暈倒在地的厄蘭茲仰麵朝天,而他的意誌螺旋著朝著大地深處墜落。


    沉入黑暗恍惚的夢境,意誌迷離錯亂。


    他邁開步子在圖書館的廊道上狂奔,背後層層疊疊的書架活過來了,咆哮著上下張合著,每一本書此刻都是它口中的利齒,交錯間用邏輯和定律把人切成兩段。


    旋轉著的地麵擇人而噬,他就在這螺旋當中朝著黑暗深處跑去而不自知。


    一隻有力而纖細的手臂朝著他伸出,他匆忙間伸出手,被拽出無邊知識的深淵,得以站在安全的甲板上遠望這片無窮盡的螺旋海洋。


    “你的道路不止於此,往前走。”


    貝爾納黛那一雙海洋般澄澈明亮的眼睛看著麵前的厄蘭茲,為他推開另一扇門。


    在那一扇門後,大荒野活過來了。


    不是瘋狂而無序的活,而是真正的,生意盎然,井然有序的活著。


    荒野在風的吹拂下,草浪奔騰向遠方。他站著的地方茂盛著青藍色的草葉,上麵不同的詞匯和語言組成了讚美詩。順著風去往的地方,空中知識組成的透明妖精水母般遊曳晃動著,為大荒野晦暗的天空增添了絢爛的極光。


    那遙遠的彼方,蒼翠的知識成熟成金黃色的麥浪,在荒野不再荒蕪的地方,坐落著一座座鄉村,城堡,高樓,和故鄉。


    他站在荒野的最邊緣,凝望另一個邊緣。


    從出神,到讚歎,到漠然,到逐漸失望。


    就這樣慢慢放鬆身體,躺下來,雙眼出神地看著空無一物的灰色天空,沉默不語。


    他逐漸知道了,這裏是夢,是一個虛假但美好的夢。是憑著他自己對秩序,對真理的執念而生的大荒野,是一個永不可能存在的大荒野。


    外麵的世界其實也沒有多少區別。反正一切都是虛假的假象。


    他之所以能從摩斯苦修會裏逃出來,從萬機之神的教會裏逃脫,來到大海上,以為自己逃出了囚籠,到頭來卻發現隻不過是一頭撞進了另外一個囚籠還不自知。


    這一切有什麽意義呢?反正都是虛假的。


    也許人對神存在的意義隻是存在,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作用了。


    努力也好,放棄也罷,都不會影響什麽。


    “不,虛無主義的盡頭才是一個開始。”


    一個頭發後梳,有著兩撇突出到蓋住嘴唇的黑色胡須,眼睛有些高低不平的男人站在了厄蘭茲麵前,他的聲音果斷,堅定,富有一種明顯的力量感和目的性。


    厄蘭茲有些惱怒,似乎是因為自己的思緒被人打擾。但他還是爬起了身,愣住了。


    “好久不見。我是弗裏德裏希·威廉·尼采。”


    尼采站在荒野上,他頭頂的那一輪太陽閃耀而瘋狂,宏偉而悲壯,煊赫著明亮。


    厄蘭茲失語地張大嘴,隻能從嘴裏發出“嗬嗬”幾聲顫抖。


    “我們當然活著,對此你不是早有所知嗎?”


    尼采伸出一隻手,不容置疑地把厄蘭茲從地上拉起。他伸出另一隻手,徐徐地展開,仿佛一位驕傲的君王在向他介紹一整個地圖的版圖。


    “一切都注定要消逝,虛無可以解構一切。對嗎,孩子?”


    厄蘭茲說不出話來,他從未覺得如此彷徨無措過,在這樣一位思想的泰鬥,狂歡的酒神麵前,他無知又擔憂得像是一個害怕答錯題的孩子。


    “也許是...?尊敬的先生?”


    “哈哈哈哈哈,毀滅是一陣颶風!吹散一切之後自己也要滅亡!”


    尼采用力地一揮手,荒野上的風盤旋環繞,發出刺耳的嘯叫和嗚咽。兩人的頭發和衣擺在狂風中飛舞,目光所及的草甸全部彎折倒下。


    “然而這不是結束,孩子。神的枷鎖砸碎了過去的一切意義,一切道德,在那之後呢?人生沒有意義,而你賦予它意義。在一切假象破滅之後,你要去尋找真正有意義的東西。”


    他的雙瞳熠熠生輝,那不是冰冷漠然的太陽,那是有血有肉的太陽。


    他的嘴角永遠含著年輕的笑意,那是他囿於巨大的痛苦和瘋狂而未能顯露出的笑容。


    一切似乎都在此時逐漸明晰...


    是的。生命本無意義,萬物不過芻狗。


    但難道生命的喜悅有半分虛假嗎?難道真理會因為諸神而改變嗎?


    在這真知麵前,神也要卻步。


    “.....”厄蘭茲微張嘴唇,目光抬起,看向飛旋颶風當中閃爍不定的微光。


    而尼采的聲音更為激昂,高亢,如雷霆在炸響——


    “所以去吧!你這超人!你這一無所有的人!”


    他猛地一拍厄蘭茲的後背,風迎著他瘦弱的身體送出他,在那一陣陣狂風中,他聽見尼采為他送別的喊聲,風編製出線條,成為他身下奔騰的都靈駿馬。


    順著高山的斜坡一路狂奔而下,山頂的太陽閃耀依舊。


    所以他才下山,他下山來。


    不做先知,不做上主,不要附庸者,不要崇拜者...


    隻要的是和他平等的人。


    狂風灌滿袖口,撩起他垂落的長發,如蛇般在空中狂舞,駿馬的馬鬃往後飛掠,連帶著它身上最細微的一寸毛發也往後狂奔。


    一聲笑聲從他的嘴裏鑽出,然後迅速變成一連串狂喜的笑聲,在那璀璨奪目的太陽中,他欣然地接受自己的融化和墜落,感受著那種徹底解脫的快樂。


    他從未在此刻感受到如此的自由,在道德,倫理,法規,全都被虛無一掃而空之後,一個宏偉,廣闊的荒野在等待。


    當他醒過來時,天空已經變得昏暗,船醫的圓臉上滿是擔憂的目光。尤格特把他扶起,而厄蘭茲垂落的發梢下那雙眼睛卻閃爍著前所未有的熾烈火光。


    右手放進胸口口袋,哢嗒一聲,表盤露出,還有三十分鍾,赫卡忒的祭禮就要開始。


    “我很好,謝謝,不是中暑,不是心髒病,不是腦溢血,隻是睡了一覺。”


    他動作前所未有地敏捷和迅速,在那種如同獵犬嗅血的果決和狂熱當中,尤格特甚至瞥到了一點當初那個讓五海都為之畏懼的瘋狂冒險家格爾曼·斯帕羅的影子。


    “賽吉。”厄蘭茲在腦中呼喚了一聲,觀察著自己主人的賽吉連忙拍打翅膀飛起。


    “找除黎明號以外,適合我獻禮的海盜船。”


    他伸出手,一副鐵黑色的棱形麵具被他主動扣在自己臉上。在別人眼裏,他隻是推了推自己歪斜的鏡框,一副麵具便隨時出現。


    厚重的書籍飛過樓道和樓梯,落到厄蘭茲手心裏,翻開記載著星輝般閃爍的字符。


    那塊命運般險惡的銅片再次落進他手心裏,一個浮誇的笑容從他嘴角綻開。


    “笑一個吧,先生們,所有人都在看著呢。”


    “今晚注定要獻給門關和冥界的女神,由她保藏這一輪黑色殘月。”


    夢一樣地低聲囈語著,他對背後的船員們說了一聲。


    “我去畫一幅寫生就回來。女王給了我回來的口琴,不必擔心。”


    告別後,他翻動手中的書頁到某一頁,星光驟然從書頁中湧流而出,覆蓋了他全身。


    在明月的照耀下,厄蘭茲的身體如同化作了星光本身那樣流竄和閃動,飄舞著掠過海洋上泛起的波光。根據賽吉反饋的情報來看,有一夥在航道邊緣的海盜是最合適的受害對象。


    這件事情,不是因為什麽道德譴責的原因。


    隻是因為能,需要,所以就去做。


    願夜母保藏你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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