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就要生了?他還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在被聞聲趕來的仆從們扶進大堂之時, 康絳雪尚有些茫然地在想:等等,他原來還有羊水的嗎?


    感覺又理所應當又很不正常……


    好特麽詭異。


    鑒於有了上次險些生產的經驗,眾人應對突發狀況多了些從容, 行事還算有條不紊, 但即便如此, 仍有一種緊張的氛圍彌漫開來,叫人大氣都不敢喘。


    平無奇來迎小皇帝時來了個同手同腳,指揮人將小皇帝小心放平之後, 他和康絳雪用力比畫:“陛下,深呼吸, 呼!吸!深呼吸!”


    小皇帝神情複雜:“你先深呼吸吧!你都順拐了!”


    平無奇被說得愣了愣,神情有點呆滯, 瞧著有些好笑。


    可康絳雪完全笑不出來,因為下一刻他便聽見平無奇使喚人給他拿刀,還連連催促道:“過水煮一煮,動作快些。”


    這……雪亮的刀子轉眼被捧到眼前,裝著麻沸散的藥罐亦近在咫尺。


    小皇帝瞧得心跳如擂鼓, 渾身的皮都繃緊了:“等等!”康絳雪驚慌失措,尚未做好準備,震驚發問, “現在就開始?直接開刀?”


    平無奇點頭:“時間緊迫,自是越快越好。”


    康絳雪頭皮發麻, 萬分抗拒:“你至少先讓朕自己生一下!平平, 好平平, 給個機會,萬一能順產呢!”


    平無奇被小皇帝的吼聲“打動”,暫且停下動作, 略一思索,也覺得有幾分道理:“也好。”


    平無奇不知說什麽才好,補充道:“那陛下先請,趕快!”


    先請,還趕快,說得好像他想開始就能開始一樣!小皇帝滿心複雜,仰麵望天,靜靜感受著腹中的變化。


    他很怕一時半會兒還是什麽感覺都沒有,幸而這一次像是時候到了,情況發展並沒有讓他太失望。


    沒過幾分鍾,康絳雪便開始了陣痛,肚子一抽一抽,疼得他當場形象大崩,爆出了粗口。


    臥槽!好一個宮縮……真是巨、疼、無、比!


    康絳雪隻用一秒就出了一身的汗,雙手亂抓,揪住了床幔。


    什麽玩意啊這是!!疼得簡直讓人直接靈魂出竅!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朕不行朕不行朕不行!!


    平無奇鑽進被子中查看情況,其畫麵對於一個成年男子來說其實過於羞恥,輕而易舉就能讓人社死。


    然而康絳雪疼得完全顧不上這麽多,他的身體和靈魂好像完全切割開,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抻著脖子,一邊拚命呼吸,一邊發泄似的喊道:“我、我……”


    海棠給小皇帝擦汗,惶惶問道:“什麽?陛下要什麽?”


    康絳雪原本沒想要什麽,聽她這麽問,便也下意識地回道:“我、我要盛靈玉!”


    海棠瘋狂點頭:“好,好!盛大人就快到了,已經在路上了。”


    小皇帝聞聲一震,於陣痛中抽空吸一口氣,竟有點恍惚,不知道海棠是不是在哄他:“真的假的?……他到皇城了?”


    海棠應道:“真的!奴婢騙您幹什麽?!”


    康絳雪一直忍著自己的空虛感,此時忽聽盛靈玉正在趕來,一時竟不知是什麽心情:“那你之前怎麽不說?”


    海棠也無奈:“陛下忽然發作,奴婢也沒來得及啊,這不正要說嘛!”


    康絳雪得了這話,正是得了些有力的安慰,眼見著平無奇看他疼得厲害忍不住拿著麻沸散過來,趕緊偏頭,倔強喊道:“別別別,拿走拿走拿走!”


    “平平再給個機會!”


    開刀是不能輕易開刀的,他是真不想在沒有無菌室的情況下剖腹產。


    這麽一折騰,便是將近兩盞茶的時間,等這一波陣痛過去,康絳雪渾身濕透,宛如剛從水裏撈出來。


    小皇帝已是沒有一點力氣,眼睛都睜不開,話也說不動,隻能哼哼。


    海棠怕得不得了:“陛下,您要睡覺嗎?……這個時候可不能睡啊。”


    小皇帝小聲虛弱道:“朕哪裏睡得著,休息一會兒罷了。”


    在此短暫的中場休息中,康絳雪身體疲累,內心卻是格外清醒。


    腦海因為疼痛而空空蕩蕩,他越發迫切地需要起盛靈玉來。


    要是盛靈玉在這裏就好了。


    要是有他陪著……


    康絳雪恍恍惚惚地想著,忽聽見門外腳步錯亂,有人急急趕來。


    海棠驚喜的呼吸聲和平無奇一聲“盛大人”的呼聲同時響起,康絳雪在吹過來的空氣裏聞到了一種熟悉的淡淡香氣。


    他來了?他趕來了?


    康絳雪心髒一跳,精神一下子振奮起來,沒等睜開眼睛,手便探索著伸出去。


    很快,有人接住了他的手,緊緊握住。


    熟悉的觸感,熟悉的溫度。


    是盛靈玉。


    是他的玉郎。


    康絳雪的心髒激烈跳動,他一時間竟有點想哭,緩緩睜開眼睛,正要說話,一滴汗珠正好從盛靈玉的發絲間滾落,滴到了小皇帝的枕頭上。


    盛靈玉滿身都是汗水,不知是急的還是累的,他一張不似凡人的麵孔被打濕,整個人和小皇帝沒差,都那般水淋淋。


    他這樣的人,不該看上去如此狼狽,康絳雪想要跟盛靈玉說“冷靜些”,可話到嘴邊,卻被其他變動所吸引:“你哆嗦什麽?”


    小皇帝回握住盛靈玉的手,那隻漂亮的手上傳來的卻是令人心痛的顫抖:“你在發抖。”


    盛靈玉並沒有回小皇帝的話,隻沉聲詢問道:“疼嗎?”


    那聲音聽起來非常地悠遠,康絳雪也是這時候才注意到盛靈玉並沒有坐在床沿,他雙膝都在地上,乃是一進門就跪在了小皇帝的身邊。


    康絳雪望進盛靈玉的眼睛裏,在裏麵看到了一層看不透的水光,仿佛此時此刻在受難的人不是小皇帝,而是眼前這個人。


    康絳雪喉嚨裏忽然一陣幹澀,不自覺地答道:“不疼的,一點都不疼。”


    如此下去自然還是不行,隻怕再拖延會硬生生耽擱成難產。平無奇由著小皇帝嚐試這一陣,最終還是定了心思,喚人讓開空間,給小皇帝擦拭腹部。


    平無奇道:“陛下別怕,這雖是最後的手段,但奴才絕不會拿陛下的性命冒險,陛下信我就是。”


    平無奇如此說,康絳雪哪裏還有拒絕的可能,他硬著頭皮,應道:“……來吧,麻沸散拿來。”


    盛靈玉離得最近,就在小皇帝的身邊,看著平無奇持起鋒利的薄刃短刀前來喂小皇帝喝藥,身體一頓,忽然僵硬。


    康絳雪正沉浸在終究還是要挨刀子的恐懼中,忽覺眼前一黑,盛靈玉的身軀擋在了他前麵,隔開了平無奇的接觸。


    平無奇中途受阻,不由驚訝:“盛大人?”


    盛靈玉背對著平無奇,眼睛直視著小皇帝,幹澀出聲:“阿雪……我們不要生了。”


    到了這個份上,不生還要如何?說什麽不生,聽著又莽撞又任性,竟幼稚得完全不像是盛靈玉能說出來的言語。


    然而康絳雪和盛靈玉離得極近,能清楚地看見盛靈玉的眼睛,他的目光裏有著夜色一般的寂寥沉靜,往更深處看去,更有一種令人不敢深究的偏執。


    這是什麽?


    康絳雪隱隱察覺出了盛靈玉有些不對勁,不由得被那雙眼睛晃得出了神,平無奇身為醫者,卻不能任事態就此發展,平無奇冷下聲來,道:“盛大人,請您讓開。”


    盛靈玉像是完全沒有聽到,情況僵持起來。康絳雪被盛靈玉護在懷裏,他竟是當真沒有放開的意思。


    可孩子怎麽可能不生?康絳雪已經下定決心正麵迎刀,他拍了拍盛靈玉的手臂,輕聲道:“別胡鬧,放開我。”


    盛靈玉仍沒有動作,他從進屋開始就沒有停下的顫抖過渡到了小皇帝身上,康絳雪眉心一跳,到這時才忽然之間完全明白了盛靈玉的所思所想。


    是這樣……原來是這樣,盛靈玉在恐懼,就像小皇帝遲遲不敢麵對開刀一樣,在恐懼。


    盛靈玉那樣一個連麵對死亡都不會色變的男人,卻因為小皇帝而這樣地害怕,這樣地脆弱,好像一陣風吹過,都能將現在的他輕易摧毀。


    小皇帝扣緊盛靈玉的手臂,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隻能不斷地重複,既說給盛靈玉聽,也說給自己聽:“沒事的,我沒事,我可是真龍天子,這種小劫難算得了什麽?你等著瞧吧。”


    話音剛落,康絳雪迎來了新的宮縮,他的身軀猛然一震,完全出乎意料,卻不想讓盛靈玉看到他死去活來的模樣。


    刹那間,他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全心全意湧出一股力,用來抵抗那一陣疼痛。


    小皇帝又怒又驚,嘶喊:“出來,你給我出來!!!”


    康絳雪喊出了聲,破音之時,一團熱意也跟著從身體裏推了出去。


    平無奇神色大變,彎下腰去,隨即,響亮的啼哭聲憑空響起,嬰兒的到來像是初升之陽,映亮了這個夜晚。


    海棠跟著去幫忙,隻瞧了一眼,眼淚忍不住,一下子哭了起來:“生了!陛下生了!!是個女孩兒!是位公主殿下!”


    康絳雪尚在腹部忽然輕鬆的恍惚之中,聽說生了,頭腦還有些茫然——他真的靠自己生了?


    從哪兒生出來的?


    ……算了,千萬別告訴他,他一點都不想知道。


    康絳雪側過頭,額頭正好和盛靈玉相抵,這一瞬,周邊雖嘈雜紛擾,但對於他們來說,世界上隻有彼此。


    康絳雪低低笑了出來,疲憊之餘,盡是喜悅:“你看,我說什麽來著?我沒事,我好著呢。”


    盛靈玉許久沒吭聲,好半天,他才帶著濕潤的鼻音,應道:“嗯。”


    小小的嬰孩被從被褥間抱了起來,剪臍帶,溫水清洗,包裹妥當,送到小皇帝的身邊。


    海棠又哭又笑,放下繈褓,催道:“陛下,盛大人,快看,小公主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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