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未在醜時行事,是不屑裏僅存的傲骨嗎?”


    一位瘦小的黑衣人站在江城城牆上,看著那蜷縮在城牆陰影中正捂著腹部疼痛的人。


    “唰——”


    黑衣人拔出劍來,在月色的鋪墊下呈現半月形的劍光,攜出的劍風使牆灰在風裏揮灑。


    黑衣人看著他的雙眼,他亦看著麵前的黑衣人。


    “你該死。”


    良久,黑衣人才對他說出這麽一句話,並提起劍,指向他。


    蜷縮在城牆陰影處的人看著這位不速之客言道:“死是所有人的歸宿,不僅是我該死,這世間許多人都該死!”


    “我不明白,你會淪落至此,當我看到你的那一刻,仍不可置信而否決自己內心的想法。”


    “你隻是不敢相信,我會成為這般的人。”


    “寒冷時大雁南飛為的是生存,它們不喜北方的嚴寒,所以向往南方的溫厚,可你不是大雁,又何必在北方與南方之間抉擇?”黑衣人漸漸放下劍來,眼神有些飄忽,望向那因城牆外因寒風而抖動的很多樹葉。


    在城牆一角的陰影處,那人因盛怒使臉上的痂痕擠在一處,露出青黑的紋路來,他甩丟手中的匕首,硬插在石縫間,拔出那暗藏在懷間的長劍來,倏忽間攻向那站立在風間城牆上的黑衣人,並嘶吼著:“我無從選擇,隻能血債血償!”


    “蹭!蹭!蹭……”他的劍不斷地劃拉著黑衣人的劍,一道道因劍相撞而迸發的火花在明亮月華中極為亮眼,黑衣人大笑三聲,他邊接招邊道:“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與我合作?”


    那人在攻勢中依然冷冷說道:“你不配!”


    二人身形不斷變化,迸發的火花卻也沒有因對話而減少,倒是黑衣人的攻勢越發占了上風,活屍怪物卻轉向了守勢。可是很快,那怪物轉守勢為進攻,並攻勢驚人,二人不斷變化身位,在城牆上,一上一下忽左忽右。


    黑衣人手腕吃痛,此人的劍法極快,不停歇的攻向他,他根本無力反擊,反被打落手中之劍,卻未傷了性命。


    那人在疾風中亂發飄零,臉上的痂痕不停地滲出鮮血來,眼見得黑衣人退卻三丈外。他停下劍來,隻是站在黑衣人身前。


    “以劍作刀,相輔相成,如風頑石,堅不可摧。”黑衣人評論著他的劍法說罷,


    話音還未落下,那人卻已踏入三丈內順利將利劍抵上他的勃頸間說道:“你不必可憐我,盡管拿出自己的真本事來殺我,我還不至於需要你這類自以為正義凜然眼神裏充滿著憐憫模樣般的人來可憐,趙澹歸,你足夠虛偽。”


    “你該死,但我不能卻決定你的生死!”


    “可你萬不該可憐我手下留情,今日你卻得葬身此處。”


    “我本已看淡生死,又有何懼之?您一劍下去,隻不過陰曹地府多一個趙澹歸罷了,可您若此刻不回頭是岸,那些被你藏拙起來的無數嬰孩此生此世都得遠離父母,與我一般永不能相聚!”


    趙澹歸合眼,丟下手中的長劍,仿佛視死如歸。


    他在賭,賭這個人不會殺他。


    隻要不殺他,二人之間終究能走到一處。


    那人手中已發鏽的一把彎劍、細劍、鐵劍便抵在他的喉間。


    涼風襲來,滿臉痂痕與胸膛前染滿了紅血的拿著劍的人呢喃著說道:“許多許多的人都該死。”


    “五年前在牧梁國都城外你與我父親一戰,大敗我父。當年將軍好生威武,如今怎會變成這般模樣?是誰?!害得將軍如此,害得我趙澹歸如此境地?難道將軍便無動於衷,甘心在此地埋沒?如今在江州我已有六千兵馬,隻要將軍一聲令下盡皆歸將軍所有,劃也江而治,偏安一隅,再圖北上,千秋大業盡歸我二人所有矣!此後,你要你蒼樓的大片江山,我隻要我的牧梁舊土。此何又不可?”


    他搖了搖頭,隻道:“你去吧。”話落,已收回劍來。


    “將軍好生糊塗!”趙澹歸睜開眼急忙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蒼樓如此負你,你又為何不與我一起反了它?”


    “你是個可憐之人,所以我不殺你。然而我不殺你,已是反意。”他背過身說道,“我生為蒼樓人,豈敢負蒼樓!”


    “將軍倒是矛盾。既有反意,如何不敢?”


    “我想……再問個究竟!”


    ……


    江城另一處。


    待楊老爺與楊西入了鏢局大門,楊忘還站在離著鏢局門口一段距離的青石板路間。


    楊忘看著楊老爺的背影,又瞧著自己身下的斜影。


    他記得前些天與其他六位揚安鏢局的鏢師一齊趕著鏢車,六位鏢師走在一旁拿著劍,楊老爺坐在鏢車前驅使著。


    楊老爺們未曾想到在那種官道上會碰到馬匪,馬匪有許多人,騎著馬兒,從鏢車前後將他們圍得水泄不通。


    六位鏢師們相繼拔出劍來有序地圍著鏢車成圈,楊老爺則與那馬匪同樣提著大刀的領頭人鬥刀膠著。


    馬匪們像一隻隻餓狼撲向他們,揮著刀槍棍劍什麽都有,官道上一下子就陷入了混戰。


    有一馬匪持劍直朝向推著鏢車的楊忘而來,楊忘側身躲開,劍卻斬進鏢箱之中,那馬匪用勁全力卻拔不出,恰好楊忘回身,一腳便將他連人帶馬踹翻在地間。


    楊忘看著露在他麵前的鐵劍,下意識的用手握向劍柄,他握緊長劍,輕易地把卡在鏢箱內的劍身拔了出來,轉身麵向成群朝他而來的馬匪。


    他不知為何,對手裏的武器有一種股莫名的熟悉感,在楊老爺與眾鏢師驚訝的眼神裏,在馬匪恐懼的麵容下,楊忘如同江湖高手般,用手間長劍迅速地將在場一眾馬匪們手裏所有的刀槍棍劍盡皆打落在地,嚇得馬匪們慌忙逃竄。


    直到放下劍的楊忘才知曉楊老爺受了傷,便從衣袋裏拿了楊西給他備用的瘡藥,卻見楊老爺抬頭問他:“你究竟是誰?”


    他抬起頭,真誠的說道:“我不記得。”


    “我不曉得。”他又說。


    鏢車繼續前行,隻不過天色漸晚。


    楊老爺讓鏢師們在官道旁的客棧間歇腳,他則領著楊忘走到官道外,羊腸小徑處。有些枯黃的青草布滿四處,映著黃昏,天上大雁南飛的“人”字形掠過,聽得幾聲喚鳴。


    楊忘持著楊老爺給他的長劍。


    楊老爺提著大刀。


    “楊老爺,你受傷了。”


    “你有何傷?”


    “我沒傷。”


    “那便夠了。”


    刀劍交織數回,劍始終占上風,但也未將刀敗。


    楊忘已看不到楊老爺的麵容,到處響滿了小蟲的稀碎聲,夜風刮來,臉麵都感覺濕蒙蒙。


    “你喜歡西兒嗎?”


    楊老爺問他。


    “小姐待我很好。”


    楊忘答。


    “那我便將西兒許配給你!”


    “不可!”


    “西兒配不上你?”


    楊忘看向漆黑一片的天,他說道:“老爺,是我配不上小姐。”


    “按理說你救了西兒一命我不該說這些,但楊忘,我暫且如此喊你,你是個失去過去的人,我不知你是何人,也不在乎你是誰。你內氣充沛武藝高超,在我之上數倍,我今日在此唯求你一事!”


    “便是將來娶了西兒!”


    “萬萬不可!”


    “你娶了西兒,待我死後……西兒便不再會被他搶走!”


    “他是何人?”


    “天下第一賊盜,李關!”


    楊忘晃了晃腦袋,又記起某一日夜晚他閑得無趣走到鏢局的內院,卻瞧見小姐坐在內院的石階上耷拉著腦袋在哭泣。


    他走上前疑惑的問道:“小姐,你為何而哭呢?”


    “你走啊!你不要站在這裏!”小姐哭著喊。


    他不加以言語,就靜靜坐到小姐身旁聽著她哭,小姐哭著哭著便好像自言自語的說道:“為什麽,為什麽那些師兄都不讓我跟著,為什麽姑娘家就不能行走江湖,為什麽爹爹就是不肯讓我走鏢?姑娘怎麽了,姑娘也能拿劍,也能走鏢,也能行走江湖!”


    “那小姐你喜歡江湖嗎?”他問。


    “你說呢,傻不傻!”


    “江湖是什麽樣我也不知曉,但小姐既然喜歡便為之奮鬥就好啦!”他昂首看著黑夜說道:“我不記得我是誰,哪怕我以後永遠都記不起來,但我仍然努力去想,因為我想知道我是誰。”


    “傻小子……”小姐好像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握著手中的劍,放到麵前凝視,認真的說道:“你說的對!”


    今夜他清楚的記得小姐在麵對吃嬰孩賊人的時候那一副雖看似害怕卻又堅毅的模樣。


    “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他仿佛在自言自語。


    “孤身一人,豈不無趣?”


    楊忘接著問,可還是沒有人答他。


    “你在看誰?”


    這一次,黑衣人終於發覺原來那站在鏢局大門前的人是在對著他說,他在屋簷上回道:“我在看一個不能看的人。”


    “既如此,我倆倒是知己。”


    “你也有想看不能看的人?”


    “我有許多想不起來的人。”


    “李關。”


    “楊忘。”


    二人異口同聲報出自己的姓名之後便都會心的笑了。


    “楊兄弟可願一醉解這深夜之愁?”


    “可夜已深,何處有酒?”


    “我自有去處,你且隨我來。”


    “我上不去。”


    楊忘無奈的看著那隱在暗裏的黑影。


    “那你如何發現我?”


    “我不曉得。”


    “……”


    黑衣人從屋簷處飛落在楊忘身旁,領著他走在江城的小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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