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時。


    一塊寫有江州的立碑上覆著雪,其旁的官道上疾馳過一輛白馬車。而白馬車的後邊,是幾位背著鹽袋正在化雪的官兵。


    略顯年幼的官兵昂首望向已行將過去的白馬車,低聲道:“好像不是蒼樓的白馬。”


    年長的官兵在前頭聞聲便回過身來,便用手中纏繞合攏的長鞭重重拍了拍他的頭後厲聲罵道:“混賬東西!你個小娃娃連江州都沒得出去過,那白馬難不成還是那北邊牧梁韃子的馬?那馬車上的人都是牧梁奸細不成?我看是你小娃娃想偷懶!”


    此刻吃痛的官兵不敢再言語,連忙從背後鹽袋裏取了些鹽巴,分均去撒在雪上。


    天邊微光照落,半個紅日雖藏在雲間卻也將那一撮被撒下的粗顆鹽巴照得閃閃發亮,像是綿柔的沙地裏嵌入了璀璨奪目的玉石。


    “伍長,今兒個是啥日頭哩!”另一位撒完鹽巴的官兵走近那年長的官兵身側說道,“這鹽巴可是好東西嘞,撒在雪上豈不浪費喲!”


    “今日可是大日子,蘇州府府衙周大人要過來咱們江州照例巡查!”


    “嗐!不就是尋他失蹤了的大公子,咱家媳婦都聽說了,那周家大公子出門遊玩卻不知所蹤,我們又何必如此興師動眾的嘛!”


    “別別別!是巡查巡查!”那官兵眼見地長鞭便揮將過來,連忙認錯。


    長鞭卻依舊照臉而來。


    “照例巡查!照例巡查!”


    他雙手抵在臉前,見長鞭半晌還未落下,這才放心收回手來彎腰訕笑道:“伍長,我這不也是聽我家那大腳媳婦胡說,這婦道人家,哪裏知道這官場上向來是公私分明嘛。嘿嘿,怪我多嘴了,多嘴了……”


    “哼!”手執長鞭的伍長這才冷哼一聲,放下手來,朝遠邊撒鹽巴的人去了。


    “呸!這世道竟還有公私分明的官嘞?”險些被打的他轉過身,卻見那新入府衙的憨貨正抬著頭朝遠處不知在看什麽,他走向前便朝著略顯年幼的官兵踢了一腳,“你小子在發什麽呆?還不好好撒鹽巴?”


    “哦……”


    被踢了一腳的人這才低下頭顱收回望著那遠馳而去的白馬目光,木訥地從身後鹽袋裏取出一把鹽巴來,盯著鹽巴一點一點落在白雪之上。


    待身邊的人漸漸離去時,他這才緩緩抬起頭來,認真的說道:“那肯定不是蒼樓的白馬。”


    “不錯!”


    “那是牧梁的白玉廬。”


    不知何時,他的身旁多了一位背著大刀的男子,臉龐蓄滿了絡腮胡,細看時,竟有一道深刻的刀疤顯現在他的左臉。刀疤男拍了拍他的肩,朝他笑眯著眼。


    “是你。”撒鹽人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目光卻落在了大刀上仍在滴落的鮮血。


    “你為何這般怕我?”刀疤男半蹲下身子,大刀柄靠在他的後腦處,背影則是無邊的雪影,再也沒有了一人。


    撒鹽人身後的鹽袋在晃動,他顫巍巍的說道:“你……你是來殺我的?”


    “我不殺你。隻是——”男子停頓一刻,才說道,“我看不起你。”


    “我……我,我——隻是無處可去。”


    “趙澹歸。”男子平靜的說道,“我的小王爺,你何時才能歸去?”


    被稱為趙澹歸的人重重地垂下頭,他低聲泄氣般說道:“我回不去了。”


    刀疤男像初來時依舊笑眯著眼,摸了摸他身前穿著蒼樓官服小人兒的頭。他用腳上的黑靴擰了擰地間的白雪,語氣已變得柔和許多,他說道:“我來,是接您回去的。這雪,不是我們的雪。”


    “我不回去!”趙澹歸甩開他的手,他抬起頭鄭重的說道,“三叔容不下我!”


    “所以,我來了。”男子站起身,他一邊遠望著那一堆堆的血灘一邊緩緩說道,“有些人……終究要為這雪付出些代價。”


    “羌曄!你他娘的有病!”


    刀疤男用手抹了抹下頷濃密的絡腮胡須,又將手輕觸在左臉的刀疤上,隨即放下時,他眯著眼睛笑問道:“小王爺,我如今是不是極醜?”


    趙澹歸別過臉,未理他。


    “上京酒,白玉壺,方飲百酒無滋味。”


    “縱清風,飛雪後,千裏馬最白玉盧。”


    背刀男子沉聲吟詞作罷,眼裏已泛著蒙蒙白霧。


    趙澹歸側過身,他接詞言道:“萬裏目,玉樹開,道是人間白——玉——郎!”


    “哈哈哈……”


    “白玉郎,白玉郎?白玉郎!”刀疤男仰身大笑,卻見兩行清淚不合時宜般從他茂密的絡腮胡林間流下,“我這一臉的刀疤拜他所賜,殺我全家,屠我全族,此仇不共戴天!但——小王爺,您又何嚐不與屬下一般下場呢?”


    趙澹歸捏緊拳頭,卻終究鬆開,他說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我的小王爺,您為何能說得這般輕巧?”


    “難道!難道你要在蒼樓夷地度過此生,將滔天的血海深仇安於身後?”


    “那又能如何?!”


    聲音似雷霆,且迅且消。雪後微弱的日光照在稚嫩的臉上,趙澹歸閉上雙目,背過身去,在羌曄的身前仿佛一株雖孱弱卻布滿滄桑的幼樹。


    “那善於借刀殺人的老狗將自己的長女許配給了枳也,成親之日,老狗的長女逃走了……帶著趙燕南下,如今,已至蒼樓。”


    “身側,僅有安在烈一人。”


    “憑王爺之資,與在下所屬,便教那老狗斷子絕孫!”


    趙澹歸搖了搖頭,他仍閉著眼說道:“殺了小燕又如何?三叔不過知非之年,再生五六個小燕又有何難?”


    “不過。”趙澹歸此時睜開明目,從眼裏噴射出一道猛烈的白光落在千裏雪地上,他說道:“當年青狼傳回消息,聽說蒼樓的那位很在意我的堂姐,不知確有其事?”


    “不錯。聽說曾經在蒼樓還起過一樁婚事,當年那老狗被主上打為喪家之犬,落難蒼樓,後不知為何緣由竟能向蒼樓皇帝借來二十萬精兵北上,若非如此,那老狗何以殺害主上,奪得皇位?可憐我主上,大業未成,卻被那老狗借以敵寇之軍擊敗!”


    趙澹歸嗤笑一聲,全非先前麵目,他緩緩道:“父皇之敗,敗於施政,內憂外患之際仍高歌舞樂,不賞有用之人,卻愛諂媚之聲。區區蒼樓二十萬鐵騎豈能輕易踏破我牧梁河山?趙燕紈絝之輩,何憂之有?此後江山大地,與我爭雄者唯二也!”


    他在雪地裏朝前邊走邊道:“與我爭雄者唯二也!”


    綿綿雪地裏傳來鏗鏘震力,羌曄熱汗直流,急忙跪下。


    “王爺饒命!”


    遠處,黑壓壓的棕馬出現在雪野上,聲勢如同地動山搖。


    趙澹歸接過一人送上之信,攤開信來,看罷。細眉擠成彎月,繼而舒展,他道:“有意思,若是巧合真就是……有意思。我倒是好奇,這江州還有什麽秘密?”


    他轉過身對著已無生機的羌曄說道:“他是老狗,你算什麽東西?”


    “少主!”


    一人從羌曄懷裏搜出一封密信,遞與趙澹歸身前。


    趙澹歸一展而開。


    密信:“經查,小昭王於蒼樓江州現身。帝令命你隨候在駕,路經蒼樓江州,若其無反之意,殺之。若有之,請君就地誅殺!”


    “三叔啊三叔,你夠狠。”趙澹歸說道,卻有風而來,他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藥味。


    趙澹歸連忙將密信置於懷中暗處,卻見密信之上僅剩下一句:經查,小昭王於蒼樓江州現身。他恍然,好一記借刀殺人之計!


    但——密信未出,家奴已死!


    為何?


    他將密信揉成團,卻又發現內有硬物阻隔。趙澹歸用雙手猛然撕開,取出密信之中那夾雜的硬紙片。


    “燕破長欄煙雲在,爾等江山皆平複;翻手但為波瀾起,隻日殺盡趙家魂!”


    殺盡趙家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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