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我是七八歲的時候,也許是五六歲的時候。”安恒開始講述他的家事。


    林蘭樓在心底歎了口氣,五六歲,那麽小時候的記憶,往事就更不確切了。


    “我隻記得我一直住在人多繁華的地方,有好看的轎子,有寬大的馬車,還有好看的綢緞鋪子。家裏有外婆,有我的師傅,還有夥計。


    外婆日日陪著我,師傅教我練功,夥計帶我出去買吃的。塾師教我認字。


    院子裏四季都有花。有一株大梧桐樹,高大的我幼時抱不過來那麽粗。夥計的院子裏養著雞鴨,門口還有小狗。


    外公很高很高,家裏似乎還有舅舅。”


    安恒每說出一句話來,就好像要想很久,要費盡他的心力一般。


    在他眼裏一切都那麽高大,那時候的他一定幼小。


    沒有人打擾他,都在認真聽他說。


    “我娘,她很疼愛我,我知道她很疼我。經常在夜半黑乎乎的時候來看我,將我抱在懷裏,輕輕和我說話,叫我佑兒。


    在外婆家的那段日子,我夢裏夢見都能笑醒。太美好了。似乎外婆家不遠還有大的荷花塘,一直連綿到很遠的地方,望不到邊。”


    林蘭樓忍不住又撓了撓頭。安恒現在說的話,是不是有一半是夢見的?


    “我小名叫恩佑。我的義父也是我長大後的師傅姓宋,所以我就叫宋恩佑。


    不知道是哪一天的夜裏,一切都變了。那天等我醒來時,我已經在馬車上,車上是兩個年輕人,將我死死看住。我記得那天我哭了很久很久。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少天,等我醒來,應該就是到了貴州。


    一個年輕的男人說是我父親,將我從車上抱下來。那天他穿著藍色袍子,我記得很清楚。


    他對我一直都很和藹。


    後來我見到了我奶奶。在貴州安府裏,對我最好的是我的奶奶。我的奶奶姓宋。奶奶在時,她就像外婆慈祥,那樣疼愛我。


    可是奶奶在我十四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她在感覺自己不行的時候,提前把我托付給他娘家的兄弟,我叫他舅公。這位舅公後來就將我托付給了我的師傅。當時七星門的門主宋啟尚。也是我的義父。”


    林蘭樓是知道的,宋啟尚是隅中寺的無因師傅,是上一任的七星門門主。此時他默默地點點頭。


    怨不得宋恩佑認識他手中的墨玉,墨玉是他前往黔地的時候無因大師贈送給他。那塊玉是他師傅的東西,他怎麽可能不認識。


    雖然當時無因大師欲言又止,林蘭樓也明白他是有意請他遇到有緣人,多多關照。


    眼下很明顯,安恒也就是宋恩佑就是有緣人。一切都有機緣。


    林蘭樓看了一眼李吹笛,李吹笛朝他點點頭。


    眼前的安恒雖然在最初的時候給他的印象有些不好,後來一路行來,覺得安恒平和,老成,心思正淳,也有心機,是個不錯土司世子。


    現在聽他的家事,又覺得這個世子曾經是個顛沛流離,是個可憐孩子。


    幸虧時至今日他對人世間沒有太多的怨念,品性依舊端正。


    “我奶奶去世後,我才覺得我在安府的身份有些尷尬。我母親不在府中,但是她居住的三夫人的院子父親一直都留著,我就一個人住在母親之前住著的院子裏。


    先是院子裏的仆役總是無端受到刁難和欺負。後來是我自己的開支和用度越來越成問題。


    我身邊的奶娘是我奶奶特意給我挑選的。雖然那時候我到了安府不需要奶娘照顧。奶奶還是給我挑選了一個看上去很凶的奶娘。看來奶奶是有預見的。


    奶娘見我無知受困,忍無可忍選了個時機溜回了奶奶的娘家,回到宋家找到舅公,將我的事情向舅公哭訴。


    舅公便找到我父親安劄,將我的情況說了。讓我的父親妥善處理後院的事情。


    後來舅公很快又給我請了個師傅,就是我義父宋啟尚。


    他們都不知道我師傅的身份,隻有舅公知道我義父身手不凡,他為的是讓他教我武功,讓我不會受人欺負。”


    安恒彈了口氣。


    林蘭樓也微微歎息一聲。從來豪門的恩怨都不會那麽簡單。能用武力解決的都是簡單的問題。


    “舅公還是想的簡單了。大娘子姓宋,因長子夭折,傷心過度身體虛弱,也倒是無心其他。二娘子和四娘子、五娘子真是欲殺我而後快。想來我娘當年從黔地離開也沒那麽簡單。我爹當年和我說,我娘是墜崖身亡。”


    安恒隻是勉強地笑了笑,掩飾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他似乎不知道怎麽表達。


    “我在府中,自從我奶奶去世,他們不隻一次地製造事端,想將我推下懸崖,給我下毒,給我的馬鞍做手腳。我不知道她們為何就那麽容不下我,想置我於死地。”


    “你爹呢?你舅公不是讓他好好照顧你嗎?”秘雲深滿麵愁容道。


    “我父親倒是和他的幾位夫人談了話,希望我能好好長大。但是他是一家之主,是土司王爺,宣慰司使大官人,日日在外忙碌,哪裏顧得上家中後院的婦人出了什麽事情。他確實舍得給我請最好的武師傅,最好的塾師。


    幸虧那些年我身邊的師傅們和奶娘給我很多援手和嗬護,不然我怕是早已成了冤魂。


    這次我出來,想見父親一麵都沒有見到。他日日在外操勞,我在家中已經為他分擔田疇軍務。可是他還是那麽忙。


    我願意到京城學太學,為的是順道找尋我的母親,我不相信我父親的話,不相信我母親真的死了。”


    “按理去京城學太學的世子未到弱冠為宜,你已經可以在家裏為王府分擔軍政事務了,又何必去呢?”林蘭樓道。


    安恒又苦笑了。


    “二娘有一子十三歲,本是最合適的人選,奈何她不願意讓他去。你也知道,這一路行來,若是三弟前往,能不能安全抵達還真不好說。四娘和五娘都有兒子,年紀更少,他們更不舍得自己的孩子小小年紀去京城做質子,飽受相思之苦。”


    “若是你在中途被殺,那麽最受益的是安府的二娘子。”秘雲深道,說著垂下眼瞼。


    “二娘是楊氏王爺家的女子。大娘是宋家的,四娘是田家的,五娘是金家的。她們的娘家都很有勢力。想來就是我沒有人撐腰,我娘是漢人,沒有背景。所以一定是他們肆意逼迫我娘,肆意想害死我。”


    “你若是離開了安府,你的世子身份會不會被別人取代?”


    “我以世子的身份入了太學,按理朝廷的封封應該是我接替安府的宣慰使一職。別人取代不了。”


    林蘭樓歎息一聲。畢竟他自幼沒有這樣的經曆,也沒有這樣被人逼迫和爭奪過。他真感謝自己的父親,隻娶了自己的母親一人。


    他現在也感謝自己的母親,隻生了自己一人。雖然沒有兄弟姐妹的相信相愛,也沒有那麽多複雜的爭奪和傾軋。


    李吹笛下意識地看了看秘雲深。


    秘雲深在秘家是長子長孫,他的父親倒是有幾房妾氏,他也有幾個弟弟。


    不過他母親家世顯赫,舅舅是隅中寺的無緣大師。雖然舅舅在五塵之外,但是他的外婆家依然不容小覷。


    四人陷入了沉默中。


    想到在洛陽安恒被安府的管家帶人追殺的事情。這事不得不說和安府的夫人們有關。


    也許不是土司王爺的意思。若真是安氏土司王爺的意思,此時的安恒怕是要做其他打算了吧。


    “若你被追殺是你父親的意思,你做如何打算?”李吹笛總是那麽冷靜又殘忍。


    “那還能有什麽打算,先進京將太學上完,走一步算一步。”


    安恒竟然出奇的冷靜。


    “那你回到安府王爺身邊,若是王爺想要害你,你豈能躲的過?”秘雲深憂心忡忡道。


    “躲不過便是天意。”安恒長歎了一聲。


    世間親情的殘忍莫過如此吧。


    “你性情溫和,對人寬厚,你院中的人對你應該是忠心耿耿,加之你手中又有七星門的人,所以不會有事。但是萬事要小心,小心提防身邊的人。”林蘭樓安慰道。


    安恒笑了笑道:“和你們在一起,是到現在為止我覺得最安全的時光。”


    李吹笛和林蘭樓、秘雲深一時無語,心中不由得有些傷感。


    想來安恒對安府裏有可能發生的事情都了然於心。


    安恒這個善良的人,為何要生在這樣的家庭,為何要從外婆的身邊被接回安氏土司的王府?


    這個世界還能不能讓他找到自己的母親,讓他感受到世間安全篤定的親情?


    “我們會盡量幫你找你的母親和外公一家。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什麽樣的地方,你小時候生活的地方到底有些什麽東西可能表明它的位置。”李吹笛道。


    “鐵算門葉風門主說過,我娘為我做了很多,她是雪山派的弟子。不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安恒道。


    “我們會找到葉風,也會托人去雪山派打聽。”李吹笛拍了拍安恒。


    “過了今天,你就是貴州安氏土司的世子爺,身份不同了,要多保護自己。”林蘭樓不放心道。


    安恒突然跪在地上,對著三人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李吹笛忙將他扶起,感歎道:“江湖飄搖,能得一知己尤為可貴。所幸我們四人一路走來性情相類,可成為肝膽想照的朋友。以後有事盡可知會一聲。”


    林蘭樓拍了拍安恒的肩膀,從腰間摸出墨玉,道:“這是無因大師給我的信物,他曾欲言又止,希望我遇到有緣人能多照拂。”


    安恒突然眼圈紅了。


    江湖詭譎,風雲莫測,能得真心友人實乃幸事。


    四人此時不管外麵是何種狀況,在他們的房間之中,隻有依依不舍和肝膽相照的深情。


    不一會,有人敲門。


    秘雲深起身開門。敲門的是一個年輕小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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