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青醒來時天光已暗。


    起身拉開房門,見明月東升,星光還掩在西邊尚未散盡的晚霞中。


    晚風微涼,他出了院子關門落鎖,耳聽周遭民居內鍋鏟碰撞,幼童嬉鬧聲,心中一片平和。


    沿街走到南湖邊,湖心的煙雨樓仍是燈火通明,食客往來絡繹不絕。


    凝目望去,三樓外側回廊邊,一身鵝黃淺裝的黃蓉正手扶橫木,憑欄而立,不時向兩側翹首張望。


    她身後的隔間內,丘處機等人隱約可見。


    岸邊停靠著渡船,楊青正想著搭乘去對岸,忽然見湖中有艘烏篷小船,正停駐在離岸十數丈外的水麵上。


    黃藥師負手立在船頭,青衫隨風輕擺,凝望水中明月倒影。


    腳尖在岸邊輕點,楊青橫跨湖麵,輕飄飄落在船尾,沒發出一絲震動。


    背對著黃藥師,他也不去打攪對方,隻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麵,以及遠處幾對昨日或沒盡興,此刻仍在水中放燈的男女,想著自家心事。


    不多時,船身突然微震。


    楊青回頭看去,正撞上黃藥師投來的目光。


    “黃老前輩,怎不去樓上就坐?”


    “嘿。”黃藥師嗤笑一聲,“你又何必陪我在這兒站著?”


    “晚輩不喜熱鬧,也不擅長應酬。”


    “你倒深知我意。”黃藥師道:“很是投我脾氣。”


    見楊青回以一笑,他又問道:“歐陽鋒找到了?”


    “埋了。”


    黃藥師目光微斂,隨即輕輕頷首,不再說話。


    過了良久,眼看煙雨樓中食客漸散,湖麵遊客漸稀,北方星空下終於出現兩道黑影,伴著陣陣鳴音。


    兩人抬頭去看,隻見常人肉眼難及處,兩頭渾身羽翅如雪的白雕劃空而來。


    再看南湖北岸,郭靖扶著一位年約四旬的婦人,柯鎮惡一行人護持左右正搭船劃向湖心。


    另有一熟悉人影,卻是洪七公。


    過不多久,不遠處煙雨樓中已傳來黃蓉和郭靖喜不自勝的呼聲:“靖哥哥!”


    “蓉兒!”


    隨著人一到齊,方才稍顯冷落的隔間內瞬間熱鬧起來。


    楊鐵心包惜弱乍見李萍,忍不住相擁而泣;江南六俠與全真七子,亦是寒暄不止。


    楊康郭靖等四人聚在一起,互述經曆。


    洪七公雖未受冷落,一時倒也清閑下來。


    他見桌上已擺好涼菜,再看看四下也無人注意,便拎了壺酒,又端盤豬耳朵走到回廊邊。


    正要放下享受,忽見湖中烏篷船上,兩道人影分站船頭船尾,忍不住樂嗬道:“嘿,黃老邪,楊家小子,你們倆這是幹什麽呢?”


    說完他一手端盤,一手拿酒,腳在麵前橫木上一踏便飛身來到船上。


    楊青回頭見洪七公坐在矮艙頂端,拱手道:“洪老前輩,好久不見。”


    另一邊黃藥師也側身招呼一聲。


    三人寒暄幾句,卻聽洪七公歎道:“這蒙古的羊肉滋味當真不錯,隻是人也太熱情了些,老叫花險些就回不來嘍。”


    黃藥師聞言問道:“七兄你去了漠北?”


    “你那寶貝女兒沒跟你說嗎?”洪七公往嘴裏丟了塊兒豬耳朵,又呷了口酒道:“她自己不願見蒙古公主,又怕她的‘靖哥哥’有危險,可不就得我這個師父多操心嗎?”


    “怎麽?那蒙古大汗不願放人嗎?”


    “靖兒這傻小子,當麵要退人家的婚,哪還能得好臉色?不過總算是都無恙回來了,誰還管蒙古大汗怎麽想。”


    洪七公說著對黃藥師笑道:“怎麽著黃老邪,你看我這徒弟還算硬氣吧?”


    黃藥師瞥了一眼樓中隔間,目光在黃蓉郭靖緊握的手上一掃,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哈哈。”輕笑兩聲,洪七公又看向楊青:“聽說你昨天跟老毒物打了一架?”


    楊青道:“逼不得已。”


    “老毒物是該教訓教訓,倒是你小子,多日不見,我越發看不出你深淺了。”


    “楊兄弟!”


    “楊大哥!”


    剛要回話,楊青就見對麵郭靖黃蓉正朝這邊揮手,楊康穆念慈亦在一邊笑望過來。


    不等他抬手回應,丘處機柯鎮惡,楊鐵心等人也一起走出。


    隻聽丘處機拱手向這邊說道:“洪老前輩,黃老前輩。今日郭楊兩家重聚,他們兄弟幾人也都在場,我與柯大俠十八年之約,今日還要請兩位前輩做個見證。”


    “見證?比武麽?”洪七公聞言看了眼楊青道:“你們幾個綁一塊兒都不夠這小子打的,還比個什麽?”


    “那小子不能算數!”柯鎮惡道:“讓他弟弟楊康來比!”


    “哈哈哈……好得很,老叫花最喜歡看人打架,怎麽個比法?”


    他話音剛落,樓內諸人便搬來桌椅丟進湖中,散落在小船周圍。


    樓下有夥計聞聽動靜,上樓查看,黃蓉轉身丟了錠金子過去,便再也無人來問。


    楊青看著在水中載沉載浮木桌木椅,耳中傳來丘處機的聲音:“他二人就在這湖麵相鬥,先落水者為負。”


    “好!”柯鎮惡喝道:“靖兒,今日你們兩家團圓,難能可貴,無論輸贏,師父的心願也算了了,去吧。”


    丘處機笑著點點頭,拍拍楊康肩膀:“你本有傷在身,不過此番切磋,不為勝負,隻為守諾,無需顧慮。”


    郭靖楊康各自答應一聲,相視一笑便翻身落到樓下,又朝著水麵浮木踏去。


    “小子,你說他倆誰贏誰輸?”


    見兩人已交上手,洪七公對楊青笑問一句。


    楊青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正如丘處機柯鎮惡所說,到了此時,輸贏已不重要了。


    若說強弱,郭靖修習降龍十八掌已久,又學了周伯通的左右互搏,真打起來自然是他強一些。


    不過再過幾年,等楊康功力有成,那就不好說了。


    凝神看向兩人在水麵變幻身形,拳來腳往,忽高忽低,打得很是好看,卻沒有一次真氣碰撞。


    楊青嘴角帶著微笑,看著兩人“打鬥”,心思已飄向其他地方。


    如今兩家重聚,楊康業已不會走上老路。


    過了今夜,隻等與包惜弱作別,再安排好退路,他就該覓地潛修,盡快將進度欄升滿了。


    正想著,卻見水麵上兩人忽地分開,招式隨即也有了變化。


    郭靖在浮木上穩住身形,雙手在空中浮遊不定,似慢實快,破風聲越來越急。


    周遭水氣也隱有隨之而動,匯聚成形的征兆。


    反觀楊康卻先是雙掌下沉至丹田,再提起時,也帶著“嗚咽”風聲,在身周化作道道掌影。


    楊青看他招式像是全真的《履霜破冰掌》,但又好像帶著些《天山折梅手》的架勢。忍不住讚歎楊康悟性,隻一個下午,他已經開始想著融合招式,朝自己的風格轉變。


    兩人都未盡全力,不多時蓄勢已畢,便各自騰空,在空中換了一掌。


    掌風激起水麵陣陣漣漪,而楊青三人所在的小船卻是巋然不動。


    一掌對完,二人又再分開。


    郭靖落回浮木正要拱手說話,卻見楊康後退時,原先立足的木椅已飄向遠處。


    而楊康手忙腳亂間便要落水。


    楊青見狀腳步微頓,移形換影般到了湖麵。


    腳下真氣微吐,立時有冰麵凝結而成。


    楊康此時也恰好落下,穩穩站住身形。


    “黃老邪,這小子練得什麽功夫?”


    不理郭靖楊康各自拱手回岸,洪七公反而對楊青的武功起了興趣。


    黃藥師聞言道:“我也不知,七兄感興趣自去問問就是。”


    “唉,咱們是老了,年輕人了不得啊。”砸了砸嘴,洪七公把最後一片豬耳丟進嘴裏,邊嚼邊說道:“兩個小家夥架也打晚了,老叫花走了。”


    他話剛說完,忽地遠處傳來一人喝罵聲:


    “楊青,你這小混球!”


    楊青目視郭靖楊康二人上岸,正要跟著上去,卻聽有人叫他。


    回頭去看時,周伯通已自岸邊乘著小舟直奔自己而來。


    滿頭銀發的瑛姑緊隨在後,唇角微翹。


    “師叔祖,瑛姑前輩,久違了。”


    煙雨樓中,眾人見老頑童突至,盡皆意外。


    “老頑童!”


    “周大哥!”


    郭靖黃蓉在回廊邊扶著木欄高聲大呼,丘處機等人相視之下,更帶著楊康一起迎到岸邊:


    “拜見師叔!”


    “師叔祖!”


    周伯通聽得有人叫他,卻理也不理,隻死死的盯著楊青跳腳道:“你這小混球,我老頑童今天非得教訓你不可!”


    話一說完,周伯通猛地怪叫著從輕舟上騰身而起,淩空一掌拍向楊青!


    楊青見他一掌拍來,也運起《履霜破冰掌》不躲不閃的迎上。也不以速度壓人,隻是見招拆招,連翻招架。


    他如今早已不拘泥於有劍無劍,出手時看似拳掌,往往帶著劍鋒破空的威勢。


    兩人一個在空中,一個在冰麵,眨眼間便過了十來招。


    周伯通見他掌法新奇,越打興致越高。


    “好小子,這套《履霜破冰掌》被你用得似是而非,看我這招!”


    及至又一招拆完,他借力騰空,突然雙掌交疊,真氣排空下壓,四周水麵猛地沉下去一塊兒!


    楊青舉掌上托,然而兩人手掌相交時,他卻隻覺空空蕩蕩,毫不著力。


    而周伯通卻忽地收手,身形翻轉躲過他掌力,改用雙腳來踢。


    一腳迅疾如電,一腳飄飄忽忽,竟是兩種不同的腿法一起攻到麵前。


    楊青心念微轉,知道這就是他自創的《空明拳》和《左右互搏》,隻是他此刻又推陳出新,竟以手腳同時使出。


    如果是平常人,有了先前那一掌發力過猛,必然躲不過這兩腳。


    不過他的動作在楊青眼中,卻還是太慢了。


    楊青身形向後微閃,離開冰麵,又在另一處水麵站定。


    “你小子別跑!”


    周伯通兩腳踢空,落在冰麵上,一手叉著腰,另一手指向楊青道:“你可害我不輕,說!該怎麽補償我?”


    楊青隨著腳下浮冰在水麵輕微沉浮,見他樣子便知他頂有所指,於是笑著問道:“我明明是幫了你,怎麽還要我補償?”


    “好啊你,不打服了你是不認錯!”


    說完他又再撲上前,這次卻不再用空明拳,而是實打實的與楊青碰了一掌。


    兩人雙掌交擊,立時在周遭炸出一圈水柱!


    洪七公在一旁看得有趣,也不急著走了,對著黃藥師道:


    “這老頑童,多年不見還是老樣子,瘋瘋癲癲的跟自己晚輩打起來了,倒是功夫見長。”


    “他若用《九陰真經》上的功夫,你我恐怕也……”話到一半,黃藥師看了半晌,不知想起什麽,忽而悠悠說道:“九陰真經,嘿。”


    眼見凡被楊青踩踏過的水麵,盡皆飄起片片浮冰,兩人在湖麵上不斷借力飛騰輾轉,打得難解難分。


    岸邊丘處機幾人看得哭笑不得,樓上包惜弱和楊鐵心則不由擔心,忍不住出聲問道:“黃姑娘,我聽青兒叫那人師叔祖,他也是全真派的嗎?怎的一見麵就打起來了?”


    黃蓉和郭靖本來見他們打得精彩,早已入了神。


    此時聽包惜弱來問,便轉身為她解釋兩人關係,又說了周伯通其人,和南海上的經過。


    郭靖也在一旁道:“嬸嬸不用擔心,郭大哥和楊兄弟沒事的。”


    包惜弱聽完才明白其中緣由,不再擔心。


    這時湖麵忽然響起婉轉的簫聲,幾人遠遠看去,卻是黃藥師立在船頭,橫握洞簫。


    黃蓉見他模樣,不由握著郭靖的手道:“我爹定是想起娘了。”


    郭靖看她神情哀切,想要寬慰卻不知如何開口,隻能用力反握,一言不發。


    又過半晌,楊青與周伯通已不知過了幾百招,他已沒了興致再打。


    煙雨樓之約對於他來說猶如既定過場,如今李萍南歸,郭楊兩家團聚,丘處機與柯鎮惡等人的約定也算完成。


    耳聽黃藥師一曲奏完,周伯通卻越打越來勁。


    他忽地向後退開十來丈,對著岸邊眾人招呼一聲,便踏水遠去。


    “小子別跑!”


    周伯通尾隨追去,兩人須臾之間便失去蹤跡,瑛姑駕船緊隨其後。


    黃藥師收起玉簫,望了眼黃蓉,便也隨著二人身後而去。


    “都走了?”洪七公抬手把空盤子丟向遠處樓上的郭靖,笑道:“老叫花也走了!”


    轉瞬間湖麵上又清淨下來,丘處機等人回到樓上,與眾人圍坐在一起。


    他見黃蓉幾人興致不太高,便舉杯道:


    “江湖聚散,本是常有。中秋雖過,可相聚難得,當浮一大白!”


    眾人聽罷各自舉杯應和道:“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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