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蘭茲槍口的烈焰噴吐,那一刻在小諾迪眼裏拉長成了無限。


    他看見母親身上纏繞著的猩紅光芒隨著子彈掀開顱骨,連帶著紅白一片遠遠飛出。


    砰,砰,砰。


    那個開槍的人朝著遠處跑去,一邊跑一邊朝著母親的身體上開槍,直到她洗了又洗的褪色衣服染滿紅色,再也不用洗了為止。


    厄蘭茲沒有多想,他的眼前隻有唯一一個目標,那就是抓到那個該死的家夥。


    他在任務開始前就知道對方很有可能抓人質,因此也做好了要殺人的決心。但當他腦後傳來那一聲悲愴的哭嚎時,他知道自己想錯了。


    哭聲劃破了夜色。


    銳,刺,近乎是在尖叫。


    悲鳴著的孩子跪在自己母親破碎的屍體前,幾米之外落著他媽媽的半塊顱骨。還沒有變聲的嗓子和聲帶以要扯斷自身的力度嚎叫。


    那聲音釘住了他的雙腳,讓他再也不能追過去。


    在那一瞬間他甚至不敢回頭。


    他知道自己做的是對的,他的母親星光體放射著猩紅色的光芒,不可能還正常.....


    真的嗎?


    真的如此嗎?


    他轉過身,失去血色的臉上映著紅月的光,像新娘舊屋紙窗上的一張囍。


    羅蒂太太缺了半個腦袋的屍體躺在那裏,被子彈炸碎的血塊裹在舊衣服裏,在地上泅開一片黑紅。同色的月光給這灘血鍍了銀邊,像還活著一樣朝著他腳邊流來,嚇得他往後趔趄。


    深紫色猶豫地充盈灰色眼瞳,她的靈體就躺在那裏,純白無瑕,無聲無息。


    我被騙了。


    那麽短的時間哪裏來得及用什麽強大的巫術!!


    那就隻是一個讓星光體發光的法術而已!!


    血液,耳膜,心跳,悲鳴。木然的眼睛從門後,窗後,窗簾後,從黑暗裏朝他投來冰冷的一瞥又一瞥。


    目光和刀子一樣,沒有盔甲和盾牌能讓他在這種攻勢下保全自己。恍惚間,他仿佛回到了那個冰冷泛白的地方,故鄉美好的皮囊開始腐爛脫落,露出其中不經意的腐爛。


    他的臉上開始習慣性地瘙癢,像是有螞蟻在他的皮膚下麵啃咬。


    我的口罩呢?為什麽我敢把臉露出來?


    一陣陣冰冷的公式卷進他的大腦,仿佛一針冰冷的藥劑順著血管被推進心髒,但他林強迫他平複心情,這能抵禦魔女魅惑的無情卻在此時搖晃,崩塌。


    顫抖著呼吸寒冷,飽含她血液鐵腥味的空氣,前所未有的罪惡感壓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強迫自己思考,強迫他思考自己為什麽會做出這種事情。


    卡朋特知道我沒有時間細想...他知道我會著急。


    但是惡魔不會著急。


    惡魔既不驚慌,也不恐懼。


    他們隻會假裝驚慌,假裝憐憫,讓你誤以為它和你是一類,讓你認為那還是個人。


    但是你殺了她。


    那怎麽能怪我....那是...


    但是你殺了她。


    但是你殺了她。


    但是你殺了她。


    你殺了這個一輩子誰也沒害過的可憐女人!


    但他林在他的腦袋裏呼嘯著,沒有任何用處。他的心鎖住了,任什麽都進不來。


    厄蘭茲顫抖地伸出手,但他林就順著他的指尖湧出,無麵男人的左手牽起躺下的羅蒂太太,她的靈體飄起,純白無瑕,像記憶裏的月光。


    她伸出手,捧起小諾迪的臉,指尖溫柔地拂過孩子的淚痕,一個輕過空氣的吻落在小諾迪額前,安撫著他止不住的抽噎。


    緩緩地蹲下身把他抱在懷裏,輕拍著諾迪的背,直到他逐漸停止了哭泣,羅蒂才慢慢站起身,看了一眼自己地上的屍體,露出一個苦澀的笑。


    “你還有任何心願嗎?”但他林沉默地看向那個逐漸淡化的靈體。


    “有。”她點了點頭,轉身看向厄蘭茲,她蒼老的臉上不再有皺紋和老人斑,變得飽滿而年輕,那是她稍縱即逝的青春。


    “請給那孩子買一條培根。”


    羅蒂這麽說著,身形更加虛幻,在消失前的最後一刻提起裙擺行了一禮。


    盯著消解在空氣中的羅蒂,厄蘭茲愕然地伸出手,什麽也沒捉到。發瘋般地轉著圈,視角盤旋著晃過每一棟黑壓壓,不言語的歪斜樓頂,一雙眼睛也沒有。


    主啊。


    他記不得自己是怎麽把那個顫抖著遠離自己的孩子送回到床上,自己又是怎麽把羅蒂的骨灰處理好,放進盒子裏的。


    他隻記得當自己清醒過來的時候,正站在奔騰不休的塔索克河邊。他的耳邊充斥著接連不斷的耳語,眼睛裏文字一樣的鬼影左右擺動。


    路過的人們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男人站在河邊,半隻腳已經站在了站台邊。


    “你殺了她...”


    “我殺了她....”


    “是我殺了她...別說了....我知道...”


    “我喊你別說了!!!我殺了她!是!我該死!別喊了!!!”


    “你聽到沒有?!我在喊你閉嘴!”


    他朝著空氣咆哮。在錯亂的意識片段當中他看到了過去,那些片段從茲啦作響的信息錯亂聲中出現。他坐在醫院的椅子裏,床上推著的人麵容模糊,鮮血浸透了床單和氧氣麵罩。


    “小嚴!幫我拿吸入式乙醚來!...”


    “....你搞這東西有什麽用?”


    “....傻逼...為了這東西你命都不要了嗎?!”


    滴,滴,滴,滴。


    心電圖跳動著,節奏越來越平緩。


    在唯一一瞬間,從紛繁思緒裏恢複過來的厄蘭茲睜大了雙眼,飛快地朝著岸後退去,他手裏捧著的骨灰盒當啷一聲落在地麵,一粒粉塵也沒有掉出。


    貝爾納黛的話此刻回蕩在他的腦海裏——


    “肉體和精神,隻有一個能健全。”


    他灰色的眼球朝上翻著,指頭歪曲著從腰間抽出儀式匕首,他把自己的左手狠命壓在地麵,直到地麵的碎石烙進皮肉,刀尖一扭,寒光在月亮下泛著血紅...


    哢。


    鑽心的疼從指尖遍布全身,通紅的液體混著黑紅不斷地從左手無名指的斷麵上噴湧而出,半截露出的掌骨從肉中翻出,他捏緊自己的手腕,任憑黑血繼續流淌。抬起右手,繼續朝著自己身上刺下一刀一刀。


    疼。


    但是這哪裏夠。哪裏夠償還...哪裏夠贖罪..?


    “薩米基納啊...以我的血肉和疼痛...赫卡忒...以三條道路的女主人的名字...以屍陀林主...”


    他呻吟著念出一個又一個名字,從他身上飄出的血液和斷裂的無名指開始被分解,仿佛被某些貪婪的存在吸納取走一樣。骨灰飛起,朝著墓地深處飄去。


    “庇佑她的安眠。”


    說出最後一句,他繼續抬起手中的匕首...


    在讓人快要暈眩的疼痛裏度過長夜的人不隻他一個。


    在煉獄火圈裏掙紮著的機械之心全員都渾身大汗,能夠拿來製冷的世界鹽已經用完了。


    休伯特第一次嚐試使用手套傳送,結果賠掉了右腿的跟腱,生命領域的符咒在這個圈內效果很弱,隻能勉強讓他停止流血。


    再這樣下去,等到火圈的靈性耗空之前,他們就很有可能會死。常規的序列五封印物本來不會有這麽強的效果...但不知道是不是那件封印物的特殊性,它吸飽了某種邪異的外在力量。


    歐拓把目光從已經盯了五分鍾的魔法書上挪開,他為機械之神工作的二十九年裏,經曆過了很多絕境,他曾經用三個月的時間設想一切不利情況並最終為它們一一設計對應方案。


    現在看起來就是使用的時候了。


    他沉著地蹲下身,利用最後一小撮世界鹽製造液體穩定炮管狀態,抬起手的同時,休伯特的手套和艾奇奧的手槍都飄進他手心裏。


    工匠的非凡能力讓他能夠直接從封印物裏提取非凡特性,還能輕度控製非凡特性的聚合。


    一團深藍色的星空之眼和另一團亮金色的光球很快就落在地上,歐拓的掌心裏發出耀眼的強光,他試圖利用自己的非凡能力強迫這兩團聚合起來。


    強迫聚合一旦成功,就會形成一種具有極強破壞力的非凡物品效果,遠勝單一一種封印物具有的效果。


    一陣亮光炸開,強迫歐拓停下非凡能力。他擦掉自己虎口振出的血液,這也在他的規劃範圍內。


    既然如此,選項就隻剩下一個了。


    “準備烙鐵。”


    這麽命令著,休伯特默不作聲地拿起一個圓形零件,放到火牆前加溫。


    歐拓張開嘴,把兩團非凡特性都塞了進去。


    人的身體具有靈性,有強大的神秘學意義,可以強迫非凡特性發生聚合。這也是為什麽工匠如果層次不夠,無法鍛造混合特性封印物,但任何層次的人都可以嚐試服用混合非凡特性。


    咆哮著的瘋狂在他的身體裏流竄,他強迫自己調動起所有對非凡特性控製的能力,讓攝入的非凡特性在徹底吸收和改造自己之前,朝著手臂流去。


    此刻他的整張臉上的肌肉都皺成一片,凸起的血管中流竄著致命的深黑液體,伴隨著非凡特性朝著左臂中湧去,那隻手臂迅速開始崩壞和重組,放出強光和藍光的混合,肌肉如蛇一般蠕動。


    當所有的非凡特性都進入左臂後,他抬起右手的槍,靠在自己的左臂肘關節上。


    ....砰!


    子彈炸碎了骨頭,把那一隻左手炸在地上。休伯特立刻把烙鐵湊上去,茲啦一聲當中血肉被加熱成烏黑,血管與神經全都在升騰的白煙裏被粘合。


    生命符咒已經被證明效果不足,最好的方法就是燙糊所有血管和神經強行閉合以免失血。


    從始至終,歐拓都隻是皺著眉頭,滿身冷汗,不曾叫過一聲。


    他咬著牙把那隻斷手抬起,金光一層層疊加收攏在上麵,最終讓它暫時穩定了存在狀態。


    “機械之心,全體,取出奇術4型可用彈,齊射。”


    剩下兩人和歐拓都翻出水中泡著的最後可以運行的炮管,三輪齊射在火牆上炸出一個較薄的缺口,歐拓則猛地把自己的左手製成的神奇物品擲出,指尖先是爆發出一陣亮光,把那層火光削弱到了極點,透入夜間的新鮮空氣,然後扭曲混淆的空間一轉——


    全體成員跌坐在地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生命..”


    休伯特掏出最後那一把治療符咒,播撒出的綠光減少了不少的疼痛和流血,讓三人能夠繼續前行,赫瑟爾應該已經履行報告程序上報係統了。


    “...現在我們的情況符合暫時撤退修正條例,但我想繼續往前看看。你們呢?”


    歐拓的聲音有些顫抖,但語氣依舊堅定。


    “我們和你一起去,隊長。”


    長夜在這聲之後合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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