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長城的手機裏有楚恕之發給他的最後一條短信,囑咐他無論如何,千萬不能到別墅小鎮上來,更要阻止別人過去。


    等郭長城想回頭問問他,關於“阻止別人過去”這個描述簡單得坑爹的攻略目標究竟應該怎麽達到,以及順便匯報一下祝紅跑了這個情況的時候,他發現對方已經不在服務區了。


    郭長城驟然有種世界上的人都不見了,隻剩下他一個的孤獨無助,把車在路邊停了不知多久,才鼓足了勇氣,跟著導航到了最近的縣城,直奔當地公安局。


    隔著老遠,他就看見警察局門口逗留著一大幫人,把路口都堵得水泄不通。郭長城按了一下喇叭,壓根沒人理他。他剛要推開車門,就看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被人攙扶著從門口走出來,似乎是腿腳不大利索,一左一右有兩個人攙著,後麵還有個穿公安製服的姑娘時常伸手扶一把,然而還是不知道被什麽絆了一下,一踉蹌趴在了郭長城的車蓋上。


    郭長城慌忙下車,旁邊老太太的親友、路人以及跟出來的警察好一陣七手八腳,連拖再拽地把她扶了起來。


    老太太卻突然旁若無人地放聲大哭了起來。


    旁邊眾人都跟著騷動起來,郭長城聽見有人氣憤地小聲說:“真不知道現在的警察每天都在幹嘛,這也不管那也不管,什麽事也解決不了,國家養著他們幹什麽?”


    另一個人也小聲說:“就是,你看老太太多可憐,就這麽一個兒子,孤兒寡母的相依為命,萬一出點什麽事,我看她也不用活了。”


    老太太被戳到傷心事,哭得更加歇斯底裏了。


    一直跟在後麵的小女警看起來跟郭長城差不多大,都是剛畢業沒多長時間的小孩,見所有人都看她,頓時尷尬得不知道怎麽好,滿臉通紅地囁嚅著說:“我們這也是有規定的,要超過四十八小時才能……”


    她的聲音很快被更多的聲音給蓋過去了。


    “什麽四十八小時?規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啊!現在人是活的,萬一過兩天就不是了呢?真有點什麽事黃花菜都涼了!屍骨都凍上了,你們也不管?哎,姑娘你自己說,你們跟謀財害命有什麽區別?”


    年輕的小女警一聽,也覺得別人說得挺有道理,可是警力有限,規定就是規定,她覺得再有道理,也不可能罔顧規定,一著急,眼圈都紅了,眼淚拚命地在眼眶裏打轉,就快要哭出來了。


    另一個來報案的家屬是個中年男人,他擺了擺手:“行了,她說了也不算,大家也別難為她了。姑娘,我跟你說,我妹妹也是昨天該下班,結果人就沒回來,她跟你差不多大,將心比心,你自己說說,這麽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本來平時都乖乖的,突然無緣無故夜不歸宿,聯係也聯係不上,家裏人不擔心嗎?這事要是落在你身上,你父母家裏人都會怎麽想?我知道你也有難處,這樣,你去幫我們跟你們領導好好說說,行不行?你多幫幫忙溝通一下……”


    郭長城一看這場景,立馬一個頭變成兩個大,他一邊積攢著在大庭廣眾之下說話的勇氣,一邊留心聽著旁邊的人說話,這些人說什麽的都有,描述經過也描述得亂七八糟,還有的不分青紅皂白,就隻會張嘴瞎嚷嚷“我家xx昨天沒回家”——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幫人是故意來聚眾搗亂的。


    這時,趴在他車蓋上哭的那個老太太突然兩眼一翻,就地暈過去了,郭長城一瞬間找到了自己的勇氣,撥開擋在他麵前的人:“讓一讓,對不起,都讓一讓。”


    他從兜裏掏出了工作證和鑰匙,緊張之下直接把工作證扔給了扶著老太太的親友:“開我的車,先送到醫院去!”


    親友捧著那個小本本:“啊?”


    郭長城一看:“哎喲對不起拿錯了,這個才是。”


    他趕緊把車鑰匙和工作證換回來,又順手將工作證交給旁邊的女警:“同誌,能帶我去見見你們領導嗎?我有點急事。”


    女警疑惑地看了一眼,隨後睜大了眼睛:“你……您是龍城來的領導嗎?”


    “不不,我不是領導——前兩天我們派人過來,奉命調查一起命案,相關的手續已經走完報到你們這了,但是昨天那位同事失蹤了,現在我們領導已經在案發現場了,讓我先過來和你們打聲招呼。”郭長城說完,抬手抹了一把寒冬臘月裏的一腦門汗,超常發揮地說,“大家都是來報案的嗎?是不是失蹤案?”


    好多人點頭。


    郭長城:“哦……哦,那人是怎麽沒的?”


    這句話簡直是捅了馬蜂窩,頓時人群開始一陣七嘴八舌起來,活像五千隻鴨子一同引吭高叫,郭長城簡直快被他們吵吵出低血糖了,他定了定神,摸了摸自己的褲兜,唯恐社交恐懼症會讓他兜裏的小電棒放出十萬伏特,誤傷無辜群眾。


    然而出乎郭長城意料,他似乎並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樣害怕。


    每當他想尋求別人幫助、或者問別人什麽事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大麻煩,自然而然地畏懼對方,畏懼和對方進行一切眼神、語言的交流,然而當他意識到,麵前的人是需要他幫助的時候,郭長城的話總是說得出奇的順溜。


    他好像天生就是幹這個來的。


    郭長城靈機一動,突然揮揮手打斷眾人的吵鬧,他問:“我聽不見你們在說什麽,我問問題,大家舉手回答好嗎?請問諸位失蹤的親友,是不是都在泉水灣別墅小鎮工作?是的話舉一下手行不行?”


    呼啦一下,眾人都舉起了手,郭長城身邊的女警睜大了眼睛——她其實方才被吵得耳邊嗡嗡直叫,隻顧著成年人失蹤事件多長時間後才能立案,壓根沒發現這可能是一件牽涉範圍很廣的嚴重事件。


    郭長城的思路更清晰了些,他繼續問:“那能確定自己的親友就是在別墅小鎮失蹤的,請舉著手,不確定的先把手放下,行吧?”


    有幾隻手晃了晃,放下了,過了片刻,又猶猶豫豫地舉了起來。


    方才的中年男人開口說:“領導,我能說句話嗎?”


    郭長城:“我不是領導……哎,算了,您說。”


    “我妹在小鎮會館的餐廳裏當服務員,昨天晚上沒回家,因為從來沒發生過這種情況,所以現在全家人都急壞了。半夜裏我爸、我大弟弟和我妹她對象一起出去,順著她上班的路找了,可是後來他們三個也不見了,打電話聯係不上,我這才一早晨起來就來報案。”男人眼睛裏還有血絲,他極力地穩住自己的語調,想盡可能地平靜一點,“領導,您說,一個小姑娘就算了,可仨大老爺們兒一起能出什麽事?我想這個事肯定是個大事。”


    他這話判斷得非常精準,幾乎一語中的,郭長城雖然也雲裏霧裏,但是他知道對方說得一個字也不錯。


    眾人一聽這話,更著急了,每個丟了親人的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直冒煙,每個人都企圖往郭長城麵前湊,多說幾句自家的情況,每個人都想問這個看起來“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小年輕討個說法——他在他們眼裏簡直成了救星。


    七嘴八舌就算了,還有連推再搡的,一個抱著孩子的婦女被人推得摔了個跟頭,兩三歲的孩子“嗷”一嗓子大哭出聲,有人在喊“別擠,誰不著急啊”,有人尖叫“看著點孩子!別踩著孩子”。


    亂成了一團。


    郭長城眼冒金星——如果祝紅姐跟來就好了……如果趙處在這就好了。


    他捏緊了手機,想起了楚恕之的囑咐,自己不能回去,更不能讓這些人冒冒失失地過去,可是他們確實丟了親人,誰能淡定得下來?


    郭長城腦子裏一時一片空白。


    該怎麽辦?他們那麽信任自己,讓自己倆辦這件事,這還是他入職半年多第一次獨當一麵,他怎麽敢辜負他們的信任,把事情辦砸了?


    如果是趙處,他會怎麽辦?如果是楚哥,他又會怎麽辦?


    不能讓他們過去,那邊有危險——郭長城突然緊走兩步,站在了馬路牙子上:“諸位!諸位!”


    眾人安靜了下來。


    郭長城舉起自己的工作證:“我來自龍城特別調查處,我們專門處理重案要案,現在我們領導已經帶著所有精英人員趕到了事發地,派我來向大家說明一下情況——雖然暫時沒有找到諸位親人的消息,但是也沒有更壞的消息,我們的人已經在全力搜索,諸位現在能給予我們的最大的幫助,就是協助當地派出所的同誌協調好,登記好相關信息,並且一定不要靠近事發地,一旦你們靠近了,反而會給搜救人員帶來麻煩,更不利於我們找人。”


    他從來沒有一口氣說過這樣多的話,在那一瞬間,郭長城簡直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在奮鬥。


    他心頭火熱,就好像燒著一把火,雙手攏在一起,衝所有人抱拳作了一圈的揖:“我謝謝諸位,也向諸位保證,我們一定會全力以赴的——現在我能請大家排好隊,跟我進去登記一下嗎?”


    眾人在原地麵麵相覷了一陣子,竟然真的默默地排好了隊,兩三分鍾之後,在旁邊年輕的女警的指引下,再一次有秩序地進了門。


    反而是郭長城,在原地愣了一小會,有那麽一瞬間,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方才辦到了。


    然而其他人的任務就不像郭長城這麽輕鬆了,被黑影纏住的沈巍也不知道怎麽的,又犯死心眼病了,死也不肯放開趙雲瀾,他用牙叼住了斬魂刀刀背,森冷的刀光映得他本來就缺少血色的嘴角一片慘白,扭頭用刀刃對準纏著自己的黑影。


    趙雲瀾一把奪下他嘴裏的刀:“給我。”


    他握著這把天下獨一無二的刀,狠狠地砍向纏在沈巍胳膊上的黑氣,卻覺得刀刃下的東西如同一片粘膩的沼澤,黑氣隻能被淩厲的刀鋒逼開一點,黏糊糊的,根本砍不斷。


    沈巍把趙雲瀾抱得更緊,掃了一眼,飛快地對他說:“我知道了,那是大不敬之地本身,斬魂刀唯一斬不斷的就是那東西,你這樣不行,砍了我的胳膊,快!”


    作為一個凡人,趙雲瀾無法理解這種輕而易舉就斷手斷腳斷腦袋的大神,於是壓根不理他,反手把斬魂刀插回刀鞘,而後掏出鎮魂令,彈指一個小火苗躥出來,鎮魂令帶著火種筆直地衝進了黑霧裏……


    連個渣也沒剩下。


    沈巍從來對他輕聲細語,這會少見地提高了聲音:“趁還來得及,砍我的胳膊!”


    趙雲瀾充耳不聞,當機立頓地從懷裏掏出那張他特意帶上的、真正的大神木雕刻成的鎮魂令的真身,沈巍大驚:“那個不能……”


    但是趙雲瀾讓他也明白了一回,什麽叫做“手比嘴快”,沈巍沒說完,大神木的鎮魂令頃刻間燃燒起來,升起一尺來高的火苗,火焰的顏色紅得不正常,纏著沈巍胳膊的黑霧終於畏懼地散開了一點。


    沈巍抽回了胳膊,第一件事就是不管不顧地伸手把燒了一半的鎮魂令抄回來,抱著趙雲瀾就地躲開方才那沼澤一樣的黑霧,然後手心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凝聚了一團清泉,澆滅了鎮魂令上的火。


    “鎮魂”兩個字燒掉了一半,乍一看隻剩下“真鬼”了。


    而背麵那一排“鎮生者之魂,安死者之心”的字跡早就蕩然無存。


    兩人飛快地離開原地,在上躥下跳地撤離過程中,沈巍竟然還能死死地皺著眉,小心地擦去鎮魂令上麵的黑灰,對趙雲瀾沉下了臉:“你知不知道你本是不容於輪回的,鎮魂令主的身份相當於你的護身符?這是大神木雕成的,關鍵時候保你一命都不成問題,你……”


    原來盡管他端方君子的表象大多是裝出來的,但這點特質居然是真的,沈巍果真一罵人就詞窮,最後隻好退而求其次地選了個最相近的,脫口說:“你、你簡直敗家!”


    身後是窮追不舍的黑影,濃稠如同化不開的墨跡,這次可不是陰兵斬召喚出來的,而是玩真的了,黑影經過的地方什麽都不剩,一切的一切……甚至連虛空都仿佛能被它吞噬了,那是真正的混沌,從來橫行的兩個人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有這麽狼狽的一天,跑得簡直是生死時速。


    在這樣的生死時速裏,趙雲瀾於逃命的百忙之中,竟然還能撥冗翻了個大白眼給沈巍:“一邊去,動不動就斷手挖心,你以為你是壁虎嗎?我看你才敗家。”


    沈巍頓時驚覺自己果然是近墨者黑,竟然這時候了還有心思跟趙雲瀾拌嘴,簡直二百五得不像自己了,當即閉了嘴。雙手摟住他,斬魂使巨大的黑袍就像是空中騰起的黑雲,他的雙腳同時離地,抱著趙雲瀾貼著地麵一瞬間飛掠出了幾十米,腳尖輕輕地點在地上,而後往下一墜,徑直鑽入地縫裏,躲過地裂引起的各種崩裂的石塊,身形快得像一隻漆黑的燕子。


    此時,地麵再一次微微地晃動起來。


    從更深的地下,一瞬間湧出了一大群關鍵時刻總遲到的鬼差,比較悲劇的是,鬼差們沒弄清狀況,剛一露麵,就被那無堅不摧的黑影給吞噬了一半。


    判官驚叫一聲,整個人化成大球,二話不說地又要重新鑽進土地裏,被牛頭馬麵一邊一個像拔蘿卜一樣地給拔了出來:“大人使不得,地下不是躲避之處。”


    然後一群奇形怪狀的陰差也加入了撒丫子狂奔的隊伍,仿佛他們出現就是為了打這一壺不甚體麵的醬油。


    這時,沈巍和趙雲瀾終於距離那黑影有一段距離了,沈巍猛地從地縫裏躥出來,用力把趙雲瀾往前一推,趙雲瀾瞬間會意,順著他的力道往前躥出了十來米遠,雙手敏捷地一撐地,穩穩當當地站住了。


    而沈巍已經到了半空,雙手掐了一個手印,嘴裏無聲地念起來自遙遠時空的咒文,黑影正在一點一點向他逼近。


    就在黑影堪堪地觸碰到他飄到了身前的袍角時,突然,一陣刺眼的白光從沈巍手印中噴薄而出。


    時間掐算得幾乎分毫不差。


    黑影硬生生地貼著沈巍停了下來,而後猛地一抖動,竟然一點一點地被那白光吸了進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約莫有四五分鍾之後,鋪天蓋地的黑影終於全部被吸進了越來越熾烈的白光中,沈巍臉上的冷汗這才順著臉頰滾落了下來,判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趙雲瀾籲了口氣,緩緩地鬆開了把手心掐出了印的拳頭。


    灼眼的白光開始在沈巍手中收縮,一切看起來已經塵埃落定。


    然而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一個身影突然像是撕開了空氣,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沈巍身後,然後不知埋伏了多久的鬼麵在電光石火中,把手中一根三尺長的冰錐從背後一下戳進了沈巍的心窩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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