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的假身份證雖然寫著張一水的名字,但他並不能像真的張一水那樣,他白天幾乎很少外出,整日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了解外麵世界的唯一方法就是通過架在陽台上的那隻望遠鏡。他透過望遠鏡,近距離地觀察著外麵的世界,他的視線永遠是有局限的,他就在這有限的世界裏捕捉著外麵的信息。人們匆匆地在他的眼前走過,又匆匆地走來。偶爾,他也能看到便衣的身影,他對便衣已經警覺到了有些過敏了。剛開始,他並不能認清楚這些便衣,後來觀察的時間長了,他就有了經驗,總是那幾張老麵孔,雖然輪流著在門口出現,但時間長了,他就把這幾張麵孔記住了。這些人,有時一個人出現,有時則成雙結對,他們似乎在聊天,有時就裝出等人的樣子,在樓前轉一轉。


    老孟把這些看煩了,就放下望遠鏡,走到鏡子前,癡癡呆呆地望著鏡子中的自己,那張臉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在拆下臉上那一條條繃帶的過程中,他的心裏曾發生過巨大的變化,跟了他幾十年的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頃刻間就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他先是吃驚,最後就是極度地排斥。冷不丁的,在鏡子中看見自己時,他驚駭得瞠目結舌。他一遍遍地在鏡子中看著自己,心裏不停地問著:你是老孟嗎?真的是嗎?同時,又有另外一個聲音告訴他:你已經不是老孟了,你是張一水,張一水。


    他望著鏡子中陌生的自己,竟嗬嗬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他的眼淚流了出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流淚,然後他沮喪地跌坐在地上。過了很久,他抖著手,點了一支煙,猛地吸了幾口。忽然,他抬起頭,望著天花板一迭聲地說:你現在是張一水了,記住,你是張一水。


    他一遍遍地重複著自己的話,眼淚又一次湧了出來。


    傍晚的時候,老孟偶爾也會從公寓裏出來,他要買一些生活用品。他知道,此時的便衣正用銳利的眼睛掃視著進出小區的每一個人,當然,也包括他老孟。他能做到的就是盡量地不慌不忙,若無其事地從小區門前走過。他有時會在附近的超市轉轉,有時會稍遠一些,轉過兩個街口,再向北,還有另外一家大型超市。他選購東西時也從容不迫地挑挑揀揀,然後,提著買來的東西慢慢地走出來。他站在超市門外,先深深地吸幾口氣,這種空氣對他來說已經久違了,他就想:自由真好啊!以前的老孟是自由的,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想笑就笑,想喊就喊,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和兒子在一起。現在,雖然他的身體是自由的,但無形中他的心已經被困死了。


    一次,他走回小區門口時,被一雙眼睛盯上了。不用回頭看,第六感覺告訴他那是一雙便衣的眼睛,他的身體一下子僵硬起來。前方十幾米的地方有一個賣冰棍的,他知道那人也是個便衣。他向賣冰棍的男子走過去,然後放下手裏的東西,掏出一元錢,用手指著冰棍說:來一個。


    他盡量少說話,但又不能不說話,他知道自己雖然容貌變了,可自己的體形、走路的姿態、說話的聲音並沒有變。於是,每一次出門的時候,他都努力地變化著自己,讓自己變成想象中的張一水。


    他剝掉冰棍上的包裝紙,狠狠地咬上一口,一股涼氣霎時冒了上來,他忍不住舒服地說了句;好爽啊。


    天氣又悶又熱,不論白天還是晚上,都是潮悶難當。賣冰棍的衝他笑笑,就把目光投向了別處。


    老孟這才慢悠悠地往回走去。


    這時候,天色慢慢暗了下來,樓前到處都是乘涼的人,三三兩兩,閑言碎語地邊走邊聊。


    最讓老孟意想不到的是,很少走出屋子的老孟竟然在門口看到了回來的孟星。在大部分的時間裏,老孟都能準確地估算出孟星回來的時間,誤差前後絕不會超過十分鍾。在這之前和之後,他早就躲在貓眼的後麵向樓道裏張望,直到孟星的身影出現在他的麵前。孟星越走越近,然後拿出鑰匙打開門,走進自己的房間。每天,老孟都是以這樣的期待與兒子默默地打著招呼。隻要看到兒子,他心裏就是愉快的。隻有看到兒子,他的心才真正地踏實下來。


    這天,他沒能如約等到兒子的身影。按理說,這種情況也很正常,同學之間有點什麽事耽誤一會兒,也沒什麽。但對老孟來說,這是不正常的,他坐立不安,一次次走到陽台,透過窗簾的縫隙用望遠鏡向外張望,隻要樓道裏有風吹草動,他都會跑到貓眼跟前觀察一番。結果,折騰了半天,還是沒有等到孟星。


    老孟隻好下樓了。他站在小區門口,混在納涼的人群中,卻越待越不自在,他就又去了一趟超市。家裏並不缺什麽,他就買了一箱礦泉水,沉甸甸地拎在手裏。就在他快走到小區大門的時候,他看見了兒子孟星。孟星的身影一出現,他的世界就被占滿了。老孟下意識地緊走幾步,尾隨在兒子身後。兩個人相差幾步先後走進樓道裏。孟星伸手按了電梯,電梯門開了,孟星走了進去,跟在後麵的他正琢磨著上還是不上時,孟星轉過身,按下了樓層的電梯按鈕,也就在這時,孟星看見了他。電梯的門合上了,但馬上又打開了。


    孟星看到老孟後很快就把電梯的門打開了,老孟隻能硬著頭皮進了電梯。孟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然後就把目光盯在某個角落,不動了。


    老孟的呼吸忽然變得不順暢了,從出事到現在,他還沒有這麽近地和兒子單獨接觸過。現在,電梯裏隻有他們兩個,他站在兒子身後一點,他發現兒子又長高了一些,以前兒子的個頭和他差不多,現在明顯比他高大了。電梯升了幾層後,突然停住了,上來一個年歲比較大的女人。那女人很胖,一上電梯就站在了父子倆中間,女人手裏拎了一大堆的東西,她仰起下巴,衝孟星說:小夥子,幫我按一下十六層,謝謝了。


    孟星按了十六層的按鈕。接著,電梯又停了,孟星率先走了出去,老孟提著礦泉水也走了出去。孟星走到自己的門前,掏出鑰匙插入鎖孔時,隨意地回頭看了老孟一眼,這時老孟的注意力都在孟星的身上,他幾乎忘記了去掏鑰匙。


    孟星看了他一眼,他忙伸手在兜裏掏著鑰匙。孟星突然衝他說了句:你好。


    他一怔,也忙說:你好,你好!


    這時,他已經拿出了鑰匙,抖著手半天也沒有對上鎖孔。樓道裏的光線並不好,孟星伸手把樓道裏的燈打開了,突然而至的光明讓老孟猛一哆嗦。當他把門打開的時候,孟星已經進了房間,“哢嗒”一聲將門反鎖上了。那一聲清脆的“哢嗒”在老孟聽來竟如驚天巨響,如此親近地和兒子的近距離接觸,被那聲“哢嗒”隔開了兩個世界。


    回到屋裏的老孟倚在門上,慢慢地蹲下了身子。他抱住頭,耳邊不停地響起兒子的聲音:你好——


    過了許久,他哭了。他捂著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淚水便順著指縫流了下來。


    孤獨的老孟多麽想走近兒子,抱住兒子,告訴他事情的真相。躺在床上的老孟經常會有這樣的衝動。也正是這種衝動令他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他幹脆坐到桌前,打開台燈,把自己內心的感受寫在日記本上:


    親愛的兒子,爸爸就住在你的隔壁,每天都能看見你,咫尺之間,爸爸卻不能喊你一聲“兒子”。兒子,爸爸每次看見你回來,心就跟蕩起的秋千似的,忽上忽下。


    兒子,爸爸現在是公安局的通緝犯,沒有權利再像以前那樣去愛你了,但爸爸對你的愛是不會變的。孩子,我寫的這些日記,也許你暫時不會看到,可總有一天,你會看到的。也許,你現在怪爸爸或者恨爸爸,但爸爸對你的愛是無私的。有一天,當你做了爸爸,你會理解做父親的一番苦心。


    我親愛的兒子,別怪爸爸不能認你,我知道在這些天裏,你也在為爸爸提心吊膽。爸爸不認你,是為了能多陪你一些日子。如果爸爸現在就認你,可能公安局的人很快就會找到我。爸爸現在不狠心,就會壞了大事。


    隻要你好,爸爸就是幸福的,至少每天還能看到你。


    不知這樣的日子還能過多久?現在,爸爸最大的希望就是在暗地關注著你,希望你一切都好。我知道,因為爸爸給你添了許多不便和麻煩,爸爸知道外麵有公安的便衣,他們是想通過你找到爸爸,而你每天在那些人的注視下,生活是多麽的不便,這都怪爸爸連累了你。孩子,爸爸真想再回到以前的日子——


    老孟把所有的情感都深埋在心底,現在他隻有通過寫日記的方式才能把壓在心裏的情感宣泄出去,也隻有這樣,他才能安然睡去。


    孟星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沒有父親的日子裏他顯得很孤獨,也多了許多心事。他現在每天除了上課,就一頭紮進圖書館。楊悅發現了孟星的這種變化,在這種事情上,女孩子總比男孩子心細一些。


    這天,楊悅把孟星從圖書館裏叫了出來。


    兩個人站在圖書館外的一棵樹下。楊悅看著孟星,孟星卻把頭扭向一邊,無聊地踢著腳邊的石子。


    孟星,你最近一定有事在瞞著我。


    沒事。孟星把頭扭向一邊,他不敢正視楊悅,違心地說出這句話時,他的心一陣刺痛。


    楊悅緊盯著孟星,急切地問:告訴我,是不是家裏發生了什麽事?


    孟星這時已經冷靜了下來,在此前的一瞬間,他差點兒把父親的事說出來。最後,他還是忍住了。


    我家裏能有什麽事?沒事。我不是跟你說了嘛,我爸爸他去外地接了一個裝修的工程,他出差了。


    說完,他轉回頭。當眼睛碰到楊悅的目光時,他下意識地低下了頭。


    孟星,你變了。


    聽楊悅這樣說,孟星詫異地看著她。


    知道嗎?你現在經常走神兒,對我也不像以前那樣了。


    孟星的心裏一陣陰晴雨雪。父親出事後,他的確變了,以前無憂無慮的孟星不見了,他現在時常走神兒,做什麽事都恍恍惚惚的,喜歡一個人躲在一邊發呆。他想了很多,自然也想過和楊悅的關係。他喜歡楊悅,這一點他從來沒有否認過。但父親現在畢竟是逃犯,以後很可能就是一名罪犯,他從沒想過作為罪犯的兒子將來會有什麽樣的生活?年輕的孟星無法承擔起這種身份的變化,望著眼前無辜的楊悅,他的心仿佛在流血,他**似的說:楊悅,咱們還是分手吧。


    楊悅睜大眼睛,吃驚地望著他。


    孟星在楊悅的審視中,又一次避開了她的目光。


    半晌,楊悅喃喃地說:為什麽?孟星你告訴我,為什麽?


    孟星不語。


    楊悅忽然變得激動起來:孟星,我哪點兒做得不好,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孟星一下子捂住了臉。


    楊悅走過去,掰開孟星的手,她看見孟星淚流滿麵。


    孟星,你到底是怎麽了?你是不是心裏有什麽事兒?告訴我,好嗎?


    孟星仰起頭,抹一把臉說:沒什麽,我就是不想再和你交往下去了。


    聽了孟星的話,楊悅平靜地望著孟星,半晌,才一字一句地說:孟星,是我看錯你了嗎?我認識你時,一直覺得你是個有責任感的人,做什麽事都坦蕩、踏實,可你現在是怎麽了?你不說出分手的理由,讓我憑什麽離開你?好,要分手也行,但我要聽到讓我信服的理由。


    孟星搖搖頭,悶聲說:沒有理由。


    楊悅退後一步,審視地望著孟星,突然,她上前抓住了孟星的手:孟星,你肯定有事在瞞著我,你不告訴我也行。我知道你最近好像不高興,這時候不論你說什麽,我都不會離開你的,我要站在你身邊。以前,我們曾經說過,我們兩個要一起迎風雨、共患難,難道你都忘了嗎?


    孟星咬著嘴唇,淚眼朦朧地看著楊悅。忽然,他把楊悅緊緊地抱在胸前,又一次流下了淚水。他悄悄地拭去臉上的眼淚,在?心裏說著:對不起,楊悅。


    孟星一邊想著離開楊悅,怕連累了她;一邊又太害怕失去這份感情,從內心而言,他是需要楊悅的,他離不開楊悅。想到父親,他的心又變得沉重、複雜起來。


    兩個人久久地擁抱著、安撫著對方,卻又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


    校園裏開始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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