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父親還是對紅女魂牽夢繞了一陣。從紅館回到父子戲班,回到家,好多天,父親的眼前腦海總閃動紅女的倩影,還有她那雙憂鬱盛滿淚水的眼睛。她幾欲對我訴說?她想對我訴說什麽?


    父親幾次跟祖母說到紅女,(就是楊柳紅),父親開口就對祖母說:“她的長相氣質,說話走路,姿態生世,都好生可疑,母親,我有股說不出來的熟悉,雖然柳葉紅一再否認,但我可確定,她就是之前女子戲班的楊柳紅。之前她可不是幹這行的,跟我一樣是唱戲的。戲可唱得真好,這次我去,跟她對唱了女駙馬!她不是女子戲班的楊柳紅是誰呀?一個紅女怎會把女駙馬唱得好啊?是柳老板的戲院垮了,改做紅館,她才被迫淪落做紅女的。我還可斷定,楊柳紅就是母親送給船老大的妹子次兒?要不,她怎長得跟我如此相像,癡迷唱戲?”


    祖母對於父親的話采取三不政策,不理不睬不信。還滿口責備父親為何光顧紅館,失了一個良家男兒本分。去了一趟紅館,回來這般的胡言亂語,什麽楊柳紅紅女,什麽戲院紅館,都啥人,啥地兒,別是被紅女勾走了魂……


    然後祖母就聲色俱厲地哭喊:“我的大兒啊,千萬別犯糊塗,紅館哪是我等老百姓去的地兒,紅女哪是我們老百姓要見的人……你跟老娘以後都不要去紅館,更不要見紅女,什麽你妹子次兒,次兒早死了。”


    父親沒法說服祖母,就說給大姑聽。大姑聽了,信,尋思父親說的有道理,就多安了個心,想去老湖南江西尋船老大問個明白。大姑就是聽父親說到楊柳紅的特點,才背著祖母再去船老大家,核實二姑次兒的身世。大姑作為家中老大,自有其不得不承擔起的責任與使命。找到二姑次兒,是她作為大姐的責任與使命。二姑次兒把給船老大時,大姑跟二姑次兒承諾,往後日子好過了一定要找她回來。大姑也還記得二姑次兒臨行前,死死地拉著她的手,求她給祖母說好話,不要把她給船老大,不要跟著船走呢……


    大姑依稀聽見二姑次兒在拚命叫喊:“大姐,大姐,你往後要尋我,尋我回來啊,我不要跟著船老大走,不要呢……”


    二姑次兒抱住河邊的楊柳樹不肯鬆手。


    大姑回想到此,忍不住熱淚盈眶。大姑決心獨自去船老大老家江西尋二姑的去向,不想船老大卻死了。船老大的婆兒蘇木兒無依無靠的,一口氣將一切說給了大姑聽,希望大姑能幫她找到故河口戲院的柳葉紅,要回二姑次兒,那可是她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


    大姑從老湖南江西船老大的老家回來,得知二姑次兒為尋親,留在了故河口街的大戲院,心裏竊喜,也正要給祖母去信兒呢。這不,大姑突然收到父親的信,說祖母心病犯了,要回去商量事兒,便知與二姑次兒有關。


    待大姑急忙急地趕到故河口,才得知故河口街的大戲院早已沒落成了紅館。那紅館的紅女當是二姑次兒無疑。可不知,好好的故河口街咋地會失火燒得一幹二淨,紅館連著紅女都成了灰燼?


    大姑回到娘家聽說此事,急得也跟祖母一樣,差點病倒。


    果然,紅館的紅女就是二姑次兒!千真萬確。


    大姑就算知道故河口街紅館的紅女,是她的親妹子次兒,又能怎樣?大姑也會覺得二姑次兒的身份特殊,隻能望遠不可近焉。大姑一樣不敢冒著全家人乃至子孫後代人的清白,去認下這個親妹妹的!


    二姑次兒就那樣在紅館等啊望啊盼啊,希望家人來認她回去,她就不用在紅館做紅女了。可等來等去,卻等來了一場大火,將故河口街都燒了,紅館何處還可藏身,隻怕今生今世都不得與家人團聚!命啊命!


    “哈哈哈……鏘鏘鏘……那那那……”二姑次兒拉著京腔,心中無限悲痛!


    紅女與官陪到底有何分別,老百姓不懂,祖母一家怎會懂?二姑次兒做的是官陪,賣藝不賣身的最尊貴的紅女。他們男子好鬥,要為之爭風吃醋,她能有啥辦法!還將故河口街燒了,罪不可赦!就此喪命也不足惜。命啊命!二姑的命為何如此多絶?


    如今兒,故河口街已然一片廢墟,二姑次兒藏身的紅館也燒成灰,紅館那個當紅的紅女也燒成了灰,真是令人深感悲痛!她就是我的二姑次兒,祖母的親生女兒,大姑與父親的親妹子!


    大姑與父親站在紅館的遺址麵前,久久凝望,沒有言語。他們眼裏飽含熱淚,為著命運坎坷的妹子次兒傷心!他們覺得自己對不住這個妹子,沒有盡到他們作兄長與大姐的責任。唉!那個年代的困苦磨難終究過去,而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卻成為他們心頭永恒的傷痛,並不隨歲月而去!


    祖母得知二姑次兒確實紅女無疑,一下瞪大眼睛,也不迷糊,更不胡言亂語,騰地一下,從床上爬將起來,指著父親與大姑的鼻梁,就破口大罵:“狗娘養的們,就瞞著老娘一個人,你們明曉得紅女是我的女兒次兒,為何不帶她回家?不帶她回家啊?喪門啊,我今兒,要去尋,去尋,尋我的次兒回家……回家……”


    祖母一邊搖搖晃晃地踏出房間,一邊使盡全力地罵!祖母病了好長一段時間,身形都脫了形,瘦骨嶙峋,披頭散發,形容摧毀,杵著根拐杖,頓嘎頓嘎地往故河口街走。祖母去失火頹廢的故河口街能找到二姑次兒嗎?當然找不到。可祖母抑製不住自己,要去紅館看看!


    祖母忤著拐杖,望著紅館的廢墟,老淚縱橫。祖母還不死心,跑到故河口街殘餘街坊的門口,打聽紅館紅女的下落。


    街坊對祖母說:“紅女是你的哪個?我這一看去,你好像是紅女親媽,身形子太像,想必你來問紅女不是親媽也是親戚。沒得個準信心底不得安寧。紅女盡管是個官陪,確實四海,平素對我們街坊可好。我們街坊是看她長大的呐,可惜啊一介人才淪落至此。不過好人有好命,紅女並沒有被燒死啊!……”


    祖母聽街坊說紅女並沒有被燒死,突然精神一震,眼睛都發光地問:“敢情問問熱心的大哥,紅女現在何處?”


    街坊就說:“紅女雖沒被燒死,也回不來故河口了。紅女惹來的橫禍,將故河口街滅了,也無臉麵回來了。紅女啊她命好啊,富貴金命,早被外來靠岸的大商船接走了,走了,走了,走噶噠,沿長江一江春水往東走了。紅女是名花有主的人啊,幾個官兒包著,怎會過得差?怎會白白燒死?那可是人家出了大價錢的,隻是苦了紅館的其他人,一個不剩地燒成了灰!苦了故河口街的商鋪老板,一輩子的心血都毀了,唉,作孽,作孽啊……害人精……”


    幾個殘餘的街坊也圍攏來,對祖母說:“我親眼看到夜黑深沉的,紅館卻一片紅光熊熊,紅女那個害人精穿著一身橘黃旗袍,拎著皮箱,戴著金銀首飾,珠光寶氣地上了停靠故河口碼頭的大商船……她師傅柳紅葉也提著個箱子走在後頭,不停地對紅館望,揮一揮手,不摘走紅館的一片瓦鑠!”


    這麽說,二姑次兒並沒有死,而是隨大商船去到了別處?


    不管二姑次兒在做什麽,又做了什麽,去了哪裏?隻要人活著,就有希望!


    說不定,某天這平常生活的年景裏,這平常生活的農家門口,就有一位遠道而來的客。背著包裹,徒步。或開大船,穿得珠光寶氣,女的。又或開著小轎車,西裝革履,皮鞋光亮,男的一路。打著新修的鄉村公路而來,落在前進農場大姑家的門前,帶著大姑,開著小轎車一起到父親的家門口,尋親來了!喊父親大哥,還是大舅舅呢。告知,他,她,乃是二姑次兒,及二姑次兒的後人。該是多麽幸福的情形!隻是這樁幸福到祖母死去,也沒發生。大家也不知道二姑次兒到底死了還是去了哪裏?至今,二姑次兒的下落不明!


    父親時常後悔,為何故河口街紅館在時,紅女在時,自己沒勇氣去將紅女認下領回家?就算不公開認下,私下認下也好!二姑次兒還有點希望,念想,就不會搭著大商船離開故河口了!


    街坊的話可是當真?父親並不當真。不知道紅女的下落如何!


    歲月如梭,故河口日漸的奔岸,逐年逐年被沉入長江穀底,故河口大奔岸,長江改道,故河口被徹底葬入長江腹地。故河口時期就此宣告結束,新故河口天鵝洲時期到來。而二姑次兒作為故河口時期的一個長輩的傳奇故事與命運如何的,就此沉寂,沒人再去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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