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小蠅飛走的方向道:“為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朵難,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平生被眼瞞。”1


    我心裏不爽,像是被人覷到了弱處,卻非要逞強。


    語氣越發淩厲起來:“這大冷天,不知你從哪個糞坑裏淘了隻小蠅來?你是想借這小蠅開我心境?此時放它出來,這雪天它能飛幾刻?你這執簫的手豈不是殺生了?”


    他笑了,露出幾顆潔白的牙齒。


    “我並非是開你心境,而是在說我自己,放著好端端的‘來時路’不走,非要去鑽那糊了紙的窗。如今,你已上路,我也要去走那‘來時路’了。”


    我疑惑不解。


    他又搖頭苦笑一下說:“你莫擔心這小蠅,它偷偷地伏在我肩背上,隨我自異境而來,想必是也想曆一番紅塵辛苦吧,隨它去好了。”


    說完,這人轉身欲走,我正滿腹疑惑,怎會輕易放他走。我緊上前兩步道:“我曆來都是講求實際的人,來世已矣,今生可求,如今心下混沌,你既已見到我,為何不與我明示一二,就這般扔下我,也是個不負責的神了!”


    這人又回身看我一眼,說道:“夙事前因,自有天命。”說完,便踏雪急行去了。


    我怎死心,循著他的背影追趕,口中大聲嚷道:“既讓我投生至此,總要贈我些神技才好,讓我憑空在這紅塵中打滾兒,若是早夭,豈不是白費了你們心血?”


    有聲音傳來:“哈哈,你不會早夭,且你已有神技傍身了……”


    他行得極快,我哪裏趕得上,一陣疾風卷著雪沫子飛舞。我強睜眼看他的背影,雪霧的迷茫中,那一抹灰色的身影很快便與雪天融為一色了。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神行處。


    風卷白雪掩蓋了他的淡淡的腳印,仿佛這裏從未來過人一樣。


    我定定地看著那棵遒枝漫漫的枯樹發呆,身後傳來車夫的喊聲。


    我回頭,看那車夫正蹚著大雪窠子往我這裏走。


    他見我回頭,便停住腳步,氣喘籲籲道:“娘子,喊您這許多聲,像是沒聽到一樣。您在這樹下站了許久,這樹有什麽好看的?天色不早了,該趕路了。”


    車夫隻說我在這樹下站了許久,並不提那消失的醜人,可見他們是見不到這醜人的。我心下了然,便不再多說什麽,轉身往馬車走去。


    我登上馬車,婆子取了我脫下的氈靴,倒出裏麵的雪團,又拿了個小的紅綾條褥要與我蓋腿腳。我不用她忙活,囑咐她隻幫我清理氈靴就好了。


    我自己解開褲腳綁腿,清理幹爽後,又開始大力揉搓,讓自己快要凍僵的腿腳盡快活泛起來。


    婆子見我舉動麻利,眼角的顏色略有緩和,像是試探著對我說道:“我這老家夥長娘子幾歲,在這就多幾句嘴,人這一輩子大起大落,娘子還需看開些……”


    我笑著回道:“媽媽是擔心我想不開吧?我方才隻是突然記起了咱們走的這條路,正是去往鐵檻寺的路,昔日寶二爺的好侄媳秦氏,年輕輕就沒了,正是經這條路送至鐵檻寺停靈的,那時寧國府大殯是何等風光,真真是‘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來官去’。”


    婆子頓了頓,似乎是在想我說的秦氏究竟為何許人。


    見她茫然,我並不解釋,心裏卻一直想著剛才那個醜人的話。


    為愛尋光紙上鑽,


    不能透處幾朵難。


    忽然撞著來時路,


    始覺平生被眼瞞。


    我隻記得這是一首偈頌,卻忘記是何時何人所做的了,是唐人?還是宋家?


    又轉念一想,心下更是疑惑,我作為上一世的穿越者不記得這偈頌倒也罷了,難道寶釵本體也不記得?她冰雪聰明,才情過人,怎的從她記憶中竟尋不到一點有關這首七言偈頌的痕跡?


    難道此世界非彼世界?若真是如此,卻為何那個醜人知曉這首偈頌?


    他究竟是誰?又來自哪裏?為何以小蠅自比?他的“來時路”又在何方?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剛才樹下的奇遇,這時那婆子似是才記起我說的秦氏為何人,立時咋乎乎叫到:“天祖奶奶!我倒是記起來娘子說的秦氏了,是不是六年前賈家出殯的那位?從城裏一直到鐵檻寺,銀山壓地一般的?可是了不得,真是白漫漫半個城了,也怪不得勾得娘子剛才在那白雪地裏站了半晌,唉——”


    秦可卿已經死了六年了嗎?想來應該是有了,薛寶釵十四歲進賈府,如今二十,正是六年頭了。


    “媽媽好記性,我倒是不記得是有六年了呢!”


    “哎呦——不是我好記性,是我有個娘家妹子,六年前進了永興節度使馮家做奶娘,那家媳婦生了個胖小子,整整吃了我妹子六年奶水,今年才斷了奶。我那娘家妹子想在馮府另找差事,馮家卻不留她,她沒去處正另尋人家做事呢。她跟我念叨過,說這家的哥兒出生那年,賈府正辦喪事兒,原本要給主子捐的一個什麽官兒,就是被賈家撬走的。這麽一算計,可不是有六年了!”


    “永興節度使馮家?是不是叫做馮胖子的?”


    “是是,正是這家。”


    我心想,這就是了。


    當年為秦可卿料理喪事時,不知賈珍是否真的因為覺得賈蓉官職低,靈幡經榜上隻寫個黌(hong)門監1不好看,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硬是掏出一千二百兩銀子,托大明宮掌宮內相2戴權給賈蓉捐了個五品龍禁尉,秦可卿的靈牌疏上皆寫“天朝誥授賈門秦氏恭人之靈位”。


    今日才知,賈蓉的五品龍禁尉,原是搶了永興節度使馮家的槽了。


    想到賈珍賈蓉,我又疑惑起秦可卿的死因,她是真的抱病而亡還是淫喪於天香樓?那時寶釵剛進賈府不到一年,且還是個姑娘家,真相不得而知,恐怕也隻有賈珍和賈蓉那爺兒幾個清楚了。


    注:


    1此為北宋守端所作《蠅子透窗偈》。


    1黌(hong)門監:監生。


    2大明宮掌宮內相:《紅樓夢》原著中官職,意為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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