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的午後。


    李太玄紅著眼睛往沙地裏麵衝,跑到戈壁灘的時候,發現說書人正斜倚著石頭懶懶散散曬太陽。


    “你一天到晚瞎樂啥呢!”


    他在家裏受了一點委屈,心情不太好,看著朋友難免呲上一句求關注。


    說書人頭發蓬亂紮成一團,身穿麻布衣服,手裏抱著胡琴一邊撥弄一邊扯著嗓子唱歌。他本是外鄉人,唱西域本土的歌謠非常奇特,高音突兀而低音不準。


    李太玄一聽氣消了一半,總算是肯坐到說書人旁邊。他垂頭之際用手撐起腮幫子,歎了口氣,聲音悶悶地開口道。


    “當小孩可太難了,完全搞不懂你們在想什麽。”


    李太玄揪著眉頭撇著嘴,兩隻腳晃啊晃,一副苦大仇深地樣子。


    “長大了就能像你一樣,無憂無慮了吧?”


    說書人掃了掃弦,坐起來馱著背,也算是和小娃娃肩並肩。


    “是啊,大家都是過來人,長大了就好了。”


    得到好朋友地理解,李太玄樂了,也伸手去撥弦。


    說書人一看好機會啊,商隊家的傻兒子又上當了,馬上跪坐神秘壓低嗓音道。


    “你想知道大人快樂的秘訣嗎?”


    李太玄聽到秘訣兩個字就來精神了,他對未知強烈的好奇心,就是一次又一次遭套路的關鍵點。


    說書人舉起一根手指。


    “聽這一席話,逍遙一輩子。”


    李太玄沒想太久,從兜裏掏出一個銅錢放在他手上。


    說書人笑著輕輕一握,揣進懷裏然後煞有介事地解開腰間的酒囊,摘下軟木塞滿足地喝了一口。


    “秘訣就是開解,這兩個字可玄妙了。”


    他眯縫著眼睛,仰麵感受太陽的溫度,咽下葡萄美酒後等風味回升再笑笑。


    “這叫醞釀醞釀。”


    說罷又從腳邊撈起一根枝椏,一邊畫畫一邊說。


    “從前有一個小孩,那就是我。父母過去得比較早,所以吃百家飯長大,差不多十歲左右就開始想掙錢的門路了。當時城裏有一群混混嚷嚷著要出去闖,我也沒想好就跟上了這趟風,結果是饑一頓飽一頓受盡人情冷暖。有那麽一回,我到一家客棧裏頭做短工,聽到有個老先生在說書馬上就著迷了。當時為了聽英雄大戰熊瞎子上、中、下,我每天幹活就故意放慢動作,沒少挨罵。後來想學這門技藝啊,就天天往老先生的住處跑,看著人就磕頭拜師。”


    說書人聊開心了,捏著下嘴唇往裏吸氣,發出響亮的哨聲。


    “師傅收下了,就教我說學逗唱還有口/技,日練夜練直到嘴巴出血才能跟著跑場子。我登台的高光時刻,還是在大良國一家高官的夜宴上呢,他親自送的酒。最難熬那幾年是師傅去了,沒人認我,就隻能邊要飯邊去別處發展。”


    他滿意地望了望不遠處的住處。


    “走著走著就到西域啦,這裏的人和妖怪都特別喜歡聽故事,我每個月總算能掙著幾個銅錢。現在帳篷有了,酒也有了,雖然老大不小還沒娶著老婆但也挺自在的。”


    或許是說書人的聲音太過柔和,李太玄聽得眼皮發沉,撐著懶腰直打嗬欠。


    “感覺好無聊啊。”


    說書人聳聳肩膀。


    “開解就是一件很無聊的事,就像喝完酒還得把囊拴回去。”


    他說著把枝椏交給李太玄,努努嘴。


    “你也試一試啊,無聊著無聊著就啥事都沒有了。”


    李太玄半信半疑,接過枝椏在地上比劃,委屈巴巴道。


    “我知道阿爸阿媽吵架的事很重要,但是說好了一家人要去窪地做燒烤的,怎麽能不講信用呢?”


    小娃娃說著,流浪漢聽著偶爾撥弦唱上一句“真幸福”。


    人和人的羈絆就是如此,從一個戈壁灘開始。


    美好崩塌的那一夜,沙丘升起的是血月。


    食屍鬼開膛破肚,要吃了整個落花城,但凡是撲到的活物都撕成了碎肉殘肢。


    說書人遭到嚴重的攻擊,幾乎沒了半個身子,他提著最後幾口氣爬上高高的戈壁灘。


    當他看到沙地裏驚恐萬分的李太玄時,第一反應竟然是笑,因為想起那每一個無聊透頂的午後和自己無聊的一生。


    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說屁話。


    回不了頭啦!


    身後是驚慌逃竄的人們和窮凶惡極的食屍鬼,恐怖和血腥交纏著鋪天蓋地壓來,要把一切湮滅。


    說書人連滾帶爬到沙地,用僅剩的軀體護住劇烈震顫著的小娃娃。他狠狠咬著牙關,拚命把朋友往前帶,每走一步皮肉都會和骨頭剝離一寸。


    “噝——”


    小腿肉因身後的踩踏徹底掉落,說書人耗盡最後一絲力氣,窮途末路時用殘破的身軀掩蓋住李太玄。他已經痛到失去知覺,隻能感覺到呼吸在走向終結,而身下傳來的微弱的哭泣聲逼得他卯足力氣進行最後的開解。


    “今天優惠老顧客,三個銅錢可以一直聽。”


    食屍鬼過境,死屍越堆越高,熱血變冷。


    說書人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說著,恨不得把萬物生靈說個遍,可是聲音卻越來越虛弱。


    “別說話了,別說話了......”


    “我這輩子隻會說書,死到臨頭當然要說個夠。”


    李太玄抽泣著,想要伸手捧住好朋友的臉頰,可是身體卻在大家的掩護下不能動彈。他隻能躲避著,任說書人的眼淚往下掉,耳邊直到最後都是他平平淡淡的開解。


    “你個鬼靈精,以後要把故事說給更多的人聽。”


    血與淚的記憶,隨漫天黃沙席卷這怪石嶙峋的空城。


    李太玄望著那四方杆又驚又喜,清透的雙眼已經滿是熱淚,從前的小矮個現在已經長成大人了。


    “是少東家嗎?”


    黑色帳篷後麵,是一個孤魂野鬼。


    說書人的精魂在落花城崩落之後遊蕩至此,吸收日月精華和整個西域的怨念存活至今,它的骨骼和皮肉已經化作泥沙和草根與這片土地緊密相連。


    脈絡太深,已經不知道該從何開解了。


    李太玄用手抹去眼淚,還像小時候一樣跟他聊天。


    “是我,好久不見。”


    “嗬嗬嗬嗬嗬嗬那繼續,繼續。”


    聽到說書人譫妄的笑聲,李太玄隻覺得渾身陰冷,放眼看去發現黑色帳篷周圍全是飽經風雨剝蝕的石像。


    人和妖怪的姿態各異,臉龐朝著同一個方向,正在乖乖聆聽。


    說書人繼續講述從前的故事,聲音卻越來越低,生起濃重的戾氣。


    “那本來應該是一個靜謐安詳的月夜,卻有陣陣的妖風吹得天上幾噸木頭一直響,緊接著有鐵錨砸在地上拽下沉重的鐵索。一艘恐怖的海盜船慢慢下來了,我看得很真切,可是為什麽呢......”


    聽到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李太玄微微側目,赫然發現又一個人走入這石陣中站定後逐漸石化。


    “你,你在幹什麽?”


    李太玄再度哽咽,朝帳篷走去。


    “說故事啊,我隻會說故事。”


    說書人的聲音充滿了哀怨,念著昔日的美好,字字句句竟然成了怨毒的咒語。沾血的執念形成的境界雖然不穩,但穿梭在這恐怖的空城裏,依然迷惑了一個又一個人和妖。


    因故事迷途,再陷入說書人的心結,化作石雕永無開解。


    “少東家,你可以留下來,永遠當我的聽眾麽?”


    強烈的壓迫感像是兩堵牆,前後夾擊李太玄,直到身體靜止不動。他的皮膚越繃越緊,一棱一棱的痛感遍襲全身,皮開肉綻的血痕處鑽出一顆一顆粗糲的沙石。


    背上的妖刀震得哢哢響,附在上麵的小酒靈害怕得嗚咽出聲。


    “娘,爹快死了,小酒靈好怕嗚。”


    空城上陰雲密布,颶風壓境。


    懸掛著的銅眼在巨大的衝擊下翻轉,滾滾黃沙帶出著血腥故事的另一麵......


    “都安排妥當了嗎?”


    站在銅眼下麵的男人鬢角花白,身形蒼勁挺拔,一身紫色布衣卻難掩舉手投足之間的威儀。他麵容沉靜,雙手交握背在身後,拇指緩緩繞動著等來者回話。


    “已經安排妥當,蠍子刺客會提前定點埋伏。”


    “很好,算一算,她也快進城了。”


    “是的,隻是......”


    單膝跪地的男人蓬發紮頂,背上是一把胡琴,腰間係著酒囊。


    “你放心,這次雇傭蠍子刺客的目的不在取誰的性命,而是製造混亂。”


    紫衣轉過身來,麵對流浪漢。


    這正是當朝宰相方湘和他根植在西域多年的眼線——說書人。


    “我們的目標是靈韻院。大、小茅公一手創辦靈韻院,培養出那麽多詩人卻是無心朝政,眼見著妖皇肆意執政而不作為。好在小茅公不像他兄弟隻顧宅心仁厚不管蒼生秩序,斬妖除魔的手段很是剛硬,與我們開創新大良有益。這次小茅公到西域執行任務,隻要看到蠍子刺客傷人必定激憤,再加上妖皇攜他的宿敵青蛇在場。此一局越是混沌難斷,也能刺激他關注變法,直到歸於我等造福大良。”


    方湘扶起說書人。


    “你的家人因妖族而亡,應該最能體會鏟除異類的重要性,說故事可以但不要在關鍵時刻虛實不分。”


    說書人站直,凝眸頷首。


    “明白。”


    “我等布局多年,隻為推翻妖皇暴政。以我對她的了解,此次回朝後必定拿我問罪,到時候來個順水推舟再養精蓄銳。待各方眼線拿到確切的情報再反撲回朝,我手裏有妖皇的兩道催命符,足以給她致命一擊。”


    方湘所指正是獅子鞭和牡丹信盒。


    他說了一半藏了一半,究竟有沒有估到變法會以屠/殺開始直至十年後血崩無極收場,是無人知曉了。


    “回去吧,事成之後再付蠍子刺客黃金百兩。”


    “是。”


    方湘看著說書人走進漫漫黃沙中,微微一笑。


    世間從來是風雲詭詐,拿住了人心就是拿住了一把刀。


    第二十六章十字月陰麵若安靈韻院


    寒夜刺骨。


    一道青影掠過漫天的白霜,她走到十字路口,望住那參天的榕樹。腕粗的根破土而出絞絞而上,枯藤覆蓋著莖葉似有新芽突出,如此盤根錯節直/搗黑夜。


    佘青青妖瞳一閃,念出密語。


    天地震顫,眼前的巨幹由內而外撐開一道豁口,陰風卷著濃重的土腥味迎麵而來。


    青蛇嘶嘶吐出猩紅的信子,步入其中。


    這裏一片昏暗,潮濕的空氣裏漂浮著陣陣殺氣。


    兩側繁茂的綠色枝條擠壓著一張張畸形的臉,那是遭到吞噬後正在腐化的死屍,一隻隻可怖的圓眼審視著入場的佘青青。


    群妖的狂歡聲漸漸近了。


    越往前走視線越是開闊,直到那一道道的銀光肆意斬落。


    這條路的盡頭是一個上下衝蝕而成的天坑,口徑百丈深千尺,環繞而上吞月亮。一道道幽藍的鬼火竄起,托起龐大的錐形擂台,那是無數尖利的刺刀精密咬合而成。


    中間是生死廝殺,周圍是躁動的妖怪在瘋狂怒吼,氣流與噪音在這劈天蓋地而成的場域裏鏖鬥是為鬼哭狼嚎。


    月亮照不穿的一麵有兩根直衝而上的篩管,裏麵散發著光芒的正是在廝殺的,妖精鬼怪的元神。


    錐形擂台上的紅母氣勢正旺。


    一雙複眼緊盯著前方,端部兩齒對夾,肢體下三節已經被撕碎露出腸肚和黑液。它穩穩前行吐露細碎的蟻咒,頭頂上的觸須猛地戳出直插足下奄奄一息的穿山怪,刹那間又開出密密麻麻的棘刺嵌入那甲片的縫隙迅速一掀,刹那間血霧蒙蒙。


    遭削甲挫骨的穿山怪痛苦地滿地打滾。


    左側篩管中的元神隨即懸浮起來,繞場內一圈引群妖沸騰。


    “破碎!破碎!破碎!”


    敗者的元神在響徹天坑的嘶吼聲中落入勝者的手裏,頃刻間被捏得粉碎,穿山怪的肉身至此永遠消亡。


    群妖的怒吼是激憤的浪潮,興奮地迎接下一輪殘酷的廝殺。


    青霧繚繞的晶石進入篩管,慢慢上升。


    眾妖紛紛轉頭,席間似乎有幾隻認出來者,一陣騷動。


    一道一道的竹節錯落而上,佘青青腳踩著青葉,緩步登上寒光凜凜的錐形台麵。她冷靜地看著戾氣衝天的紅母,暗忖接下來的每一步將要通往的未來——北冥噬魂穀妖王爭霸。


    此時此刻東、西、南、北、中分別有管狐、白蝠、蠶女、荊棘、青蛇五大妖尊打擂,各懷理由殊死一戰,目標是殺向九天。


    無極的選擇,不止一個。


    佘青青要麽死,要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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