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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腰斬, 這個下場對楊惑來說格外諷刺,尤其是和原文之中登基稱帝得償所願的結局一比,更加令人覺得嘲諷。


    不過, 沒有人會覺得楊惑可憐, 楊惑這兩次謀反害死的人隻怕腰斬上千次也償還不下。


    小皇帝低頭看了下肚子,不知這算不算給腹中孩子的一點交代, 這時, 盛靈玉又問他:“三日之後, 你去看嗎?”


    楊惑的死刑來得沒有那麽快, 三日之後指的是陸巧流放之事。


    回宮這些日子以來,康絳雪有意無意一直沒有去看過陸巧, 但流放一別之後,想來即便想見也再也見不到了。


    康絳雪聞言微頓,應道:“讓我再想想。”


    對小皇帝而言,如何麵對陸巧總是一個難以言說的問題, 康絳雪覺得對不住他,但他終歸是如同當初所說,保住了陸巧一條性命。


    這樣的結局,無論如何也說不得太差。


    小皇帝猶猶豫豫拖到了流放離城的當日, 這日清晨, 盛靈玉主動叫醒了他, 喚道:“阿雪,去吧。”


    康絳雪在床上翻了兩個身,最後起身穿衣,趕在陸巧的隊伍離去之前登上了城樓。


    送陸巧出行,畫麵和當初送陸巧去永州時何其相似,光是站在城牆邊, 康絳雪都有種似曾相識,恍如隔日之感。


    可惜現實的區別如此殘酷,當初的陸小侯爺一身華服,騎著高頭大馬,如今,他站在一種戴著鐐銬的囚犯之中,穿著樸素的白衣,神色灰敗。


    小皇帝自樓上盯著他,感覺陸巧那股無所畏懼向前猛衝的精神勁兒像是被磨沒了,整個人看上去異常安靜。


    他還是陸巧,可同時,又不再像是陸巧了。


    康絳雪心裏湧上一種很奇特的傷感,他問盛靈玉:“這是因為我嗎?”


    盛靈玉道:“和陛下無關,從頭到尾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道理是應該這樣講,但小皇帝並不能用這話來掩埋自己心中的複雜感情,就像他至今都不知道在那個時候陸巧究竟是想殺他還是想放他,康絳雪也不清楚他個人到底該如何評論陸巧的好與惡。


    小皇帝看到陸巧在人群之中站立著,其他的人都在軍士的拉扯下跪了下來,隻他不跪,看守的軍士推搡了陸巧一下,陸巧抬起拳頭便和軍士衝突起來。


    然而他帶著手銬遠不如軍士方便,很快被打了好幾拳。


    康絳雪見狀道:“以後他是不是還會遇到很多次這樣的事?”


    盛靈玉問道:“陛下覺得不妥?”


    “……”小皇帝不是覺得不妥,隻是無法應答。


    盛靈玉接著道:“陛下不必憂心,也隻是這一路罷了,等到了目的地,他便不會受到什麽苛待,陸老侯爺尚在,我也會為著陛下讓他一生不愁衣食,不愁溫飽,不過,也隻是如此而已,想像以前那樣生活,沒有可能。”


    小皇帝點頭道:“這便夠了。”


    站在盛靈玉的角度,這確實已是說不出的寬容。


    說話間,隊伍中有人看到了城牆上的小皇帝,軍士們匆忙行禮。


    “陛下”這個稱呼傳到了陸巧的耳中,陸巧的身軀一震,但卻沒有抬頭。


    他低著頭,好像嘔著一口長長的氣,一直到流放的隊伍開始離去,都沒有抬頭看小皇帝一眼。


    小皇帝想著,或許陸巧會最後回一次頭,但是並沒有。直到步行沒了影子,陸巧也始終沒有回頭看這一眼。


    他的背影比以前單薄很多,但最後一麵時磅礴的恨意似乎依然沒有減少。


    對陸巧和小皇帝而言,這本該是人生的訣別,可陸巧選擇不看他。


    康絳雪沒能和陸巧對視,倒不覺得難過,反而生出一種希望,他自言自語道:“這樣也好,說不得,過些年,他便放下了。”


    盛靈玉靜靜聽著,忽然低頭笑了一聲。“得不到的東西,這輩子都不會放下,他此刻恨你,但過些年,卻又會想你,然後恨你,愛你,怨你,最後還是想你。”


    “可是不管他有多麽想你,他都再也踏不進皇城半步,隻要我活著一天,他永遠都別想再見你一眼。”


    康絳雪一時沒有說話,雖是聽著盛靈玉在他麵前展露真實的心意卻也沒有露出什麽特別的表情。


    等陸巧徹底消失在他的視線,確定的離別也終於在心中化為了過去,小皇帝才問盛靈玉道:“玉郎,那你可得到想要的東西了?若是得到了,是不是就能放下了?”


    小皇帝明明問得不清不楚,但盛靈玉瞬間怔楞。


    他站在風中,黑色的衣衫揚起,獵獵作響,可他的臉色冷白,反差強烈,美得好似鬼魅。


    盛靈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略為出神,問道:“行刑之前,要不要去看看楊惑?”


    康絳雪對楊惑此人沒有一絲一毫的好印象,一點都不想再見他,便搖了搖頭。“你要去看嗎?”


    盛靈玉點頭。


    小皇帝由是道:“那我陪你。”


    兩人並行一路,踏上了去往死囚的宮道。


    路上,盛靈玉給小皇帝披上了披風,光明正大地牽住了小皇帝的手。


    以往,他們從來沒有這樣自在地牽手走過路,路過的宮人們跪了一地不敢多看,偶遇的朝臣撞了個正著卻遲遲移不開眼。


    康絳雪在他們的臉上看到了未來許多叱罵小皇帝和盛靈玉行事荒唐的檄文,不想盛靈玉卻拉緊了他的手,很自然地輕聲道:“讓他們看,讓他們罵,若是能被他們罵我勾引皇帝霸占皇帝,我倒是開心了。”


    康絳雪回握住盛靈玉的手,低頭笑了。


    他應道:“你原來是這樣想,那很好,叫他們練練手,待以後我再也不納任何妃子,一生一世和你相守,他們還有的發愁。”


    盛靈玉的神情柔軟,像是不在意一般問:“一生一世?”


    小皇帝應道:“嗯,一生一世。”


    皇室密獄很快便到,康絳雪沒有進入,留在了門口,盛靈玉叫人給小皇帝搬了一把舒適的椅子,又弄了茶水點心,這才緩步踏進了大牢的走廊。


    冬日之中,監獄裏比尋常之處更加陰冷。


    盛靈玉不是第一次來這裏,進入那片黑暗之時,他停了好幾秒才抬腳走到了楊惑所在的牢房門前。


    昔日的寧王殿下如今是這個地方最大的死囚,此刻,那人坐在一堆雜草之中,無聲地盯著門口。


    前些天被陸巧射瞎的眼睛此刻已經被蒙了起來,楊惑另外的紫色瞳孔在燭火下閃著一種多彩卻冰冷的光。


    看到盛靈玉,他眯了下眼,似是辨認了一下,道:“是你。”隨後又毫無波瀾地問:“你來幹什麽?”


    盛靈玉沒有和楊惑表明來意,他居高臨下,就這麽默默地注視楊惑。


    曾幾何時,在一個與這裏很像的牢獄之中,楊惑也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


    他們都是多思所想的人,於是楊惑很快便察覺到了這個場景的熟悉之處,忽然,楊惑忍不住便笑了,他仿佛鷹隼一樣深深凝視著盛靈玉的臉,道:“我早就說過,你和我是一樣的人。”


    “盛靈玉,你捫心自問,贏了我,你現在是不是得意極了?”


    盛靈玉不答這話,隻繼續注視了楊惑好一陣,眼見著楊惑的神情一點點收回,才宣告道:“寧王府被抄了,你的側妃和其所生子嗣一齊在牢裏服毒了。”


    側妃所生的子嗣自然便是楊惑的子嗣,算到如今,楊惑其實已經有了兩個年幼的兒子。


    聽見他們全部服毒,楊惑的神情有了很短的停頓,然而隻是一瞬,這種預料之中的結果帶給他的疼痛就消失不見,他嗤笑道:“死了便死了,子嗣這種東西留著又能有什麽用,說到底……就算流著我的血,他們也不是我,這世上真正重要的隻有我本身,隻有我自己。”


    說完,楊惑發出冷笑,惡意道:“自然,從小皇帝肚子裏爬出來的是例外,若是他給我生的孩子沒了,我還是會假裝難過一下。”


    盛靈玉沒有被這話惹怒,他看著楊惑,似乎在看一個無可救藥的失敗者。盛靈玉道:“你的判決下了,滿朝文武一起為你選了腰斬。”


    兩人說了這麽多,楊惑始終不痛不癢,哪怕身在囚牢,還留著出身皇族的姿態和風度。


    但在聽到腰斬之時,楊惑的臉色略略一變,露出了難以忍受的意味。


    ……太難看了。


    他竟然落得這麽個下場。


    楊惑的聲音沉了下去,道:“你我之間,原本是朋友。”


    盛靈玉聽得似乎有些發笑,問:“是嗎?”


    楊惑卻不覺得尷尬,十分認真:“盛靈玉,我視你為敵,卻從沒有侮辱過你,至少,我給過你自盡的機會。”


    這話聽起來好像自盡是個多麽好的歸宿,不過這樣好的歸宿,盛靈玉並不打算留給楊惑。


    盛靈玉開口道:“行刑那天,我不會去,今日見你,便是終結。若你問我,我倒是覺得腰斬很適合你,一刀兩斷,才不會再多心。”


    楊惑的臉色瞬間難看萬分,他盯著盛靈玉,以至於麵孔都有些扭曲,看見盛靈玉將他拋在身後向外走去,隔著的鐵牢成為了勝和敗的分界。


    他猛然間起身衝過來,握住圍欄,猙獰嘶喊:


    “盛靈玉,你當你這便贏了嗎?你的報應還在後頭!你殺的人不比我少,想坐擁一切!?沒那麽容易!”


    “我軾母奪位,你弑父滅世,比我又強在哪裏!?我不是好人,你也不是,楊熒瞧不起我,自然也該瞧不起你!他若知道你親手殺了生父……哦,不對,他已經知道了。”


    楊惑癲狂地發出笑聲,仿佛瘋了一般,那聲音落在盛靈玉心中,宛如轟鳴霹靂,他忽然止步,聲音晦澀無比道:“……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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