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與你父親散步回來,你祖母穿著短褲打著赤胳膊坐在沙發上。坐在素日我坐的那個位置。至你祖母來後,你父親所坐的位置沒有改變,而我所坐的位置卻早改變了。見到你祖母的這個樣子,你父親沒敢坐在沙發上,而是回了房間。


    你祖母洗澡了,總是喜歡這個模樣坐在沙發上。她那幅老相無需形容,隻是我真為她感到羞愧。或許這麽多年麻木呆滯的生活,她早不知羞愧為何物了。也或從前那種暴露貧困的生活,已使她失去了體驗正常生活的感覺。一年四季風吹不衰的原野中的那個家裏,她便是如此的生活著。


    我不知該從自然大美中來欣賞這種暴露,還是從人性的醜陋中鄙視這種暴露。但我卻記得,在你還未成年時,我上廁所未把衣服穿齊整出來,你父親都教訓我:‘你怎麽不注意點,兒子都一天天的大了,見著了多不好。’


    這裏,你父親為什麽這樣清晰?就我的行為與你祖母相比,簡直不可一提,可論到他自己的母親,怎麽就不清晰了?


    或許你祖母這樣隻是習慣,但這樣的習慣真不好,需要改。你祖母已經七十五了,她的肉體都鬆弛了,已然沒有任何美感與誘惑可言。但這樣暴露著在自己兒子麵前,到底是出自種天然該得到寬容,還是種無知該遭到唾棄?我真不知道。


    但作為我,兒子,我斷乎不會如此形容的出現在你麵前。有關你祖母與你父親的一切,我都難以啟齒,深感羞辱。或這也是你的幾個伯父母不能容你祖母的原因。這次你祖母病了,誰都不管,就隻我與你父親管。


    你祖母自己也說:‘若幺兒不管我,我就自尋短路死去。’


    就你祖母這樣的話,一年都說三遍,已沒有人信了。


    有次去你二伯家,你二伯母的禾場掃得幹淨,門前圍牆上放著白色杭白菊,開得清新幽靜,那長長的圍牆外是無邊無際的田野風光。你祖母見我去了,便從屋裏走出來,到你二伯母家門前。當時她坐在門前的姿態,一下就把我雷住了。這餐飯,你二伯母肯定不會弄給我吃?


    果然,你二伯母沒有弄飯,而是陰沉著臉,去菜園忙去了。大家也許都不知道為什麽,但我知道。是你祖母的姿態刺痛了她,因那姿態在告訴大家,她才是這屋子的女主人。這本無可厚非,但內裏還透著一股蔑視這家主婦存在的情緒。這個細節,外人也許永遠也體味不出。這餐飯你二伯母沒做給我吃,我並不怪她,我深知那種情緒襲來,會是怎樣的深痛。你祖母從來就不知道這種深痛。


    不知什麽會將你祖母變成這樣?時間真是一把殘酷的刀,可讓人變得慘不忍睹。或生來她就是這樣?那個在娘子湖打魚沉思的女人早不存在。那個在故河口街精明的老板娘也早不存。她所生的那個時代,確讓她受了許多苦。可那個時代的人,哪個又沒有受苦?就我的祖母你的外祖婆受的苦並不比她少,隻會多,就我的母親你的外婆,受的苦也不會比她少。可她們在孩子們麵前從不這樣,她們對孩子的愛,可以舍去自己生命。即使我祖母晚年對我四叔的愛,也不是這樣。


    二十年前,你祖母就這樣。二十年後,她的形容也沒有多大改變。她貌似愚鈍呆滯,卻又充滿嬰兒般的恬靜,她是將她哺育兒子的表情,再在兒子麵前表情下,曾經這個男人吸過她的奶?誰都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又裝著什麽?也許她心裏除了這絲對兒子的愚昧的愛之外,不會再有什麽。而這種愛,卻是不合時宜的,已不被人所需要。愚人的愛也悲哀,也會被子孫後代所拋棄。起碼,我不會讓這種愚昧的愛浸染你。兒子,你盡管是她的孫子,但我不會讓你祖母這樣來愛你。我要拚命阻斷這種愛的傳播。


    你祖母見你父親與我都不出來陪她坐,自個暴露的在沙發上坐了會,就回房了。藏在被子裏嚶嚶地哭罵。哭罵你父親有了老婆忘了親娘。她的眼淚就是這樣泛濫。很難想象你的祖母竟是這樣的一個人。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她決沒有老年癡呆。這樣做,隻是故意。


    兒子,千百年來的勞苦已將你的祖母炸幹。不久,你將放假。難道我能讓你見到這幅容顏的祖母麽?她是不會有所收斂的,若我說她,她又會哭,尋死覓活的給我難堪。製造你父親對我的仇恨。你父親一味的愚孝愚忠縱容了你祖母的跋扈與囂張。你看她在房間哭的多委屈,多傷心。是因你父親沒與她坐一起而哭?還是因為你父親沒有給她洗頭發而哭?素日他們兩總坐一起,我都得靠邊去。隻是她的這種形容,怎好麵對她成年的兒子的?怎好麵對你放假回家的孫子的?


    你父親總對我說:‘母親沒讀過一天書,不識一個字,你就不要與她計較。’


    隻是這些牲畜都懂的道理,你祖母居然一點都不懂?但你祖母絕對也不是那種心懷叵測的人。想來,生活的苦難與愛情的荒蕪,會將一個人變成什麽樣子?對這深仇苦恨中而來的你的祖母,我深懷同情。這種人怎也活到了今天?還予自己後人如此多的羞辱與踐踏,而自己竟還一無所知。


    這樣下去,家裏肯定有人會瘋掉。你父親沒有意識,不會瘋掉,你祖母正在享受,也不會瘋掉,是我將毫無躲避的瘋掉。早知你祖母是如此的人,我死也不會嫁給她的兒子。


    二十年前,倘不是那場大雨,那鄉野浩瀚的柴林間迷了路,就不會有你,我也不用嫁進那一戶人家。


    那時你祖母喂了兩頭豬,家裏窮,豬們沒糧食吃,你祖母一直身體不好,就要我帶你父親到柴林去尋豬菜。三四月,柴林的燕子花開得顏,紅綠一大片。我與你父親拿著鐮刀,籃子,十六條麻袋,一張板車出發了。


    柴林間的燕子花長得象麥子一樣,一會兒,十六條麻袋就割滿了。沒想豔陽高照的天空,突下暴雨。我渾身濕透了,望著風雨中纖細的我,你父親終於忍不住……就在那場暴雨中,有了你。隻是如今,柴林已開墾成田,年年四月盛開的燕子花,也不見了蹤影。


    其實從前乃至現在,那裏就一直充斥一股沉悶異常的遲鈍與呆滯,包括那裏的樹木也如此。它們都是被你祖母的沉滯與遲鈍浸染了。它們實質裏是青綠活躍的。隻是時光長久地沉滯那種遲鈍的氛圍裏而呆滯了。那裏沒有一絲自由的呼吸。那時真是被你父親燦爛的愛困惑了,真愛會讓一個人的四周變得耀眼閃光,它淹沒了一切別的氣象。我在你父親濃厚的愛中,失去了體會悲劇的知覺。


    如今,當你父親與我漸行漸遠,形同你祖母時,那悲慘的一幕才那麽清晰的徹底的呈現在眼前。從來,它就是存在的。聞到你祖母身上的氣息,看見你祖母的神態與肖容,想到你的大姑,小姑,你的二伯父,二伯母,他們都在這樣的一個家裏生長,本來都好好的,如今卻都那麽神似你的祖母。悲憫讓我忍不住痛哭。那裏的氣息永不變,你父親從那裏走出了二十年,仍沒有絲毫改變。


    窗外的鳥兒輕漸地叫,天氣總是悶熱得很。二十年前的悲慘影象,一再清晰閃現,對現今形成強烈的諷刺。我為自己這生感到不值,那種錯誤深刻的印在我的心靈。兒子,倘不是為了你,斷乎我頭腦會清醒些,看得清楚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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