腳踢醒打盹的持國,說道:“憨貨,別睡了,是仙女姐姐來了。”


    持國大夢驚醒,抬首張望:“仙女,哪、哪裏?”


    沈萱大步上前,揉著持國肉嘟嘟的臉蛋,從背後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根糖葫蘆,“我的小胖胖,許久不見,可曾想姐姐。”


    持國握著糖葫蘆,雙眼迷離,呆呆道:“想,每日都想,分分秒秒都想。”


    式裏不喜歡糖葫蘆,他抓起沈萱的手,焦急道:“萱姐姐,我的呢?”


    沈萱笑著,從背後掏出一個小風車,遞給式裏,“小冬瓜的禮物,我怎麽會忘呢?”


    沈萱背著手,俯下身子道:“你們家先生呢,我又事尋他。”


    持國一臉不情願地放下糖葫蘆,說道:“先生一早被宋老叫走,去哪了沒和我們說,隻是讓我們在門口守著,等一個叫陸昂的少年。”


    陸昂從後邊走出,等我?怎麽一到嵩陽書院,是個人都知道自己,他問道:“你們等我做什麽?我便是陸昂。”


    式裏將小風車收好,卻一臉不信服,“很多師兄都說,那陸昂生得神力,身高九尺,身材極其魁梧。你這般平平無奇,怎會是,休要覺得我等年齡尚小,便會上你當。”


    沈萱哭笑不得,她伸手敲了式裏、持國的小腦瓜,說道:“他真是陸昂,你兩少聽別人瞎說。”


    持國抱著腦袋,朝陸昂拘禮,說道:“神仙姐姐都說你是,那你就是,先生說等到你,便帶你去見柳老。”


    陸昂暗自吐槽,這話說得,我是我自己,還得靠沈萱說是。


    “柳老是何人,他為何要見我?”


    式裏困惑了,問道:“柳召亭先生啊,你不認識嗎?至於為何,偷偷跟你說,那本朝陽述便是柳老執筆。”


    王協眼睛一亮,柳召亭,嵩陽四老之一,在野的大儒,他也想見見。他走上前,向式裏客氣道:“不知小先生能否帶上我,在下亦想見見柳老。”


    持國困惑了,“你也是陸昂?”


    王協嘴角一抽,隻搖頭道:“不是。”


    持國長鬆一口氣,他還以為陸昂有兩個,嚇壞了,“那就不行,柳老隻說要見陸昂。”


    王協還想說什麽,卻被徐登手忙腳亂地拉了回來,“殿下別心急,這回不止柳召亭,另外三位你也能見到。”


    王協長吸一口氣,小聲問道:“你是說範思伯,宋靡同、宋褎耳三位,當真?”


    徐登解釋道:“當真,要不了幾日,是三年一度的後聖禮。”


    沈萱看著王協和徐登一陣瞎嘀咕,也沒在意,率先進了嵩陽書院。


    馬渾皺著眉頭,怎麽偷聽不到這兩人說什麽,他心中奇怪,不是浩然氣,亦不是真氣,怎麽就聽不到呢。馬渾運起內勁,小姐雖願與其同行,但他一直小心提防。


    進了書院,一行人便分開。


    陸昂跟著式裏被帶去見柳老,沈萱得去趟藏書樓,山腳的典籍還要轉交呢。而王協和徐登則悄悄脫離了隊伍。


    在數不盡的假山和樹木間穿梭,徐登在前邊領路,王協皺著眉頭問道:“徐登,這書院哪來的寺廟,你莫不是聽信了謠言。”


    徐登淡淡道:“有的,嵩陽書院是在少林寺的原址上建立的。殿下且耐心些。”手中的羊皮紙也露出了廬山真麵目,竟寫滿了佛家藏文。


    書院三齋,分為博約齋、敬文齋、三益齋,皆是弟子休榻之所。


    敬文齋的一處不起眼的房間


    陸昂獨自走了進去,式裏送到門口就告退了。


    一窗一榻一書案,案上擺放著琉璃鏡子,不同於尋常的銅鏡,精致許多。木梳旁還擺放著一盒胭脂,再是一墨、一青兩隻鐲子。房內像是長久無人居住,但卻格外整潔。


    柳召亭站在房內,沒去動裏邊的任何一物。頭發鬢白,眼神卻很是犀利,隻是瞧見陸昂時顯得有些恍惚。


    陸昂拘禮,頗為拘謹,“先生、先生,不知您尋我為何事?”


    柳召亭回過神來,語氣有些躊躇:“你母親可還好?在江南可曾受苦。”


    到了此刻,陸昂終於意識到,原主對生母怕是有天大的誤解,先有北地書生楚徇,後是嵩陽大儒柳召亭,都認得他的母親,而且似乎看著關係匪淺。


    見陸昂遲遲不做聲,柳召亭擺擺手,“罷了,當我沒問。你此番來嵩陽書院,你母親可讓你帶話?”


    陸昂搖頭,“並無。”


    柳召亭長歎一口氣,“其實老夫最初並不知你是李紋的兒子,寫《朝陽述》中那篇‘武夫憑何開太平,天下當由朝廷定’的文章時,老夫心驚這天下還有如此豪氣的少年郎。”


    “隻是,你是她的兒子——”柳召亭橫眉豎起,背過身低著頭,聲音沙啞,“回你的江南去,此生莫出江南,老夫保你一生富貴無虞。”


    陸昂心下冷笑,卻仍舊拘禮道:“江南我會去,勞費夫子說道,小生要做什麽,向來都是自己做主。武城是如此,嵩陽書院亦不為過!”


    柳召亭背著手,雙手滿是瘡痍,似是被烈火灼燒過。


    “你憑什麽?就那“三裏春風”的道韻,這護不得你。還是接著揮霍青城山的氣運?”


    “青城山在算計什麽,老夫猜不透,但你的心思,老夫了然於胸。”


    陸昂沉默良久,柳召亭也不出聲,他在等少年的答案。


    忽然,陸昂雙膝跪地,朝著柳召亭行了大禮,叩得地板聲聲作響,“先生,可願教我讀書?”


    柳召亭心頭觸動,雙眼一濕,當年也有一人,身著紅衣,滿臉盈淚,雙膝跪下,行九叩之請。


    柳召亭顫抖著手回身,他扶起陸昂,歎氣道:“起來,孩子!老夫教你,你在這書院中留幾日,我便教你幾日。”


    說完,柳召亭便扶衣而去,兩行清淚,涓涓而流。


    陸昂看著老頭遠去的背影,心下歎息,母親當年到底做了什麽,惹得兩家書院這般牽掛。


    房內有淡淡的曇花香,桌案上的文房四寶皆比尋常尺寸小上些許,連榻上的床褥都繡著滿山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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