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山堡城,薊遼總督行轅正殿官廳內,洪承疇麵上神色平靜如初,他望著下麵諸將議論紛紛,並未出言製止。


    張若麒貴為總監軍,他此來遼東的職責便是催戰,就算因利益驅使,他現在心中已然另有想法,但表麵上卻也不敢違背本兵陳新甲的意旨。


    “咳咳……”


    他先是咳嗽了幾聲,總監軍的威嚴還是很強的,殿內霎時就安靜了下來。


    張若麒對此深感滿意,他故作威嚴的掃視殿內諸將,卻忍不住得意之色,眉毛略微上挑,沉聲說道:“諸將連日苦戰,軍心疲憊,本監也是知曉,然今時又接兵部催戰檄文,朝堂諸公對鬆錦戰事,甚為關切。


    尤是兵部檄文中有言,此番戰事結束,朝廷定當論功而賞,決不使諸將軍功埋沒,此乃本監軍職責所在,但隻奮勇爭先,必為爾等報功於君前。


    本監軍亦知諸位將軍的難處,然諸將軍難,本兵大人更難,財力枯竭,錢糧難籌,如今咱這邊吃的用的,全是陳本兵從各處衙門裏討要所來。”


    他接著歎息一聲,又道:“如今之計,當乘勝進兵,鼓勇而上,一鼓作氣,援解錦圍,以慰聖心啊!”


    張若麒說完便不再看下麵諸將,而將目光轉向上首中間座位的薊遼總督洪承疇,問道:“洪督以為如何?”


    洪承疇本就不想這麽早表態,他對張若麒的發問視而不見,聽若未聞,麵色一如既往般儒雅,微微顯出一絲笑意。


    遼東巡撫邱民仰坐在張若麒的對麵,見洪承疇不願搭理張若麒,忙出言提醒道:“督臣,虜賊近期增兵甚眾,更傳聞虜酋洪太親至,不可輕敵啊!”


    他這一番話語又一次激起殿內諸官眾將的議論,畢竟虜酋洪太之名在大明朝內,可比多爾袞、濟爾哈朗更叫人響亮許多。


    聽聞洪太親來,殿內諸官眾將不禁赫然,紛紛猜測起虜賊方麵既然洪太親來,不知已增兵到何種地步?


    “洪太親至,錦州危矣!”


    果然,武將座位間一聲歎息,卻是一臉憂慮之色的祖大樂,不無擔心的說著。


    吳三桂也掛念錦州城中的舅父,出言懇請道:“督臣,錦州必須立時救援啊,此刻再不救,待虜賊大軍紛至,死死相圍,城陷隻在旦夕之間啊!”


    洪承疇的眉目舒展了一些,可仍是沒有出言的意思,目光在殿內來回巡視起來,猛然停留在了張誠身上。


    而此時,張誠雖如老僧入定般穩穩坐在椅中,卻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殿內許多人的表現都被他記下。


    此刻見洪承疇望向自己,他嘴角顯出一絲笑意,開口淡淡說道:“督臣,末將麾下哨騎,冒死探得,石門山北側新設一營,內裏黃幔圍擋,禁衛森嚴,更現出一麵龍旗大纛,比多爾袞等奴賊所用還大了些。”


    張誠也是滑頭,他見洪承疇望著自己,卻並不說用軍方略之事,而隻談軍情探報所得。


    洪承疇卻不想放過張誠,他突然問道:“照此看來,多半是虜酋洪太已至錦州軍前。依張總兵之見,錦州戰事,該如何進行?”


    張誠與洪承疇對視著,殿內其他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到了張誠的身上,有張若麒的期盼,有吳三桂的祈求,也有其他官將眼中滿滿的嫉妒……


    “督臣,依末將之見,當與虜賊拚消耗,方為上策。”


    洪承疇望著張誠繼續問道:“如何拚法?願聞其詳。”


    張誠抱拳行禮,道:“虜酋洪太親至,所帶兵馬絕不會少。據哨探所知,錦州城外虜營相連,有兵馬近三、五萬眾。


    而石門山、黃土嶺、紫荊山、磨盤山等處虜營,再加流水堡、錦昌堡、沙河堡、大勝堡等處軍堡又有虜賊十萬餘眾。


    同時,錦州城西女兒河畔還有三、四萬虜騎,在該處屯守,如此,保守估計,在鬆錦之間,計有虜騎兵馬十五萬左右。


    與我援遼王師兵馬,不相上下。”


    在店內眾人一片驚愕之中,張誠話鋒一轉,道:“督臣,張總監,諸位大人,試想我援遼王師十五、六萬人馬,每日所耗錢糧無算。


    自寧遠至鬆山,沿途廣布糧倉,運糧車隊民夫日夜不絕,更兼得水路之利,許多糧草直運小淩河口,既是如此,也隻勉力維持。”


    他頓了一下,又接著道:“諸位請想,以虜賊之國力、民力,就算有蒙古、朝鮮為其臂助,又怎能與我大明相比。


    同樣屯兵鬆錦,虜賊舉國而來,又能堅持得多久,隻要與之相持下去,奴必自潰。


    到時,我大軍前出,以騎兵銜尾追敵,再以步營徐徐而進,如若順利,或可一舉向北光複義州,向東取十三山驛、盤山驛,進而威逼廣寧。


    也未為不可!”


    “嘿嘿嘿……”


    下首的山海關總兵馬科冷笑著,說道:“不錯,不錯,真不錯,好一個與奴相持。賊奴日夜圍攻祖大帥,我等卻按兵不動,若錦州城破,陷於奴手,這責任,又該由誰來負呀?”


    他說完又探頭出來,斜目看了張誠一眼,續道:“想必張總兵,很樂意背負這個責任嘍!”


    張誠聞言皺了皺眉頭,不由轉頭看向了馬科,他麵色陰沉,不怒自威,竟看得馬科不自覺地移開了目光,轉而望向別處。


    隨後,他又覺得自己身為遼東老將,似乎不該示弱與張誠,他又扭回頭來不甘示弱地重新看向張誠,卻不料張誠已不再理會於他,這讓馬科心下一陣惱火。


    張誠不與馬科計較,不等於別人也是如此。


    最近這段日子裏,王樸一直以大哥自居,此時便跳了出來為張誠出頭。


    他略微挑高聲音說道:“哼,腳長在你等自個兒身上,要救援,你可隨時去救啊,難道我等還攔著你不成!”


    陳九皋也在旁陰陽怪氣的隨聲附和道:“不錯,兵凶戰危,古有明訓。這兵者……兵者……不祥之……之器也,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必須謹慎從事,不得莽撞,也不得輕言冒進,若我援遼大軍有失,又是誰的責任?”


    洪承疇靜靜地看著殿中眾人爭吵,始終麵無表情,似乎對此漠不關心一般。


    他的目光一直都在看著張誠,緩緩說道:“孽奴酋首親來,重重圍困錦州,全城望救甚切,封疆城岌岌危矣。


    我等援遼王師,乃錦城唯一希望,當謹慎為之,不可輕出浪戰,否則錦城無援,豈不自潰。


    忠忱將軍,以為如何?”


    洪承疇不問別人,隻逮著張誠一人問個不停,其意圖很明顯,就是要借用張誠的嘴來堵住總監軍張若麒的嘴。


    張誠又何嚐不知他的企圖,隻是為了遼事可為,也隻能迎合他演出一場好看的雙簧戲。


    “虜賊兵圍錦州,其意在我,而不在錦州!”


    洪承疇眼睛中閃動出一道光芒,他麵露微笑的繼續問道:“哦,虜賊其意在我?忠忱將軍,可否詳細道來。”


    殿內諸官眾將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張誠的身上,尤其是山海關總兵馬科,他的眼中滿是嫉妒之情,又期盼著張誠即將說出的話會使他當眾出醜。


    而張若麒看向張誠的眼神則頗為複雜,內裏竟暗藏了好幾分意思,怨憤、欽佩皆有,甚至還有一絲驚異。


    他初識張誠那會便已是兵部職方司郎中,當時張誠升任參將,需進京拜謝皇恩浩蕩,並前往兵部查驗正身,領取堪合公文,以及告身印信諸物。


    那會陳新甲還是宣大總督,而兵部尚書也還是閣臣楊嗣昌,他們對張誠都是極盡拉攏之能事,連同當今皇上都可以算是張誠的貴人。


    張若麒見張誠在閣臣、疆臣兩邊都極為受寵,更深得崇禎皇帝信重,不由就生了結交之心,甚至一度還要與張誠連了宗。


    可今次監軍遼東時,他也有些飄飄然,又見張誠處處掣肘自己,不免也一度心生怨念,可隨著時間推移,他催戰之心也不似早先那般急切。


    回頭細思,卻發現張誠每每之言均能切中要害,其軍略之能似乎在遼東諸將之上,如今更接替楊國柱統領整個宣鎮兵馬,其勢頭正盛之際。


    他的心思竟因此又活泛起來,考慮起自己該如何與張誠相處,是否仍如以前那般對他尊敬些,甚至偶爾巴結一下也無所謂。


    這時,卻聽張誠娓娓說道:“虜賊圍錦年餘,而未破城,非不能破,乃是不願破!月初,我等與奴大戰之時,其銃炮轟鳴,我王師大軍十數萬,也唯有陳總兵的神機營可以將其壓製,諸位皆親見。


    而今,我王師大軍對麵,已屯駐虜賊十數萬,若隻是圖謀錦州城,又何待今日才來?”


    他粗略掃看了一眼殿內諸人,見他們大多一副沉思之狀,便又接著道:“諸位不見,而今得知我王師已到鬆山,不止虜酋洪太親來,更是舉國動員,虜境十五歲以上男子,盡皆聚在錦州四麵。


    由此可見,虜賊所圖非是錦州祖大帥,而是意在我援遼王師,虜酋洪太所圖甚大,其是想在錦州城下埋葬我等,好使我大明無軍可調,從此再無力阻其鐵蹄縱橫。”


    他接著道:“依現在形勢判斷,隻要我王師大軍還在,虜賊便不會真的襲破錦州,其還要留著錦州作餌,將我十數萬大軍吊在鬆錦前線。


    而我等如若被虜賊擊敗,外無援軍牽製,不說錦州旦夕可破,就是我等身後的鬆、杏、高、塔諸堡,也將無一幸免!


    那時,關外之地,再無險可守,我大明防線也隻得退回到山海關。”


    總督行轅正殿內,諸官眾將看張誠款款而談,所言皆是真知灼見,不由都露出佩服的神情。


    張誠能從一個小小千總,迅速崛起,走到今天這一步,現在看來絕非僥幸,隻有山海關總兵馬科見張誠再次大出風頭,心下嫉妒之情猛增。


    這時,張誠又道:“種種跡象,己經很明顯了,虜賊所用便是圍城打援之策,現我軍巋然不動,虜賊亦不敢真攻錦州城。


    而我軍若是急功冒進,虜賊甚至會佯做敗退,以誘我追擊,好尋隙截殺我軍,或是趁後後防虛之機,以奇兵偷襲我軍後路。”


    “真若如此,我軍危矣!”


    吳三桂驚歎道:“虜賊真是好歹毒啊!”


    張誠笑道:“長伯將軍久在遼鎮,以你對虜酋洪太之了解,遠勝於誠,你看本將所言,是否在理?”


    吳三桂被張誠如此一問,開口就答道:“虜賊素來奸詐狡猾,張將軍所言之事,確實不可不慮也!”


    聽了吳三桂的回答,眾人都是一愣,還沒人說話,馬科又一次忍不住冷笑道:“張總兵這是消遣我等怎麽的?


    照你所言,難不成我等就坐守鬆山城外,整日白吃閑飯,便可解了錦州之圍嘍?”


    他嘿嘿桀笑道:“難道張總兵以為,鬆山這十幾萬大軍,都是爾宣府私兵家丁,可隨爾擺布不成?


    若因此而將錦州陷於虜賊之手,你擔得起這份重責嚒?”


    張誠登時勃然大怒,暴喝道:“放肆!”


    他越眾而出,抬手指著馬科的鼻子,怒喝道:“我張誠一片拳拳赤心為國謀劃,豈容你這奸詐小人隨意汙蔑?”


    他的目光森寒,語氣冰冷的說道:“幾次三番,冷嘲熱諷,與我作對,馬總兵,你到底意欲何為?”


    張誠的突然暴起,讓馬科措手不及,而張誠毫不留情的言語逼問,則更使他在眾人麵前下不了台。


    馬科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直到此時才突然發現,自己方才的所作所為,真是一個大大錯誤,不過,此刻已是騎虎難下,他也隻得強撐著回道:“馬某人隻是就事論事罷了。”


    “就事論事?你這是就事論事的態度嗎?”


    張誠單手負在背上,一步步向著馬科逼去,冷冷追問道:“我知道,你早對我不滿。是不是因為你偷取乳峰山,卻未得首功,甚至連次功都未定下,因而嫉妒我等?


    你見我暫為宣府總兵,眼紅我代管了宣鎮兵馬,你卻分毫未得,心中有怨,是不是?”


    張誠逼前一步,馬科便後退一步,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上涔涔而下,張誠身上森寒冰冷的殺氣,壓得他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


    “今日軍議,大家自要暢所欲言,你自家沒得韜略,卻風言冷語,屢次譏嘲熱諷與我,你到底是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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