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洲的油菜籽老了,農人穿著粗布大褂在地裏收割。鳥兒在潭邊樹枝上唧唧鳴叫,水在潭裏青綠蕩漾;風在農家陽台上吹得涼爽。農家屋旁的桃樹,桃花開了謝,謝了又開,結成手指尖大的桃兒。赤露著臂膀的農婦在桃兒樹下剁著樹枝。菜地的菜兒青綠的,稀釋著夏天的溫度。


    天鵝洲的一切平和溫暖。而多年前的故河口,如此季候裏會是如何的情形呢?會有這夏日風中的機器轟隆?會有這夏日寧靜中的驕陽與烈日?風把潭邊的樹葉吹得直閃,綠也隨風閃動一股子涼。柳樹,構樹,水杉,紅杏,各類樹木在天鵝洲盡情地生長盛放。而久遠前的故河口有這些樹木人家麽?鳥兒從農家屋後的樹尖飛起,在空中搖擺,似被風吹著搖擺。


    多年前,我祖父就住在這片土地的某戶人家裏。那時,這裏不叫天鵝洲而叫故河口。祖父剛從湖南益陽麻河口鎮的一大戶人家流落至此。麻河口是益陽著名的苧麻之鄉。


    我三曾祖父在麻河口鎮開紡織作坊,我三曾祖母年輕漂亮,聰慧能幹,隻是一直沒有生育。我曾祖父就把我祖父過繼給了我三曾祖父。祖父三歲就過繼給三曾祖父,自小不與他自家弟兄一起生活。


    三曾祖父是個懦商,與三曾祖母非常相愛,對祖父也極盡疼愛。家裏的作坊算不得廠,卻收入可觀,日子過得豐裕富足。由此,祖父比起他的幾個嫡親兄弟來,可謂天壤之別。長到青年,便是中等身材,長相清秀,皮膚白淨,氣質文弱一書生。我的另幾個祖父,卻打小自力更生,過著吃苦耐勞的窮人生活,與書生搭不上邊。


    我曾祖父養育了八個兒子。祖父是曾祖父的第四個兒子。


    記憶最深的有三個,一個故河口對岸箢子口鄉的幺祖父。就是我小時候在堤坡尋菜,總遇見的幺婆婆的男人。幺祖父在記憶中總撐著一根拐杖,儲著一把長長的白胡子,戴著一頂黑色帽子,清秀而文靜。由著幺婆婆那樣的賢惠美貌,溫柔能幹,很不能忘卻,而幺祖父倒相對記憶模糊了。


    幺婆婆為何在記憶中難以忘卻?


    幺婆婆煎的蛋黃糍粑不能忘卻,因為太香甜;幺婆婆紮的稻草把子也不能忘卻,因為燒過之後還是個把子樣,多神奇;幺婆婆泡的黃豆芝麻茶更不能忘卻,因為香醇可口,喝著太親切,親人的味道。幺婆婆的土牆屋前的那條大水溝,就如外公門前的大水溝一樣,有著高大的扳箏子與緋紅的夕陽。那一脈夕陽就如一脈柔和的親情,不能忘卻。幺婆婆在大水溝裏捕捉了幾條魚養著,直等我們來了吃。幺婆婆打了幾桌豆腐,熬了一桌麻糖,藏著掖著,也等我們來了吃。這些都是不能忘卻的記憶。


    每年正月初二,我等小字輩的一群人都要到幺婆婆家去拜年,搭著村上那條自家的渡船,爬上那個長滿柳樹的大堤坡,上了某條鄉間小路,尋到小路旁的某戶人家。幺婆婆穿戴齊整,清秀貌美的正在門前張望。那道兒真長,那村莊真大。走著走著,快到幺婆婆家門前,卻走不動了,踹在那裏不肯走,等九江叔叔來背。每到這個時候,九江叔叔和張本叔叔的身影真出現了。於是,我們就被叔叔們背到了幺婆婆的家。


    幺婆婆養了五個孩子,除了九江叔叔與張本叔叔,張文叔叔,還有啞巴小姑,七英大姑。他們往後都成家立業了,隻有張文叔叔是個單身漢,一直沒成家。


    待我們到了幺婆婆家,幺婆婆就把準備好的東西拿出來給我們吃。糍粑做成的玉蘭片,灰麵做的麻花,麥芽麻糖,芝麻糖,米泡子糖,各種年貨小吃,應有盡有。用一張小桌子上麵鋪著紅圍布,擺上那些好吃的東西,都用精美的盤子裝著,非常的客氣而隆重,我們就是幺婆婆家的貴客!


    幺婆婆的孫子不多,就三個,所以對我們特別好。而幺祖父在記憶中是隱藏的,他很少出門,也少說話。說是患有肺病,這是他不常出來的原因。素日吃飯也不上桌,就一個人躲在房間吃。他獨在那囚禁的天地裏,想什麽,幹什麽,是大家不知道的。但我很小就知道故河口河對岸,有戶人家跟我是親戚,那人家就是幺婆婆家。


    另外一個,三祖父。三祖父個頭高,聲音洪亮,目光如炷。仿佛武俠小說裏的英雄。至於三祖父有些什麽家人,家在哪裏,我不知。因為小時候,我隻見三祖父來,沒見過他家人來。晚上放學回家,隻要是三祖父來了,在好遠的地方都能聽見他說話。一般這個時候,父親也會罕見地留在家裏。


    黃昏臨近,故河口的狗似乎聽見三祖父的聲音,跑到廚房來,找母親要菜湯吃,與我家的那隻叫來寶的大白狗,搶得汪汪汪地打架。


    鹿女說,她也記得,就是玩得很認真,也能感受到屋裏親人見麵的溫暖,猶如母親廚房的晚飯香。都不知道父親與三祖父如此濤濤不絕地講些什麽?湊過去聽,隻是聽不懂。


    三祖父每次來,都住一個星期,然後就回去了。每次來都是傍晚,我不記得他的像。壓根底我就沒見過他的臉,因為他長得實在太高,看不到。想象中,他有些像張飛,那也是我不敢仰望的原因。所以對於三祖父,我隻記得那個洪亮的聲音,豪爽而溫實。


    再一個,也是個白胡子老頭,幾祖父?讓我想想!這個白胡子老頭與前麵那個白胡子的幺祖父完全相反。他是遊四方的,一年四季沒幾天在家。挑著擔籮筐到處跑。說他是老頭並不確切,因為那時他才四十歲,隻是儲了一把白胡子。臉容比起幺祖父還清秀些。算算應是七祖父。


    七祖父一年四季到處遊走,是個賣麻糖的。


    七祖父的麻糖又白又嫩,我可喜歡。每次隻要祖母一給麻糖吃,我就知道七祖父來過。他不是專程來的,是賣麻糖來的。挑著一擔麻糖從湖南到湖北,就賣完了。一擔麻糖能賺多少錢,我不知道,他家有多少人,在哪裏住,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有個賣麻糖的七祖父,真幸福。因為麻糖在那時是很為勁的小吃,一般人家還沒錢買。


    七祖父磕麻糖的小刀又快又漂亮,隨便一磕,麻糖就下來了,賊準,不會多出一分也不會少去一厘。都不知七祖父的小刀好,還是他磕麻糖的技術水準高,再或麻糖自己太好。總之,那是我小時感覺非常神奇的一件事。每每跟在七祖父的麻糖擔子後麵一跑兩個村。七祖父也會把人家磕剩的麻糖沫沫給我吃。就如二叔在別人家打糍粑,把棒子上剩下的一點點糍粑沫沫,剝下來給我吃一樣。那味兒格外香甜,夾著溫暖的飯香,夾著淡淡的夕陽紅。親情的味道!


    鹿女與我那時太小,現在我都記不清七祖父的像。這是我祖父所在那個大家庭的情況,再交代下我祖母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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