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長城的電話一直在震動,來電顯示是個很奇怪的陌生號碼,看起來不是手機號,也不是什麽正正經經的座機號,前麵有很多4,郭長城掃了一眼,覺得和電視購物的號碼有點像,估計是推銷什麽東西的,大家都在說正事,他雖然聽不大懂,但也非常懂事地裝出一副努力在懂的樣子,任手機震動不休,沒理會。


    可是眾人討論了半晌,也沒討論出個所以然來,倒是蛇四給的水龍珠,讓楚恕之計較了一番,楚恕之常年生活在墳堆裏,又走的是屍修的路子,心性實在光明不到哪去,偶爾有點小陰暗,是個正宗的陰謀論者。


    “你四叔肯定知道點什麽。”楚恕之斷言,“不然他為什麽這個時候突然要把你帶走,又那麽巧這個時候讓你把水龍珠交給趙處?”


    祝紅雙手抱在胸前,皺著眉深吸了一口氣。


    辦公室裏的人人鬼鬼一時都沉默了,這時,白天傳達室值班的喜歡玩骨雕的老李突然開了口,他說:“其實我……我倒是有一點消息來源。”


    眾人一時都看向他,老李似乎有些局促,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老光棍一條,下班了也沒什麽事幹,平時愛去古董街找幾個老哥們兒喝茶下棋,頭兩天,聽見一個一塊下棋的老哥提起這事,他說家裏供的幾條鎮宅的護家蛇,這兩天都走了,連上供都不吃了。別家也一樣,蛇族看來是要徹底撤出龍城。”


    祝紅愣了愣:“這……我四叔倒是沒跟我說。”


    “不單是蛇族,你們看看,眼下也快開春了,城裏有半隻烏鴉嗎?鴉族那幫孫子,有點風吹草動,跑得比耗子還快。”大慶提起“耗子”倆字的時候,顯而易見地皺了皺鼻子,表達了十足的鄙夷——對於一隻貓來說,大概世界上所有值得鄙視的東西都可以用“耗子”倆字形容。


    “我四叔他……”祝紅頓了頓,眉間的皺痕更深了,她從小被蛇四叔帶大,基本在她心裏,蛇四叔就是個無所不能的存在。她就沒見過蛇四叔為什麽事為難,蛇族好像隻要有他在,天就塌不下來。


    祝紅知道,他對自己隻字不提,很可能隻是怕自己對趙雲瀾用情太深,沒事的時候說不定知道自己無望還會默默走開,可要是知道他有危險,怎麽還能在這個時候輕易離開?


    可多大的事才能讓蛇四叔連想想應對辦法的過程都沒有,就直接把整個蛇族遷走?


    所有人中,其實隻有大慶隱隱約約地知道——無論是幽冥的異動,還是那本詭異的、來自十一年前的書,似乎都隱隱約約地指向了五千多年以前的舊事,那是個天塌地陷,諸神隕落的年代,絕對沒有小事。


    然而它卻也看清楚了趙雲瀾的態度。


    趙雲瀾從小就是個拈輕怕重的人,拉幫結夥很有一套,一涉及到具體工作任務,他就萎了,大懶支小懶,能指使誰就指使誰。有時候別人出去調查完了,回來寫報告給他看,他都懶得,大尾巴狼似地往椅子上一坐,人五人六地還得讓人做成ppt,把內容提要念給他聽。


    然而眼下他在麵對什麽,或者說……鎮魂令在麵對什麽,趙雲瀾除了偶爾讓他們幫忙查點細枝末節的東西外,把所有的事都捂得嚴嚴實實的,一點風聲也不透露,多半是知道他們這些人即使攪合進去了也是炮灰,想自己一個人扛下來了。


    黑貓轉轉眼珠,目光落在了郭長城身上,隨便找了個借口打斷了眾人毫無頭緒的瞎猜:“小郭,你電話都快震成篩子了,手不麻呀?快接電話去——我看這樣,咱們這麽著也討論不出個二五六來,白班的都先回去休息,夜班的桑讚和汪徵一會一起走一趟,去他家裏看看,人回來了沒有。如果明天天亮之前趙處不回來,那咱們在下黃泉找他一次,實在不行……偶爾求助一次地府也不算丟人。”


    黑貓說完,跳上了桌子,儼然一副大領導不在它擔綱的模樣,一本正經地指揮說:“對,祝紅,一會你給林靜打個電話,問問他上火車沒有,到底什麽時候回來。”


    祝紅“哦”了一聲,伸手順了順貓毛,又順便撓了撓它的下巴。


    大慶就一秒鍾從霸氣側漏的大王變成了一隻好吃懶做的喵星人,被她撓得舒服了,前爪撐在桌子上大大地伸了個懶腰,舒服得細細長長地“喵”了一聲。


    辦公室裏立刻響起幾聲壓抑的嗤笑。


    大慶猛地一甩頭,飛快地用爪子把祝紅的手扒拉了下來,義正言辭地說:“幹什麽?男女授受不親,你給我放尊重點!”


    老李在旁邊一邊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上的白骨指環,一邊略帶討好地殷勤地問:“大慶,忙了一天了,吃魚幹嗎?昨天我也從家裏炸了一點……”


    盡管大慶試圖表現出虛懷若穀的模樣,可豎起來的耳朵仍然把它出賣了個徹底,過了好一會,大慶才伸出爪子,用一種“扶著哀家”的高貴冷豔的姿勢,讓老李把它抱走了。


    郭長城終於接到了那騷擾了他半天的電話,國產山寨機的聲音很大,隔著兩步遠都能聽見話筒裏的人哇啦哇啦說什麽的聲音,操著一口濃重的外地口音,那語速快得簡直能直接離開大氣層飛上月球了,楚恕之聽見郭長城有禮貌地從頭聽完了對方說了一大段,這才弱弱地說:“不好意思,我沒聽清……您能慢點再、再說一遍嗎?”


    聽筒裏沉默了兩秒鍾,忽然傳來一陣低低地嗚咽聲。


    不知是郭長城的手機實在太爛還是怎麽的,那嗚咽聲十分特別,就像水波一樣地順著聽筒擴散在了整個辦公室裏,本來收拾東西要走的楚恕之腳步一頓,忽然轉身,抬手搶下了郭長城的電話,按了免提放在了桌上。


    郭長城一愣,楚恕之抬起一根食指豎在了嘴唇邊上,仔細聽了聽,而後從桌上的筆筒裏抽出一杆筆,在便簽紙上寫:“是鬼哭。”


    郭長城渾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楚恕之又飛快地寫:“讓她別哭了,問她有什麽事。”


    郭長城按著他的話說了,好一會,那邊的哭聲才稍微平息了下來,抽抽噎噎地非常努力地用不標準的普通話說:“郭老師,你記得我嗎?你三年前支教的時候來過我家家訪,我女娃叫崔秀雲,我給你盛過一碗菜豆腐。”


    郭長城愣了愣:“啊!我記得,記得您!”


    那邊又帶了哽咽:“秀雲找不見了。”


    三年前認識的小姑娘,算起來現在也有十五六歲了,郭長城問:“那麽大的姑娘,怎麽會不見了?不會是自己跑到山裏玩去了吧?”


    楚恕之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他發現郭長城說話聲音大了一些,也順溜了不少。


    對方一著急就帶哭腔,一哭嘴裏說的話就變成了方言,雙方溝通起來十分費勁,好半晌,才弄明白,小姑娘的父親在外打工,賺了點錢,給她買了一個手機,在當地算是很高級的,她學會了上網以後,很快交了幾個不知道幹什麽的網友,還有個網友大老遠的跑來見了她,說是可以帶她去龍城打工,三言兩語就把傻妹子騙走了。


    家人發現的時候,就看見了一張小紙條。


    郭長城抬眼一瞟,見楚恕之寫著:問問她能不能離開當地,到龍城來。


    郭長城問了,對方忽然言辭閃爍地回答:“我……我不能離開村裏,我……我有點病……”


    楚恕之點點頭,這是地縛靈。


    郭長城又問:“家裏還有什麽人嗎?”


    “就隻有個老奶奶……我在龍城就認識你一個人,郭老師,行行好,你幫幫忙,幫我找找她,女娃才那麽小,什麽也不懂……”


    這麽大個龍城,車水馬龍,找一個人簡直是大海撈針,特別郭長城哪怕還認識女孩,三年不見,誰知道她變成什麽樣了——楚恕之聳聳肩,在紙上寫:別隨便答應鬼的話,惹麻煩。


    誰知他“隨便”兩個字剛寫出來,郭長城已經一口答應:“行,大姐您別著急,我保證幫您把孩子找回去!”


    楚恕之的筆尖一歪,在紙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痕跡,剛想恨鐵不成鋼地抬頭訓斥郭長城一頓,就看見郭長城身上代表功德的白光一閃,竟然好像變了顏色,那麽一瞬間,閃過了好像火光一樣的橙色。


    他吃了一驚,一把攥住郭長城的肩膀,郭長城剛掛了電話,茫然地看著楚恕之。


    “沒……沒什麽,我可能看錯了。”楚恕之嘀咕了一句,想了想,又把自己的包放回去了,“你打算怎麽找人?我幫你吧。”


    此時,被派去趙雲瀾家的汪徵桑讚兩隻鬼已經到了,禮貌地敲了敲門,裏麵沒聲音,汪徵就帶著桑讚直接穿過門板鑽了進去,隻見室內沒有開燈,但是茶幾被挪動了地方,椅子和床上都像是有人坐過,煮水的火還開著,水已經差不多給燒幹了,人卻不見了。


    桑讚彎下腰,擺弄了一下留下的茶盤,無師自通地關上了火,判斷說:“灰來,又揍了,量個人,甜黑之前揍的。”


    擺茶是長談的架勢,他們都說了什麽?


    這天黃昏,在趙雲瀾說出了那句話之後,沈巍呆呆地看了他一會,似乎已經沉溺在了趙雲瀾的眼睛裏,過了好一會,他才低低地應了一聲:“好。”


    而後他沉默了更長的時間,目光越過白霧嫋嫋的水壺,顯得有些迷茫。


    當他開始追溯千萬年的記憶時,他忽然變得就像一個老人。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來,苦笑著看了趙雲瀾一眼:“我……我不知從何說起。”


    沈巍說著,放下茶杯,他端坐在床上,向趙雲瀾伸出手:“不如你自己來看吧。”


    趙雲瀾覺得自己理所當然地應該對沈巍有所芥蒂,可是手卻依然在腦子裏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遞了過去。


    沈巍抓住他的手,忽然用力把他往懷裏一拉,趙雲瀾覺得自己就快要撞到他身上,下意識地伸手在床沿上撐了一把,手指卻好像穿過了一片虛空,從中穿了過去,而後他就像是摔進了什麽東西裏,腳下踉蹌了一下,又被一雙手溫柔地扶住了。


    趙雲瀾睜大了眼睛,依然什麽也看不見,隻好緊緊地攥住了扶住自己的手:“沈巍?”


    沈巍輕輕地應了一聲。


    眼前雖然黑,四周卻並不是靜謐一片的,似乎有風的呼號聲,然而趙雲瀾卻感覺不到一絲空氣的流動,他安靜下來,側耳傾聽,覺得那聲音聽起來就像哭聲,又有點像咆哮,可是高低起伏,時遠時近。


    趙雲瀾忍不住問:“那是什麽?”


    沈巍情不自禁地攥緊了他的手,好一會才說:“等一下。”


    他話音沒落,突然,周遭的整個世界都亮了,遠處傳來一聲遙遠的龍吟,似乎及其痛苦,大地也在瑟瑟地發抖,接著,一團大火從空中落下,就像太陽從天上掉了下來,熱烈得灼人。


    從極暗到極亮,一瞬間就把趙雲瀾的眼淚給刺了出來,可他愣是忍著劇痛沒舍得合眼。


    他覺得自己幾乎看見了創世的一幕。


    隻見大火當空落下,摔成無數的碎片,碎金一般的浮光讓人覺得自己是踩在了銀河上,那種流光溢彩一般的美景能輕易地奪取人的呼吸,趙雲瀾飛快地把被刺激出來的眼淚抹去,眼睛都不舍得眨。


    而後零星的火苗下伸出無數隻手,像是從泥土裏長出來的,一點一點地調整著自己的形狀,最後長成一人多高,從泥土裏爬出來。


    沒有人“造”他們,他們自己從淤泥裏得到生命。


    沒有人教給他們如何生存,如何繁殖,他們自己跌跌撞撞地在滿是碎光的大地上學會了走路和奔跑,繼而又出自本能地學會了相互廝殺和彼此吞噬。


    鬼族,在光與黑暗的夾縫裏出生。


    火球落下的地方有一個巨大的火堆,它一邊燃燒著,下麵的泥土就一邊在膨脹著,漸漸的膨脹成了一個大花苞。


    大花苞越長越大、上麵的火卻越來越小,最後完全被泥土做成的“花苞”給吸了進去,所有奔跑的、進食的、廝殺的鬼族都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自己的動作,一同往那地方扭過頭去,花苞上的泥土突然裂開了一條縫,隨後那縫隙越來越大,最後“喀拉”一聲,泥土的“花苞”就好像在窯裏燒壞的陶罐,碎成了幾瓣。


    裏麵孕育出兩個漆黑的人影,距離最近的鬼族不由自主地被吸了過去,連掙紮一下都沒來得及,很快就被吞噬了,吞噬的鬼族越多,那漆黑的影子就越清晰,他們漸漸地幻化出頭、頸、軀幹、四肢、五官甚至頭發。


    就像女媧隨手甩出的泥點,仿佛所有從泥土裏生出來的東西,都被一股冥冥中的力量推動著,往一個方向長——與神明和聖人如出一轍。


    或許……天生地長的神明與先聖,也曾經是這樣出生的。


    “方才落下來的,是我的魂火?那是……你和鬼麵?”良久,趙雲瀾才問。


    “是我們——你當時受蚩尤所托,庇佑巫妖族,”沈巍聲線平靜,低低地在他耳邊解釋說,“沒想到第一次神魔大戰之後不過幾十年,水神共工和顓頊帝就掀起了第二次神魔戰爭,水神親近龍族,與妖族結盟,而後東境後羿撿到了伏羲弓,糾集起蚩尤舊部,與巫族相互勾結。巫、妖、人三族打得難舍難分。”


    “那時洪荒秩序未定,女媧造人不久,隻能看著他們一批一批地繁衍,一批一批地死去,她還沒來得及化為後土,所以當時幽冥是不存在的,當然也沒有所謂的‘生死輪回’,對於那時候死了的各族來說,死就是死了,像神農說的,‘死’,就是變成了混沌,回到空無一物的大不敬之地裏,斷絕希望,斷絕感官,斷絕一切,就是什麽都沒有。無人不畏懼‘死亡’,特別是含恨而死者,他們不肯瞑目,於是卡在生死之間,魂魄就會被殘留在世間。”


    “兩次神魔大戰中流血漂櫓,逡巡不去的魂魄整天飄蕩在空中,淒淒地哀叫不已,不消不散,白天在烈日下煎熬,有些被活生生地曬化了,歸於混沌,有些挺過來了,在夜晚裏緩過來一些,次日仍然是同樣的酷刑。”


    沈巍頓了頓,望向自己出生的方向,過了一會,才接著說:“女媧這才知道,自己造的不是功德,而是孽障,她給了人族燦爛又短暫、如同春花般脆弱的生命,短暫的生命後,又讓他們遭盡一切人間苦難,受烈日灼燒之苦,受魂魄無處可依戀之苦,受一生被死亡追逐之苦。”


    沈巍扭頭看了趙雲瀾一眼:“有人說新生兒之所以大哭,是因為離他命中注定的死亡又近了一步——所以當時已經丟了神格的神農無奈之下向你借魂火,就是為了用山聖的魂魄鎮住天下所有戰禍而死的怨靈,讓他們少些苦楚,早些安息,這也是為什麽後來你留下的大神木牌名叫‘鎮魂令’的緣故。”


    這時,他們頭頂上的裂縫越來越大了,最後竟然露出了一條線的天空來,微弱的月光撒灑了進來,是不周山就快要徹底塌了。


    沈巍繼續說:“神農捧著你的一朵魂火,經過不周山的時候,偏偏趕上共工駕著神龍,以一種義無反顧的姿態撞上了不周山的石柱,巨龍的尾巴正好掃到了神農肩頭,你的魂火從神農手中掉落,機緣巧合地落在了不周山腳下的大不敬之地。”


    沈巍話音一頓,隨後冷笑了一聲:“這些事是你和我說的,我不知道真假,也許真的是機緣巧合落下,也許是神農氏刻意為之,誰知道呢?”


    就在這時,趙雲瀾看見兩個人降落在了暴露在人間的大不敬之地,正是昆侖君和神農氏。


    昆侖君似乎有些茫然地看著這一地的魑魅魍魎,問:“這些都是什麽?”


    神農說:“是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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