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恕之上車以後隻報了個地址,就靠在後座上閉目養神,一聲不響了。


    郭長城不明真相,一路偷偷回頭瞄他,感覺楚哥臉上好像籠罩了一層灰一樣,閉著眼的模樣就像經年日久地雕刻在山壁上的石頭,冷漠得不近人情。


    付了車錢以後,郭長城又想起了大慶的囑托,連忙拎起楚恕之忘了的包,小跑著跟了上去。


    楚恕之家住在一條非常深的小胡同裏,他們倆正在風口處,西北風灌進楚恕之的領口,鼓起那件穿在他身上本來就顯得有些寬大的風衣,就好像他馬上要隨身而去一樣。


    郭長城忍不住叫了他一聲:“楚哥……”


    楚恕之忽然頓住腳步,回頭惡狠狠地瞪向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郭長城,用一種異常輕柔卻也異常險惡的聲音說:“你還跟著我幹什麽,不知道我不是人嗎?”


    郭長城站在他身後三步遠的地方,呆呆地看著他:“那……那你是什麽?”


    楚恕之一瞬間就閃到了他麵前,肉眼完全看不見他的動作,從郭長城手裏一把搶過自己的東西,他的手指冰涼,身上似乎有某種陰陰的潮濕氣,漆黑的眼珠中閃爍著某種說不出的光彩:“你見過僵屍嗎?僵屍可是吃人的,我告訴你人肉是什麽味道吧。人肉咬在嘴裏又滑又膩,脆骨嘎啦嘎啦的彈牙,內髒又腥又臭,從肚子裏拉出來的時候滾燙滾燙的,就像剛從鍋裏撈出來的……”


    他充滿惡意地看著郭長城,輕輕地舔了舔嘴唇:“我就是僵屍。”


    郭長城狠狠地打了個哆嗦,不過那是被對方的手冰的,他覺得自己理所當然地害怕,可偏偏就是沒有那種從心裏油然而生的恐懼感,大概是給楚恕之當跟班的時間太長,郭長城覺得楚哥是什麽他好像都能接受。


    他甚至心裏詭異地閃過了一個十分詭異的念頭——怪不得楚哥不吃豌豆。


    楚恕之似乎以為他害怕,並從他的恐懼中獲得了某種說不出的惡意的滿足感,丟下他轉身就走,可走了沒幾步,卻聽見身後傳來猶猶豫豫的腳步聲,他一回頭,發現郭長城又跟上來了。


    楚恕之挑挑眉:“怎麽,你打算跟著僵屍進棺材?”


    郭長城站住:“我……我……”


    楚恕之哼了一聲,又往前走,然後郭長城邁著標準的小媳婦步,又跟。


    楚恕之終於耐心告罄,低低的吼了一聲:“趁我發火之前,滾!”


    郭長城:“大慶……大慶讓我把你送回家裏,你還沒到……”


    他這句話沒說完,突然被一股大力慣在了牆上,楚恕之枯瘦的手就像鋼條做的,輕易地就把他拎了起來,扼住了他的喉嚨,郭長城雙腳離地地緊貼在牆上,渾身上下隻有卡著他脖子的手可以可以著力,他很快就開始喘不上起來,臉都憋紅了。


    楚恕之冷冷地抬起頭看著他,隻有離得近了,才能看出楚恕之的瞳孔有點不易察覺地發灰,平時並不明顯,但被陽光直射的時候,裏麵有種微妙的死氣。


    郭長城蹬著雙腿,徒勞地在空中亂踹,本能地抓住楚恕之的手,卻怎麽也掰不開。


    “我自認對得起天地良心,戴罪三百年,做過的事,早該贖清了,他們又算什麽東西,又有什麽資格評論我的去留?”楚恕之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句話啦來,眉目陰沉得嚇人,“那我不如把這罪名落實了給他們看看!”


    郭長城的眼睛裏開始泛起水光,他實在是個鼻涕精,動輒哭泣,沒骨頭得很,性格也軟,不知道是怎麽長到這麽大的,好像沒有一點血氣,看著楚恕之,他的表情有難以置信,有哀求,也有難過,卻並不見怎麽憤怒。


    郭長城艱難地張張嘴,發不出聲音來,隻依稀能辨認出他的口型,是在叫楚哥。


    楚恕之手一鬆,任郭長城落在了地上,他緩緩地縮回手,冷冷地站在一邊,看著郭長城坐在地上咳了個驚天動地。


    楚恕之神情複雜地看著這個老喜歡拿這個小筆記本、追在他身後記筆記的小孩——那筆記可笑得很,標準的孩兒體,甚至有點歪歪扭扭,記錄的東西毫無重點可言,基本別人說什麽他寫什麽,連別人的口頭禪都往裏記,楚恕之就無數次見他一筆一劃地寫下大慶那句“愚蠢的人類”——好像不是在學習專業,而是在兢兢業業地收錄“前輩起居錄”。


    在他眼裏,快把肺管咳成蝴蝶結的郭長城身上依然散發出厚重的功德幽幽的白光,他忽然覺得那種光有些灼眼。


    方才扼著郭長城脖子的手突然輕輕地放在了他頭上,讓郭長城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楚恕之摸了摸他的頭頂,然後輕輕地在他的頭發上抓了一把,像是撫摸小孩小動物似的,然後低低地說:“你小時候沒好好念書吧,學過《竇娥冤》選段麽?裏麵說得清楚又明白,‘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命延’,聽說過麽?”


    大概是聽說過的,可惜郭長城大概確實不是讀書的料,書本上的東西背下來會被他自動格式化,他還沒從臉紅脖子粗的狀態裏解脫出來,於是蹲在地上,抬起頭迷茫地看著楚恕之。


    楚恕之微微彎下腰,抬起了他的下巴端詳了一下,搖搖頭:“你上停不寬,額頭偏窄,主父母緣淡薄。耳廓薄而細弱,主少年多舛。壽上微凸,中年後長輩庇佑失去,很可能破敗終生,這麽個天生的薄命相,你攢了那麽多功德,除了讓自己窮困潦倒外,還有什麽用?以後別那麽傻,好好當你的官二代,該享受就享受,沒準還能過幾天好日子。”


    郭長城不明所以地抬頭看著他。


    楚恕之和他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忽然苦笑了一下:“我看你這孩子是有點缺心眼。”


    他說完,伸手一拎,就把郭長城像隻小雞仔一樣地給拽了起來,衝他擺擺手:“你回去和那隻貓精說,我還能怎麽樣?我隻是個小人物,既沒有膽子,也沒有本事,是個任憑別人搓揉的角色。我沒本事找事,也不會尋死覓活,隻是如果沒別的事,春節我請假幾天,出去散個心,過了十五再回來。”


    說完,他就這麽在郭長城的眼皮底下消失在了原地,好像一縷在空氣中蒸發的水汽,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空無一人的狹長的小胡同裏傳來鞭炮碎屑的硫磺味,大年初一的街上顯得有些蕭條,冷風在這裏悠然打了個旋,吹起郭長城頭頂上一縷呆毛,他帶著一點淚痕,吸了吸鼻子,在原地愣愣地站了好一會,才終於轉過身,步履沉重地往自己家走去。


    他不知道楚恕之說那些話,究竟是為了他好,還是隻是自己有感而發地說些牢騷話,可郭長城覺得他說得有些沒道理。


    福淺祚薄,這是天生的,沒有辦法,跟他做什麽事,其實有什麽關係呢?


    郭長城其實一直隻是覺得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廢物,占有了很多他這種人不該有的資源而已,至於其他,別人說那是“慈善”也好,“愛心”也好,其實都隻是讓他覺得自己還有些用處的事情。


    郭長城沒想過從中得到什麽。


    不過……聽別人有理有據地說出了他“命不好”這個事實,心裏還是有點堵。


    沈巍從趙雲瀾家裏出來的時候,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虛脫了,他小心翼翼地不想在趙母麵前露出什麽“破綻”,不想給趙雲瀾帶來麻煩,可趙母的眼睛就像x光一樣不停地往他身上掃,簡直快要把他研究得身上多出個洞來。


    沈巍在路上掐了掐眉心:“你媽媽後來為什麽一直那麽看我,是不是我無意中露出了什麽馬腳?”


    趙雲瀾還沒來得及說話,坐在後麵的大慶就先抱著他裝滿了小魚幹的飯盒插嘴:“老趙以前四處鬼混,風評不佳,我看他媽是風聲鶴唳了。”


    沈巍雖然一點也不想顯得無理取鬧,但聽見這些話,他還是不可避免地輕輕皺了一下眉。


    “死胖子,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從車裏扔出去信不信?”趙雲瀾麵無表情地說。


    大慶端坐著翹起尾巴,像鍾擺一樣地搖來搖去表示無辜:“喵喵——”


    趙雲瀾這才在後視鏡裏狠狠地瞪了它一眼,然後對沈巍說:“那什麽,你別多想,我雖然以前……咳,但是從來沒把別人帶到老太太麵前過,再說現在都改邪歸正回頭是岸了嘛,勞改犯還得給個機會重新做人……不對,我好像除了一直被人甩,也沒怎麽特別不像話過,死胖子,都被你帶溝裏去了——其實她剛才疑神疑鬼吧,不是你的原因,主要是因為包餃子的時候,我不小心跟她出了個櫃……”


    沈巍的表情再一次僵住了,幸好此時開車的不是他。


    “哦,”大慶停頓了兩秒鍾,幹巴巴地說,“新時代的鬥士,趙雲瀾我看好你。”


    沈巍:“你……你告訴你媽……”


    “我告訴我媽我愛你愛得天崩地裂飛沙走石,她要同意呢,從此就多個兒子,一個變倆賺一個,不同意她就得賠一個,到時候可就一個也不剩了。”趙雲瀾拽兮兮地說,“我媽不傻,會算賬,你放心吧。”


    大慶聽了毫不留情地拆他的台:“你快拉倒吧,你才不敢這麽跟太後說話呢——沈老師你看他身上沾了麵吧,肯定是在廚房裏就直接給他媽跪下了——頭兩天還特意打聽好了,知道你爸不在家才回來,瞧你這點出息。”


    趙雲瀾:“……”


    媽……的……


    沈巍一時無言以對,過了好一會,他才低聲說:“你可真是……”


    真是什麽,他沒說完,尾音化在了一聲輕而又輕的歎息裏。


    還是大慶打破了這曖昧難言的沉默,大慶不耐煩看他們黏黏糊糊地談情說愛,於是橫衝直撞地說:“哦,對了老趙,我跟你說個事,你知道老楚身上的功德枷今天到期了嗎?”


    “啊?”趙雲瀾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已經三百年了嗎?那他怎麽說?以後要離開特別調查處嗎?不過不管怎麽樣也是件好……”


    “事”字還沒出口,大慶就接著說:“好個屁,地府不給摘。”


    趙雲瀾皺皺眉:“為什麽?”


    大慶:“我哪知道為什麽,總歸不過就是‘功德沒積滿’之類的屁話,也沒個指標,誰知道這個‘功德沒滿’是個多大的標準,反正他們說了算。”


    沈巍問:“怎麽?楚恕之帶著功德枷?”


    “嗯。”大慶說,“鎮魂令有時候人手不夠,令主就會去地府領在押的戴罪人,就算是一種勞動改造吧。”


    沈巍點了個頭,然後表情略有不愉地解釋說:“這也沒辦法,能被地府抓起來的,大多是些幽靈小鬼,不堪大用,真正有些本事的除非自願,否則不會那麽容易束手就擒,拖延功德枷年限好像是他們的慣例了,遇上這種情況,一兩百年都算是正常的。”


    趙雲瀾沒說話,眉頭皺得越發緊了。


    發生一係列的事,趙雲瀾對地府心存芥蒂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隻是沒到撕破臉的時候。


    各方有各方的打算和算計是很正常的,趙雲瀾不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少年人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彎彎繞繞他心裏都有數,但是隻要大家大體目標一致,私底下各自博弈,也是和氣一團而後各憑本事,沒什麽好說的。


    可是近來幾次三番的事都有那邊在攙一腳的跡象,趙雲瀾縱然嘴上不說,心裏也不是不惱火的。


    這時,沈巍問:“楚恕之因為什麽帶上的功德枷,方便告訴我嗎?”


    “我隻隱約知道個大概,不是特別清楚,”趙雲瀾說,“你問大慶。”


    大慶坐在後座上,幽幽的貓眼看向沈巍——它知道沈巍是個高手,可眼下又有些摸不清他的輕重了,地府那頭蠅營狗苟的潛規則,連趙雲瀾都不一定條條款款地說得明白,為什麽他會那麽如數家珍?


    這讓大慶的話音頓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它才慢吞吞地說:“楚恕之修的是屍道,沈老師大概看出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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