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十二歲那年,新中國成立。農民得到解放,地主打到,田畝歸公,生產大隊成立。第一次土地革命開始了。


    丁地主家的田畝全歸公,房屋歸公,人也被打倒,丁家再也神奇不起來。土地革命轟轟烈地開始。廣大貧農家庭翻了身。打土豪、分田地、廢除封建剝削和債務路線:靠貧、聯中、限富、保中小、滅地主。鬧得可熱鬧。


    可像祖母這樣的貧困農家卻沒討好。大隊新組小隊,不讓祖母一家入隊。都說祖母那樣一個家庭入隊,明擺著大家吃虧。老的有病,小的還小,大兒子得力點還去唱戲,就一個黃毛大丫頭當家主事,長大了要嫁人的,別家人,入啥子隊,分誰隊裏誰吃虧。


    但大隊得了一批牛,要分到不同的農戶家去養。農戶在喂養這頭牛的期間,會享有一項特權,擁有牛的使用權。若分得半頭半頭的牛,都不得了。隊裏會因這半頭半頭的牛而動心思。那時有牛是很富貴的象征,一生的保障。大姑便想得到那半頭半頭的牛,可怎麽得到那半頭的半頭牛呢?


    大姑那天收工特別早,洗罷換好衣服,沿著故河口的那條鄉間小路,去找她的秋景阿姨。秋景阿姨的老公出去做生意了,大姑一門跟秋景阿姨打伴。兩姑侄藏在被子商議家國大事。


    秋景說:“長兒,現在你家入隊確實有困難,但分牛,我可以幫你……”


    秋景在大隊當婦女主任嘛!


    大姑:“謝謝秋景阿姨,分得到牛也是好辦法。反正這次我家要入隊。”


    如此雲雲,一大一小在被子裏謀劃了一夜!最終,第二天,大姑果然分得了那四分之一頭的牛。


    大姑分得這四分之一頭的牛後,門前可熱鬧,每天都有人來打牛的主意。有的出錢,有的拿財物來換,有的拿田地要換。隊長也親自到祖母家去跟大姑談判。大姑什麽都不要,就要牛,再不,就要入隊。


    隊長說:“你個丫頭片子要牛幹嗎,又沒有田耕,就是有田,你也不會耕。”


    大姑搶白隊長:“我怎麽不會耕,我父母有病,又沒死,他們會教我耕,你不讓我家入隊,我們就分不到田,沒有田就種不了莊稼,收不到糧食,我的弟妹們怎麽辦?入隊了,自然分到田,有了田,就可以種糧食,有了糧食,我們就有口飯吃,我弟妹們就會健康長大,你們還多的錢,都不行,錢不能吃,錢再多,用掉就沒了,分地了地裏的莊稼每年有收,我們不怕餓死,你們跟我父母說了也不行,他們答應了我也不答應。大伯隊長,您就發發善心,號召號召,讓我家入隊唄!”


    隊長實在沒法,被大姑這個伶牙俐齒的死活地磨,磨得感動了心,就采取重新投票形式,看能否通過!在大聾子爹與秋景的力爭與威嚴下,采取抓鬮形式決定入隊與否。主要是隊裏非常需要那四分之一頭的牛。


    也許隊長作了弊,大姑抓鬮一抓就抓到了鬮點,由此祖母一家入了隊。


    鹿女就奇怪地問大姑:“大姑,人家拿地跟你換,你怎麽不換?入隊不也是為了分地嗎?


    我也不明白:“大姑,不是有地就可以種糧食嗎?種了糧食,不是就有飯吃了嗎?人家拿地跟你換牛,你咋不換呢?”


    大姑說:“你們傻啊,孩子們,怎麽能把牛換地啊,不入隊,地即使換了遲早都得歸公,而牛我養著,人家搶不到。當然,入隊了就另當別論,成了祖國大地的一家,社會的一分子,享有一個公民應有的權利,分得的地就可一直種。”


    不想大姑小小年紀的,可是想得深遠。


    牛在那個年代是個什麽寶貝,今天的人怎麽都不能體會。入了生產隊,當了人民公社的一分子,是何等的榮耀與尊嚴,也是我們理解不了的。都不知道大姑怎麽分得那改變一家命運的四分之一頭的牛的?好多年過去,還是個秘密。


    今年上春,大姑回娘家,還說到這一樁傲人的事。那天,陽光很好,鵝黃明媚,如同她兒時故河口的陽光一樣,不僅柔麗亮堂,而是有種極溫暖遼闊的光芒,那是溫暖的親情光芒。二叔的牛屋在堂屋台階下,麵朝南,用柴夾的,柴裏下用鐵鍁挖了一個洞。牆壁用青草泥灰泥得一展平,嚴實的一絲縫也沒有,一絲風兒都刮不著。雖屋頂不高,屋內卻寬敞。牛呆在裏麵,冬暖夏涼,不知幾得舒服。


    素日,二嬸子將牛屋裏外收拾得一塵不染,牛住在裏邊,邊了望牛屋前寬闊的田野,邊吹著田野南來的風,邊沐浴著灑照進來的明媚陽光,悠閑地咀嚼草。一幅歲月靜好,與世無爭的模樣。典型的三邊閑族。我一走過身,牛就對著我頻頻點頭,模樣憨實可愛!牛還時不時地望著主人家的大門,反芻,打一個飽嗝!飽嗝裏參合著清香的草木氣息。飄蕩在村莊上空。


    二嬸子在廚房煨著土雞湯,炒著自家菜園的新鮮蔬菜!正在做一頓豐滿的鄉下大餐。二叔,大姑與我的幾姐妹一起坐在二叔大門前,拉家常,邊說邊笑,也是一幅歲月靜好,與世無爭的模樣。


    吃罷飯,一家人依然坐在門前曬太陽,拉家常,了望晴空,時不時地也打個飽嗝,飽嗝裏參合的是土雞湯味的氣息。


    就是如此氣息下,大姑指著二叔屋台階下的牛棚對我說:“從前我們住的屋,還沒你二叔家的牛棚寬敞,我在那柴禾編製的屋裏煮稀粥,滿屋的煙子熏死人,你二叔一輩子農民,老實本分,種點地,也養了四五頭牛,年收入過萬,但也無法與那時的半頭半頭的牛比,要不是那半頭半頭的牛,我們一家哪有今天……”


    可大姑到底怎麽分到那四分之一頭牛的?讓人按捺不住。


    我一再地詢問,大姑就是不說。大姑說,那是她與秋景的秘密,她要為秋景永遠保守那個秘密。真是把我急死。就是這四分之一頭的牛,改變了祖母一家的命運,從此過上了好日子。可大姑為啥不告訴我們?她與秋景到底如何密謀獲得那半頭半頭的牛的?


    也是大姑弄回來的馬錢子,治好了祖母的病,改變了祖母的一生,成了一個健康人。自此揚眉吐氣的,升騰活潑。俗說,無病一身輕。俗說,窮人子不害病,等於走大運。祖母算是走了大運。


    如今,大姑七十三,身體健康,頭腦清晰,對自己童年少年的故河口經曆,一樁都沒忘,表達得清晰仔細,真是我的一筆財富。邊聽大姑講故河口的舊人舊事,邊筆錄要點,邊望門前的田野一片青綠,二叔的牛兒安逸地躺著咀嚼,一股溫暖感動之情溢滿心胸,嗆得我一眼淚水。我也跟二叔的牛一樣,成了個三邊閑族!隻是並不能得知大姑與秋景之間的秘密。


    關於大姑怎麽分到那四分之一頭牛的機密,一定要在大姑有生之年弄清楚。否則,要是哪天大姑突然去世,可真成了永久的秘密,豈不遺憾!


    但大姑一直沒有告訴我。每次大姑回娘家,都要去她秋景阿姨的墳上祭拜,對著埋在墳墓底下的秋景阿姨說話,說自己信守承諾,一直沒對世人泄露那個分牛的秘密。


    秋景生在時,大姑每次回娘家,什麽事兒都不做,什麽人都不緊要,唯獨她的秋景阿姨緊要,必須去看望。帶著她秋景阿姨最喜歡吃的桃子,葵花籽。跟秋景在她門前碎碎叨叨地說話,給秋景擦身子,洗衣服,收拾屋子,忙到天黑,才回家。秋景沒有兒女親人,大姑就是她的兒女親人!時有,大姑還在秋景五保戶的小屋子裏跟秋景睡。回想起童年時秋景家裏的大房子,秋景香香的身子,繁華的情形,不勝感慨。


    大姑對她秋景阿姨的情感是我們這些做晚輩的無法理解,也無法體味的。她們一同度過了那等多災多難淒苦的歲月,她們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姑侄,忘年交,更是一個戰壕的戰友。隻可惜,後來秋景瘋了,一點都不認識大姑。大姑為她所做的一切秋景都不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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