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春,陳家外戚成員又少了一個。


    本來,小姑家的情況就不好,一年隻罩一年。這不,一九九六年天鵝洲缺口倒堤,生活隻得靠做小工度過。小姑到好院落幫人家摘棉花挑堤,小姑父幫人家樹販子砍樹拉樹,還掙得幾百塊的過年錢,另還殺了頭年豬,比起往年,也不算差。素日,小姑父表現也沒比往年憂鬱,邊拉著樹木邊吆喝著牛邊唱歌。小姑父仍是那個樂觀開朗的小姑父。他因遇見小姑而深感生命的幸福快樂。而實質怎樣,誰曉得?對生活這樣充滿熱忱的小姑父,怎會突然……


    按迷信的說法,是小姑父的陽壽滿了!再不,就是小姑父年輕時那個吊死的女友,找他索情債來了!


    本來,大家過年好好的,小字輩的都去小姑家給他們拜年。太陽一路陽照,花兒草兒似乎聞到了春天的消息,早蘇醒。小姑父甭提多高興,殺雞,買酒,高聲叫喊著我們每個人的小名。招待的場麵盛大,夜晚我們還在小姑父家玩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大家就到鹿女家。陸仔也熱情盛大的招待我們這些親人們。但小姑父卻沒來,因為他在家時跟大家打牌,輸掉了家裏僅剩的兩百塊錢,小姑就此跟他吵架了,但並未見吵得多厲害。素日他們就喜歡吵吵鬧鬧的,也沒人多在意。小姑父生來就氣大,便不去陸仔家了。


    小姑父長年累月地在地裏忙活,在天鵝洲不出門,難得與大家聚聚的。小姑父換上了他生平最喜歡穿的那套淺灰色西裝,那可是小姑父的當家衣服,平素舍不得拿出來穿,這不拿出來穿上了,還是個英俊後生。小姑父內心非常想同大家一起去玩。素日,小姑父與小姑這樣吵鬧的情況常有。壞的是,小姑那天在鹿女家玩到天黑才回去。吃晚飯時,大家又沒去叫小姑父來吃飯。就因為這個,小姑父可能真生氣了。


    小姑回家後,小姑父就把她恨恨地打了一頓。那天,他們鄰居家的男人歐伯伯正好生日,看見小姑父一個人在家,便叫他過去吃飯喝酒。小姑父多年不喝酒了,也由酒精的作用,才有膽子打小姑。小姑身上被他打得青紫紅腫的,也沒哭,沒鬧,她知道小姑父內心憋氣,又喝了酒。可小姑父打完小姑後就跑了,夜晚沒回來。


    小姑怕他吃醉了酒,摔倒在外,就派他的侄兒們去找,找了一夜,未找到。


    是夜,天氣變壞,刮風下雨,門前門後的樹枝搖擺得撲打撲打響,脊瓦都被樹枝打碎,劈裏啪啦地飛落在地。小姑父卻還未見蹤影,小姑心都操碎了,真擔心小姑父喝醉了酒,摔進田溝裏,摔進黑魚浹,還是撞到牆受了傷。從前故河口有人喝醉了酒,將腳都刺瘸了,鮮血直流,昏倒在隊裏的陰子山,在人家祖墳空隙裏睡了一夜。可小姑父的侄兒們打著電燈在隊裏陰子山尋遍了,也沒尋著。


    小姑做夢也想不到,小姑父會自尋短見,死在外頭。


    第二日,清晨,小姑父的二侄兒強打著精神去黑魚浹挑水。擔著水桶剛出門,站在門口,一股冷風刮來,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二侄兒就將大衣領口豎起來。不料二侄兒豎領口時,極目瞭望,似乎望見黑魚浹畔的廢堤的樹枝上掛著一個人。嚇得趕緊丟了水桶,跑到小姑家去敲門,問:“小嬸子,我小叔昨晚回了沒?”


    小姑一夜未睡,清晨裏聽二侄兒來敲門,疲憊地答:“你小叔昨晚沒回來,你曉得的,怎麽了?”


    二侄兒便哭著說:“小嬸子,我看見我小叔了,小嬸子趕緊起床,我們一起去把我小叔接回來吧,我知道他在哪裏!”


    小姑一聽,不對呀,昨晚尋了一夜也不曉得小叔在哪裏,這大清晨的咋地就知道小叔在哪裏了?小姑身子一緊,連忙起床,也哭起來,緊跟二侄兒去黑魚浹畔,就看見了小姑父。


    小姑父如一個活人一樣吊死在隻有手臂粗的一顆樹的樹丫上,樣子恬靜,仿佛進入了夢鄉。小姑父是在溫暖平靜的酒香中死去的,臨死前,他回味到的是他嘴裏醇厚的酒香,而非人間的貧寒與苦楚。小姑父逝於公元一九九七年,正月初五,清晨,寒風中,三十六歲整。


    送走小姑父,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崗位。母親也搬離故河口去了青苔。因為一九九六年的洪水將父親留下的桔園全部摧毀。母親在此沒啥念想了。還因年前有一次,母親在菜園勞動,被蛇咬了一口,差點死掉。又有一次,母親病了三天沒人發現。還是二叔來家借東西發現了,送的醫院。由此,母親的生活狀況很讓人擔憂。於是姐們決定讓母親搬到青苔鎮去隨弟弟住。那時,弟弟已師範畢業,被分配在青苔鎮中學教書。


    母親告別前,鹿女與我回娘家去看望過母親。


    在那寬敞的禾場裏,母親對鹿女說:“四丫頭還拿些柑子回去,過年了我便不在這個家了,這些柑子帶到鎮上沒人吃,豈不浪費,你拿去幹活累了,可以吃。”


    柑子金黃的,坐在陽光底下看著嘴巴都酸。我與鹿女拿著一袋子柑子,想到過完年再回娘家就看不到母親了,心情悲傷。來年春天,萬物生發的季節,母親的家便空著了,成為村上眾多空屋中的一間。往後,圍繞母親房屋的就是荒蕪的青草與慘叫的烏鴉,而不是這親情的溫暖。想到此,我與鹿女的心情都低沉,有氣無力地回了家。


    年後不幾日,村上那台手扶拖拉機就將村裏人都拉光了。鄉路上日夜不停地行走著外去打工的鄉親們。他們年老或年少,背著大小包裹,拖兒帶女,或形單影隻,或夫妻相送,或一路南下,一律告別了家鄉。九六年的洪水將整座村莊變得麵目全非,家將不家。也將小姑變成了新寡,那年小姑才三十四歲。春春與狗狗都未成人。一個十二歲,一個九歲。


    因為小姑父的離去,四叔又將奇奇乖乖帶走了。祖母一下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一往無比堅強的祖母友打卦就此病倒,再也沒爬起來。


    就那時,祖母身邊隻剩下小姑與二嬸子兩家人了。堂弟建與楊梅由著倒堤,大堤的修築,早不在家弄渡船,而是去了市窯廠做工。因為天鵝洲與長江交界的堤段築起堅固的大堤,村上去到哪裏都方便,沒幾個人過河了。村裏也沒幾個人在家,渡船生意大不如從前。堂弟建與堂弟媳楊梅正年輕,守下去也沒什麽意義。留著二叔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想渡就渡,不想渡就不渡,也是浪費時間。


    二叔的渡船手藝終於學到家了,二叔的兒子堂弟建的渡船功夫比他老子二叔的功夫深,可惜他們父子兩的好功夫沒派上用場。渡船就被曆史江湖擱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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