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亢大掌櫃雖仍是默然不語,但那一張老臉卻陰陰鬱異常,似乎就要滴下水來一般。


    範三拔不由會心一笑,又轉頭看向渠家的家主,道:“渠大家常年經營錢莊業務,素為我晉商各家所敬仰。


    然張誠那廝在北路地方所發的軍票,真可謂是所向披靡啊!


    如今,不說北路那些商號,就是在鎮城的商號,甚至大同、山西各處商號,就連京畿各處商號,也都覺十分便利,被他們廣泛屯集,用於彼此間的交易。


    渠大家認為手中錢莊,與之相比,能匹敵否?


    渠家先祖三信公,苦心經營數十年,初時走街串巷,販賣潞麻與鴨梨,辛勤勞苦一生,才打下現在的一片基業。


    渠大家可忍心看其毀於一旦嚒?”


    就在亢家家主旁邊坐著一個十分富態的白胖商人,原本白皙的臉龐此刻竟是黑紅一片,屁股在坐位上十分不安地扭動著,似乎很不自然的樣子。


    範三拔這邊滔滔不絕地將張誠帶來的威脅一一點出,說得廳內各位掌櫃、家主們的臉色是白了又白。


    “咳咳……”


    亢家家主亢公許這時咳嗽一聲,緩緩開口說道:“賢侄所言不無道理,隻是我等該當如何應對,確需仔細斟酌才行。


    要知道就連韃子都被張誠殺得大敗虧輸,難道我等那點護衛商隊的人馬,還能跟他的勇毅軍硬對硬的拚命不成?


    若真到了那步田地,怕是與尋死無異,恐我等皆會死無葬身之地啊!”


    亢公許雖然也對張誠頗為憎恨,卻並未喪失理智,就連王大宇聞言都有了一絲猶豫,在旁說道:“亢家主所言不無道理,確需從長計議,不可過於魯莽。”


    渠家家主渠式開雖臉色十分難看,卻仍是一言不發,他與亢公許一般,家族的商業版圖雖然遍布各地,但其主業根基卻仍舊在山西。


    張家口的邊貿雖也有股份參與,但對於他們隻是錦上添花,就連宣鎮各處的商號也大抵如此,即使失去也是損失不大,算不上傷筋動骨,所以不想過於冒險地與張誠發生正麵衝突。


    而王大宇的情況卻又與他們略有不同,他近幾年已在逐漸收縮張家口的走私貿易,卻對山西的主業極力根植發展,並已經進一步開拓了京畿、山東和河南等地。


    另外也有受到大同總兵王樸的影響,畢竟對於張誠的真正實力,他們這些商人看到的還十分膚淺,而王樸雖然打仗不行,可畢竟也幹了半輩子的將軍,眼光還是有的。


    作為族親,王樸自然會勸誡王家避免與張誠為敵。


    雖然,王大宇家族對於王樸的事業扶助極大,幾乎是憑著他們王家的財力一手送他坐上大同總兵的位置。


    但如今的王樸卻羽翼漸豐,與王家也成了互相利用的關係,他既然明確表示不可能與張誠為敵,王大宇不可能不重視!


    特別張誠的手段也讓他感到害怕!


    大明現今的商人,幾乎都已成了官商一體,他們憑借自己家族雄厚的財力,開設私塾,聘請名師教育家族子弟,所以幾乎代代都有舉人、進士,商籍出身的人甚至都有做到內閣首輔的。


    而且,他們更多與當朝權臣勳貴結交,通過送年例銀、甚至是送幹股的方式,將自己家族利益與之捆綁在一起,使其成為自己商業道路上的保護傘。


    自身財力雄厚,又有背景與後台支撐,造成富商巨賈們驕橫跋扈的行事風格。


    不論當朝的文官,還是武將,但凡隻要有想找他們麻煩的,小則隻需發動同行們罷市,這些官將往往便是丟官棄爵的結局。


    大則動用他們的背景與後台,行彈劾攻訐之能事,即使那些當朝的高官大將,也一樣會丟官棄爵,最終敗下陣來。


    畢竟,眼下大明朝官武將們又有哪個沒有一些汙點與錯處呢?


    仔細找找,說不定就能找一堆的汙點與短處出來,即便他自己能夠做到公正無私,那不是還有子女和親戚嘛?


    除此,還有族人,仆人,甚至是門生故吏,以及下屬從官和軍將兵士呢!


    隻不過,在別處百試不爽的手段,遇到張誠便如踢到一塊鐵板似的,竟然沒有掀起一絲波浪,他們鼓動北路商人鬧市失敗。


    又攛掇宣鎮副總兵張國威打壓張誠,未曾想竟被張誠直接將之擊殺,就連禦史言官彈劾張誠的各類奏疏,也都沒激揚起一絲波浪。


    而張誠的心狠手辣,動不動就是大殺大砍,所過之處,往往血流成河,讓人聞之心寒畏懼不已。


    範永鬥等人也正是看到了這一點,再念及自己等人前期製造假軍票一事,必然已被張誠察覺,有了防備,頻繁更換模板,才未能對其經濟造成大的打擊。


    不過,一想到張誠的雷霆手段和血腥粗暴,他們便不寒而栗,為了生存,才不惜冒死一搏,以求自己平安長久。


    現在看廳中不少人都附和亢公許的意見,連原本意誌堅定的都略顯猶豫起來,範三拔微笑不語,卻拿眼神直瞄著父親範永鬥,示意他出來說話。


    “咳……”


    範永鬥自知此時絕不能退縮,他先是咳嗽一聲,將眾人的目光吸引過來,這才顫巍巍地說道:“諸位掌櫃,我這是未雨綢繆啊!


    俗語講得好‘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要想辛苦打拚出來的家業繼續下去,防患於未然就是極為必要的。


    大家想想張誠是如何發家的?


    初時,他隻是右翼營一個小千總,憑著勤王時些許寸功,升任參將出鎮北路,清丈田土,毀了多少富戶?


    推行糧、鹽、鐵官營,開征商稅,又砍殺了北路多少商家?


    連張副總兵都死在他的屠刀之下,而後兼管東路,又是重複當年在北路時的殺戮之事,可以說張誠能有今日,就是踏著我宣府商家的屍山血海,一路走過來的!”


    他的話說得廳內眾人臉色一陣慘白,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範永鬥刺人的話卻並未就此停歇,隻聽他繼續說道:“想必諸位也已經看出,那張誠非但野心極大,又貪得無厭,他得隴望蜀,處心積慮想要坐上總兵之位。


    而今已經率軍進駐鎮城,繼續貪婪地壓榨我宣府商家血汗,已是必然,若就此隨從,我等多年來苦心經營積攢下的這點家底,還不是被其如敲骨吸髓般,全都弄到他的手上?


    況且據我所知,假軍票一事,已然被張誠手下人探知,待他在鎮城站穩了腳跟後,必然以此為借口,對我等動刀,而吾等遭其毒手後,各位辛苦攢下的這點家財,必然進了他的私庫之中。


    那時就算有人替我等說話,可咱們都已成了他刀下亡魂,又能如何呢?諸位,我等現在需要自救,今日猶豫不決,異日必會悔之晚矣啊!”


    聽了範永鬥的話後,就連王大宇都是默然不語,陷入了沉思之中,而亢家家主亢公許卻是神情凝重地說道:“到底該如何應對,還請範公給我等謀個穩妥方案下來。”


    亢公許很有意思,他既要範永鬥謀劃一個方案,還要求必須穩妥,這就說明他們亢家並未準備行險。


    範永鬥的神情十分陰冷,他說道:“哼,我等倒不必與張誠這廝硬對硬的死拚,要曉得這天下間,多的是殺人不見血的手段!”


    他目光十分陰鷙地掃視廳內眾人,道:“我等首要之務,當是動員各方力量,不遺餘力地在宣府和京中敗壞張誠名聲,使得大明皇帝不再信任於他,如此便可毀其根基,從而徹底將其鏟除。永絕後患!”


    “嘿嘿嘿……”


    好似公鴨般的一陣冷笑:“張誠畢竟是武人的出身,一個酒色之徒,又能有何底蘊,有何見識?他隻知血腥殺戮,卻不曉得許多時候,並不是打殺就行的。


    而且張誠為人如此囂張跋扈,也必然結怨頗多,據我所知,鎮城遊擊溫輝便與之有不可化解之仇怨。”


    他見廳內眾人皆是一副很有興趣的模樣,又繼續道:“北路畢竟是窮鄉僻野的邊陲之地,怎比得了鎮城?


    宣鎮地方共有七路,就算他張誠一手掌控北路與東路,可還有五路地方,這五位分守參將哪個沒吃著咱們的孝敬?


    再說這鎮城之內各官各將,上至撫台、糧台、刑台幾位老爺,再到副總兵林登猷,以及那幾個參將、遊擊,又有哪個少拿了咱的銀子啦?


    這裏邊盤根錯節,又豈是北路那種小地方能比的?”


    範永鬥越說越是激動,他連連發問,廳內眾人也是頻頻點頭不已:“據我探知,張誠不止私自開關與北虜貿易,更私自在軍中容留蒙古逃人,這私通塞外之罪,他可能逃脫?


    而我等在張家口,可是朝廷恩準的官家互市,更何況在後麵還有宣鎮的各官各將,他張誠還敢全都殺光!


    難道他還想造朝廷的反嘛?”


    聽到這裏,廳內人等皆是神情一緊,他們從範永鬥的話中似乎聽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


    範永鬥見到眾人如此神情,心中暗喜,他繼續如公鴨似的冷笑道:“畢竟是粗鄙武人,想事情就是簡單。


    哼。要說與口外貿易,初時可是那些守衛邊關武人,是他們想要與北虜私通,自家不方便出麵,這才由我等山右商人來出麵維持。”


    他說到這裏時,目光深邃地看了一圈廳內諸人,才又接著道:“然後呢,看到我們賺了銀子,什麽鎮守太監,巡撫,總兵副將,甚至朝中的閣老,宮裏的公公,還有那些皇親國戚啊,全都來分一杯羹。


    我等現下裏雖是與建奴貿易,可我們是為了咱自己嗎?每年賺來的銀子,還不是大半都進了那些皇親國戚、公公、閣老和宣鎮各級官將的腰包啦!”


    看著眾人頻頻點頭表示讚同,神情也都堅定了許多,範永鬥自知剛才的話語起了作用,雖然話說得有些多,一時氣緊,不過他那張老臉卻興奮得連皺紋都舒展開來。


    “哼!”


    範永鬥冷哼一聲,接著趁熱打鐵地說道:“他也不瞧瞧,鎮城是什麽地方,張家口又是什麽地方,大同太原又是什麽地方,豈是北路那種苦寒的邊陲之地可比?


    他若是對我等今日在座諸位動手,咱們背後的那些大人物又豈會袖手旁觀,他張誠的屠刀能殺開平衛指揮僉事,能殺宣鎮副總兵,能殺東路賊王。


    他難道還能殺光了整個宣鎮的武官守備,還能殺得了宣府巡撫、糧台,殺得了總督,殺得了京中的皇親國戚,公公閣老、六部尚書不成?


    廳內眾人聽了這話,也都放下了心中一直懸著的大石,一片歡聲笑語再次響起,氣氛登時便徹底緩和下來。


    範三拔這時也微笑著說道:“正如家嚴所說,諸位掌櫃大可不必過於憂心。而且,小輩這裏還得到一個消息,張誠那貨私自出關,擅啟邊釁,大清國那邊已在調集大軍,欲進犯宣大地方。


    現在我等隻需再做些手段,將張誠的囂張跋扈,目無綱紀,藐視朝廷等事跡,在京師傳頌開來,再有禦史台那些言官和鎮城各官將的奏疏相彈劾。


    到時,這些事跡傳到皇上耳中,會怎麽想?


    再有朝中諸位閣老、尚書,宮裏的諸位公公從旁側擊,如此推波助瀾之下,就算皇上暫不治其罪……想必至此以後,他再無聖恩眷戀,好日子也就快要到頭了!”


    王大宇似乎還有一些擔憂:“就憑這些風聞之事,怕是難以扳倒張誠吧?”


    範三拔舒服地靠回椅背,悠悠說道:“眾口鑠金啊,王大家。”


    他邪魅一笑,又接著道:“有些事,憑言官們與諸位閣老怎麽說都行,天下人又如何曉得,皇上足不出宮,又如何曉得?


    難道我大明的地方官將,滿朝文武,內閣諸位閣老,還有宮裏的太監,他們還能一起欺騙咱們的皇上嗎?


    當年,袁崇煥還是個大忠臣呢,替我大明守衛遼東,更炮擊老奴,到頭來還不是淩遲棄市,京中百姓爭食其肉?”


    亢公許以手輕敲案幾,沉吟道:“如此,或可讓張賊陣腳大亂,泥足深陷。隻是僅憑這些怕仍不能將其置於死地吧!”


    範永鬥搖頭笑道:“當然不止如此。”(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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