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待天已明。


    江湖客棧裏仍顯得昏暗,隻有油黃紙的窗紗從外處透射進一些明光,才顯照出裏頭的幾張桌椅已擺得整齊,唯獨剩下靠著大門的一桌顯得格格不入。


    兩張長凳東歪西倒,而坐有人的另外兩張長凳卻也被刀劍削得形體全無,而桌案上的幾隻瓦碗與瓷碟更是碎了一片而顯得無比雜亂無章。有二人趴倒在桌前,也有人便倒在地間呼呼大睡。


    李關最初醒來,他見得眼前這番光景,實為詫異。他晃了晃頭,昨夜喝下三碗江湖烈酒使得他仍有些頭暈,已記不得昨晚到底發生了何事,此時卻又見得楊忘與那王小兄弟在一桌一地之間昏睡似乎也無甚大恙。


    他起了身,卻發現自己的青虹劍脫了鞘落在了地間。


    李關拾起劍來,又發現劍上的血跡,將之入鞘後,他將疑惑的目光投向那紅木桌櫃邊的人。


    莫非是那許文懷知曉了自己的蹤跡,而這客棧異樣是那追兵所為?


    白髯老頭並未睡去,他迎向李關的目光說道:“一夜倒睡得踏實。”


    “昨夜,發生了何事?”


    “他是何人?”老頭兒並未回答,而是另有所問。


    “我也不知,隻是……”


    “與你女兒相識?”


    卻見堂內一陣劍光,李關已持劍殺至老頭兒身前。


    但劍身離老頭兒僅一步之遙,卻如何都不能再進一步。


    “你怎知——”李關怒意滔然,手中長劍以青鋼所鑄,爐火鍛造七七四十九日已成劍虹,其吹發可斷,斷石則開,卻也未破開老頭兒身前罡氣所障。


    劍身漸漸彎曲,李關仍未收手。


    “破!”


    老頭兒輕喝一聲,以二指作劍劃罡氣為實形,化作一道白光驟然射向身前。卻見長劍於半空翻轉,片刻後叮當落地,直直插入地板間。


    “你不過區區入微之境,也堪作我之敵?”


    老頭兒見那李關後退數丈,背抵桌椅長凳以牆邊,嘴角有鮮血滲出,已受了不小的內傷。


    他解釋道:“老夫在客棧待了十幾載,江湖之事皆能入耳,這小小江城之事豈能不知?”


    “你當年之事,老夫隻不過恰有耳聞。”


    李關用手抹去嘴角鮮血,他抬起頭拱拳作禮道:“在下功力微薄,自然不比前輩。望前輩能夠為在下忘記此事,李關自當萬死不辭!”


    “區區小事,何及言此?”


    “此事對前輩而言自當是小事一樁,而對在下而言,卻是比天高比山重的誓言!我答應過一人,此生我不能為其父,亦不能有其女。”


    “癡兒!”


    窗外已更顯灼光,客棧的大門開了又關。


    楊忘醒來時,見得一柄青虹劍靜置在他麵前的桌案上。


    站在木桌櫃台旁的老頭兒對他說道:“他說這把劍送與你。”


    “我知道。”


    “偷聽可不是大丈夫所為。”


    “我誰也不是。”


    “你從何而來,去往何處?”


    楊忘搖了搖頭,一時間竟令老頭兒疑惑起來。


    老頭兒昨夜聽三人話語,自是知曉此人名叫楊忘,他記憶裏卻也從未聽說江湖上有此人名號,或許此人是隱姓埋名。


    楊忘未取那把桌案上的長劍,隻是徑直走到客棧門前,打了開來,外頭的日光忽得湧了進來,沒了燭火的客棧一瞬間被照的空明,他走出去時輕聲說道:“分明在意她,為何不親自保護她呢?”


    江湖客棧的大門合上,他穿過小巷慢步走入已有不少行人的街道裏,沉溺在飄著晨時滿是新鮮出爐肉包子香味的白霧之間。


    而原處。


    “你說這把劍是我的了?老頭兒,你沒騙我吧!”王劍卿抱著青虹劍歡喜道。


    “哼!”老頭兒沒好氣的說道:“自然不是。”


    王劍卿放下劍便往客棧外走。


    “暫且不是。”老頭兒頓了一頓,待看得他連忙跑回來後,拿起劍來便說:“不過。”


    “不過如何?”


    “我這江湖客棧缺個跑堂的夥計,你且留下來,包吃住,一月給你二兩,你存將下來自然便能買下這把劍來。”


    王劍卿兩眼放光,還有這等好事?他忙道:“此劍要多少錢?”


    “三千!”


    他算了一算,三千錢也就是三十兩,一月二兩,大概需得十五月,也就一年零三月。心想著這差事何況包吃住,何樂而又不為呢?


    王劍卿忙點點頭,拿將過來老頭兒寫好的契約,看也不看,用右指頭點了紅印便迅速蓋了上去,卻未見一旁老頭兒竊笑的模樣。


    “一月二兩,多少還能吃幾回牛肉開開葷,昨夜的牛肉可當真是不錯!”王劍卿美滋滋的想著。


    他用手指算了一遍又一遍的月錢,卻突然瞧見老頭兒麵頰上有一道血痕,他好奇的朝老頭兒說道:“奇怪,我昨夜見你這怪老頭時,可沒有看見這一道血痕啊。”


    老頭兒一愣,隨即打著馬虎眼道:“你那狗崽子眼神,豈能看得清?”


    王劍卿想了想,也是,大半夜的燈火一晃一晃,想必是自己沒有看得清吧。


    ……


    楊忘入了揚安鏢局的金鎖大門,吸引來正在掃早塵灰跡小廝的目光,正疑惑楊忘怎得如此早從外頭回來?一個發愣,楊忘便已經從他身旁走過,小廝隻搖了搖頭,便又隻顧擺弄手中的掃帚了。


    他徑直走向後院屬於自己的屋子,打開門,又迅速關上。他昂首打量著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無比的房間。


    他脫下上身的衣物,窗外透過油紙滲進來的日光照在他光禿禿的上半身與無數愈合了的傷痕疤塊。


    楊忘試著撫摸,但終不敢落手。


    他把目光聚集在那柄懸掛在床頭邊像木枝一般的細劍,久久。


    丟失了過往記憶的人兒閉上眼,回顧著昨晚的那一場熟悉又陌生的夢。


    楊忘回過神來,他走向床頭取下那柄像木枝一般的細劍來,劃過一道劍光,他已將白紗簾劃下兩塊來。他光著膀子,看著彎曲著的細劍,用一塊白紗裹上,將其貼近皮膚,接著又細心地用另一塊白紗將劍與身子緊緊圍成一圈。


    他穿上衣物,將臉朝向房門,冰涼的觸覺從胸膛處不斷傳來。


    對於楊忘而言,這種感覺就像他拿起劍的那一刻能感知到無比的熟悉。


    宛若見到了家人。


    ……


    今日白天的揚安鏢局相當熱鬧,江城官府派人送來一塊“行俠仗義”的大匾來,掛著紅綢,吹著嗩呐,好不風光。


    那昨夜被救下的嬰孩一家提著滿滿幾籃子的雞蛋感激地遞給楊西,那家女人攜著淚對著楊西感激的說道:“要不是楊姑娘你行俠仗義救下我家的孩兒,我的孩兒可就遭殃了!真真是謝謝姑娘你出手相助趕跑了那賊人!”


    楊西忙推辭那份雞蛋,說到底,昨夜還是她嚇昏他們二人的,就算是她救了他們的孩兒,她按理也不能要。


    楊老爺走過前勸說道:“小女不過順手為之,這些還是留著給自家孩兒吃吧。”


    “楊安!”那官府的紅轎裏下來一人來喊道。


    惹得鏢局門口擁擠的人群裏有人說道:“那不是府衙大人嗎?連他都來了,揚安鏢局怕是要在江城發達了啊!”


    楊老爺迎向府衙大人,上前拱著手恭敬的說道:“許大人,您怎麽來了,我楊安真是有失遠迎啊。”


    府衙大人伸出雙手撐起他彎身的手來,眯著眼笑著說道:“不愧是我江城府衙門裏走出去的人,可生了個好閨女,從那膽大包天的賊人手裏救下嬰孩,實屬不易,理當嘉獎!”


    “不敢不敢,小女平日總愛胡鬧,還需府衙大人多多關照才是。”


    “這是自然,你家閨女一身好本領,實屬難得!之後若能將那偷嬰孩的賊人捉住,使這城中的百姓能夠安穩過日,那這可不僅僅是這一塊牌匾矣!”府衙大人在人群前對著楊安說道,“我還要當著百姓們麵前好好誇獎一番這巾幗英雄!”


    府衙大人向楊西走了過去,眼睛眯成一條縫,皮笑肉不笑道:“侄女若能將為害江城的賊人捉住,本官便鬥膽破例賞你百金!銀十擔!”


    他接著轉過身對聚集在揚安鏢局門前的眾多百姓們斥聲宣講道:“我們江城這半月以來苦受那賊人侵擾,使得有些人家痛失愛子!昨夜若不是楊姑娘挺身而出,行俠仗義,江城豈不是又少了一條嬰孩性命?楊姑娘受得起我們所有江城人的禮,受得起那匾上‘行俠仗義’四個大字!巾幗不讓須眉,楊姑娘若能捉住那吃嬰孩的賊人便是我們江城百姓所有人的恩人!本官心裏萬分感激楊侄女!我相信江城的百姓們心裏也都盼望著楊姑娘能將那可惡至極的賊人斬於劍下!”說著,府衙大人正欲對著楊西跪下,卻被身側的站著的百姓們急忙攔下。


    楊西搖著像撥浪鼓般的頭說道:“昨夜不隻我一個人,還有……”她回過身望向金鎖大門內,目光卻尋不到傻小子的身影,更別說與楊西僅有一麵之緣的王劍卿了。


    府衙大人激動地拉起楊西的右手在茫茫的人群當中高高舉起,並大喊道:“她是屬於我們江城的女俠!”


    “女俠!”


    “女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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