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喬姆眼前浮現出公園小徑上的粉筆畫,太陽透過葉縫撒下金針,手裏捧著杯裝冰激淩。


    黃澄澄的小鴨子漂在池塘的褐色水麵,晃悠悠的小橋橫在秋天的池塘上。


    他害怕自己掉進水裏,更怕不小心把冰激淩杯掉進去。


    可是,媽媽的臉,阿爾喬姆卻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


    他努力地回想,每晚臨睡前懇求自己在夢裏見到,哪怕明早再次忘卻也好,但全都無濟於事。


    難道他的腦袋裏真的找不到哪怕一個小小的角落,可以讓媽媽藏起來,等到死亡和黑暗結束嗎?


    看來,的確如此。


    可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什麽會消失得如此徹底?


    那一天,那個世界,它們能跑到哪兒去呢?


    就在剛才,眼睛一閉,它們不就又出現了嗎?


    一定可以把它們找回來,在地球上的某個角落,它們肯定還幸存著。


    必須呼叫所有隱藏起來的人:我們在這兒,你們在哪兒?


    一定能聽到它們,隻要學會如何聆聽。


    阿爾喬姆眨了眨眼睛,揉了揉眼皮,好讓眼睛重新看到今天,而不是沉浸在二十年前的世界。


    他坐下來,打開背包。


    背包裏是一台笨重的軍用無線電台,綠色機身,劃痕累累。


    包裏還有一個大家夥——帶手搖柄的鐵皮箱,那是一台自製發電機。


    最底下是四十米長的軟電線,用來充當無線電台的天線。


    阿爾喬姆連接好所有線路,扯著電線一頭繞樓頂走了一圈。


    他擦掉臉上的汗水,不情願地戴上防毒麵罩,把耳機扣在腦袋上,用手指將按鍵撫平,搖動發電機的手柄。


    二極管眨了幾下,掌心似有什麽活物在微微顫抖,嗡嗡作響。


    阿爾喬姆啪嗒一聲扳倒一個開關。


    他閉上眼睛,聚精會神地從無線電波那嘈雜的海浪聲中,捕撈著來自遙遠的幸存者大陸的漂流瓶。


    他在海浪間起起伏伏,手搖著發電機,仿佛在以手作槳,劃動充氣皮筏。


    耳機開始噝噝作響,在一片窸窸窣窣中間時而發出尖細的“咿嗚”聲。


    時而爆出肺癆病人般的咳嗽聲,緊接著又啞巴了,過一陣兒又開始噝噝噝噝。


    阿爾喬姆仿佛在結核病隔離室裏來回轉悠,想找個人說話,但沒有一個病人神誌清醒,隻有護工將手指放在唇邊,嚴肅地示意:“噓——”


    沒有人願意回應阿爾喬姆,誰也不指望能夠活下去。


    聖彼得堡毫無消息,葉卡捷琳堡音訊全無。


    倫敦在沉默,巴黎在沉默,曼穀、紐約都在沉默。


    是誰挑起的這場戰爭早已不再重要,這場戰爭因何而起也不再重要。


    何必去追究這些呢?


    為了曆史嗎?


    曆史是勝利者書寫的,而如今非但沒有人書寫曆史,連閱讀曆史的人都快滅絕了。


    噝噝噝噝……


    無線電空間一片空曠,無邊無涯。


    咿咿咿嗚……


    突如其來的通信衛星在軌道上遊蕩,它們無人呼叫,寂寞得發了瘋,紛紛向地球墜落,甘願在大氣層中化為灰燼。


    bj一言不發,東京如同墳墓。


    但阿爾喬姆依然搖著這可惡的手柄,搖著,劃著,劃著,搖著。


    何等寂靜!


    不可思議的寂靜,無法忍受的寂靜。@·無錯首發~~


    “這裏是莫斯科!這裏是莫斯科!請回答!”


    這是他,阿爾喬姆的聲音。


    這就是他,一如既往地急不可耐,無法自已。


    “這裏是莫斯科!這裏是莫斯科!請回答!”


    咿咿咿嗚……


    不能停止,不能放棄。


    。


    “聖彼得堡!請回答!符拉迪沃斯托克!這裏是莫斯科!羅斯托夫!請回答!”


    你是怎麽了,聖彼得堡?


    難道你真的這麽脆弱,比莫斯科差這麽遠?!


    你那裏現在是什麽?


    玻璃湖?


    還是完全被黴菌吞噬了?


    你為什麽不回答?


    啊?


    你跑到哪兒去了,符拉迪沃斯托克,世界另一端的驕傲城市?


    你離我們那麽遠,難道你也感染了瘟疫?


    難道你也未能幸免?


    咳咳咳咳……


    “請回答,符拉迪沃斯托克!這裏是莫斯科!”


    整個世界都趴在地上,臉紮進泥土裏,聽不到砸在後背的暴雨,口鼻被鐵鏽水灌滿也渾然不覺。


    而莫斯科依舊站在這兒,雙腳直立,一息尚存。


    “你們是怎麽了,難道都死絕了嗎?”


    噝噝噝噝……


    這是鑽進無線電波的死難者的魂靈在回應他嗎?


    還是地表輻射發出的聲響?


    如果死亡也有聲音,那聲音也許正是這樣的:咳咳咳咳,噝噝噝噝……


    “這裏是莫斯科!請回答!”


    也許,馬上就有人聽到了?


    也許,耳機裏馬上會有人應答,一個激動的聲音穿破噝噝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收到!莫斯科!我們在這兒!收到,莫斯科!千萬別掛斷!我找到你們了!上帝啊!莫斯科!莫斯科有消息了!你們有多少人幸存?我們這兒有兩萬五千人!土地是幹淨的!地表輻射為零!水沒有被汙染!食物?當然有!藥物也有!我們派救援隊來支援你們!一定要挺住!聽見了嗎,莫斯科?千萬挺住!”


    咿咿咿嗚。一片空曠。


    較之於無線電通信,這更像是招魂儀式,而阿爾喬姆顯然一無所獲。


    亡靈,任憑他如何召喚,都不肯走近他。


    它們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很好。


    透過雲朵間偶然的空隙,它們從高處俯視阿爾喬姆渺小的身影,隻對他報以哂笑:“去找你們?別傻啦!”


    咳咳咳咳。


    他丟掉該死的手柄,扯下耳機,站起身,耐著性子將電線捯成一團。


    他刻意做得很慢很慢,好壓製自己的衝動,以免將電線扯斷,從樓頂扔下去。


    他把所有東西裝回背包,把背包——這個誘惑人的魔鬼——扛到背上,背下樓去,回到地鐵。


    明天見。


    -------------------------


    “好久不見呀,阿爾科恩同誌。這次你做好加入反抗軍戰士了嗎?我們可是很期待你的加入的。”


    阿爾科恩發現之前遇到的那個反抗軍戰士長官還是那麽地健談。


    看來已經從大胡子叔叔死亡的陰影裏走了出來。


    這是在路上前往波利斯大都會的途中,遇到了之前的故人。@


    感覺可真好。


    “盧薩科夫,你可不要再開玩笑了。我這種人你也知道,根本就不配進入你的組織的。”阿爾科恩陪話說到,然後看向眼前的美男子,伸手向薩莎指到。


    “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妻子。”然後指向盧薩科夫向薩莎介紹到:“這是我之前遇到的偉大戰士,曾經將我從紅線手中救了出來,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阿爾科恩同誌,多日不見,你都學會說笑了,當初要是沒有你的話,我早就不知道死多長時間了,或許現在早已埋入下水道裏了。”盧薩科夫笑了笑道。


    然後看著薩莎羞紅的臉,打趣道:“這是你妻子呀!那阿爾科恩同誌,你可要享福了呀!不過我提醒你,可不要沉醉於美色,忘了我們的重要使命呀。”


    隨後阿爾科恩跟薩莎就跟。


    著盧薩科夫前往了他的根據地。


    在這裏阿爾科恩遇到了之前的故人,便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飯。


    “阿爾科恩同誌,你可聽聞斯巴達遊騎兵之前做的事情?那可真是太恐怖啦!”獸蒙巴手舞足蹈的說著。


    阿爾科恩聽到後,隻是點了點頭,並沒有接獸蒙巴的話。


    而餐桌一角的獸蒙巴仍然在大聲的說到:“真是沒想到呀,一直譽為中立的斯巴達遊騎兵戰士竟然會做出那種事情來。可真是讓人無法接受呀。”


    然後拍了拍桌子,讓眾人嚇了一跳。


    阿爾科恩皺了皺眉頭,想開口停止這個話題,然後又聽到獸蒙巴大聲的說到。


    “你們說,他們是怎麽想的呀?那可是一整個地鐵站的人呀!竟然不分青紅皂白地全部用火焰噴射器燒毀了。不管是屍體還是活人,全部解決掉。”


    “我還聽說呀……”就在獸蒙巴還想繼續說下去的時候,一旁的盧薩科夫打斷了他的發言。


    開口說道:“獸蒙巴,不要再說這個話題了。我們已經好久沒有跟阿爾科恩同誌見麵了,我們應該想辦法好好的招待他跟他那美麗的妻子。而不是在這裏聽你巴拉巴拉一些沒有意義的話題。”


    說著說著便教訓起了獸蒙巴,“至於斯巴達遊騎兵戰士的所作所為是不能由我們來評價的。況且在我看來,他們做得沒錯。在沒有找到解決瘟疫最好的辦法時,用火焰噴射器是最好的方法。”


    “你要知道,如果他們沒有用火焰噴射器的話,而是任意有屍體擺在那裏的話。瘟疫早就傳到我們這裏來了,這個時候你就會忙這忙那了,而不是坐在這裏,說著一些討人厭的大話。”


    盧薩科夫說完,獸蒙巴便不再吭聲了。


    隨後感覺到氣氛有些尷尬,便站起來開口說道:“我突然想到我的事情還沒有做完,我就先去忙了。”說完,便不顧阿爾科恩的挽留就離開了飯店。


    盧薩科夫看了看阿爾科恩一眼,開口說道:“阿爾科恩同誌,你莫要怪他,你也知道獸蒙巴這個人,口無遮攔,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根本就不過腦子。_o_m”


    盧薩科夫之前跟阿爾科恩交流過,知道他的目標就是加入斯巴達遊騎兵,剛才獸蒙巴的那番話,引起了阿爾科恩的不滿。


    這也讓盧薩科夫意識到,自己阿爾科恩已經不會加入反抗軍戰士團了。


    但他始終認可著阿爾科恩的行為與信念,即使倆人已經不是一路人了,但當初要是沒有他從紅線倆個雜碎手中,將自己救出來的話,自己現在早就死了。


    所以仁義不在情誼在,自己應該好好的招待他。


    更何況倆人都有著共同的目標——為著人類新生活而奮鬥。


    阿爾科恩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不介意剛才獸蒙巴的話。


    而是向盧薩科夫說到:“我想接你們的收音機一用,我這裏有個磁帶,我想聽聽裏麵是什麽內容。”


    阿爾科恩想到了自己曾經在-6基地裏拿到的那個磁帶。


    雖然知道裏麵是關於裏海的,但自己還是想知道裏麵具體是什麽。


    盧薩科夫聽到阿爾科恩的要求,有些錯愕。但並沒有多想,笑了笑開口說道:“有的,別說借給你了,送給你都行。”


    “送給我們?那就不必了,我隻是想聽個磁帶罷了。”


    “沒事。你要拿走的話,都行。反正它放這裏也沒有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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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動沒動。


    “她睡著了嗎?”阿爾喬姆想。但這種“想”完全是機械性的,他根本不在乎她是真睡還是裝睡。


    他站在帳篷口把衣服脫下來,堆成一堆,瑟瑟地搓搓肩膀,像個沒娘的孩子一樣躺到安娜身旁,把被子往身上拽了拽。


    假如有第。


    二床被子,他是決計不會這麽做的。


    站台上的鍾表顯示是晚上七點,好像是。而安娜晚上十點就要起床,去蘑菇園幹活。


    作為英雄,阿爾喬姆被免去了這一勞作,其他事務也任憑他自願參與。


    每天一早,在安娜勞作歸來之前,他就會起床上到地麵。


    從地表回來之後,等不到安娜“睡醒”,他就睡過去了。


    這就是他們的夫妻生活:同床,異夢。


    阿爾喬姆將大紅被子盡量輕手輕腳地蓋到身上,生怕吵醒安娜。@·無錯首發~~但她還是感覺到了,一句話沒說,賭氣將被子扯過去。


    在這愚蠢的爭搶持續了一分鍾之後,阿爾喬姆妥協了,光著身子躺在床沿。


    “真行。”他說。


    她不應聲。


    感情好比燈泡,原本亮得好好的,為什麽燈絲突然就被燒斷了?


    他把臉埋在枕頭上——感謝上帝,枕頭有兩個——用呼出的熱氣將枕頭焐熱,就這樣睡著了。


    在夢裏,他見到了另外一個安娜——活潑地笑著,開心地逗他玩兒,特別年輕。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兩天前?


    還是兩年前?


    鬼知道。


    當時他們覺得,有一整個永遠在前頭等著他們,結果,這個永遠被永遠地留在了過去。


    夢裏也很冷,也是因為安娜——他被她追著,光著身子滿站台跑——但那是出於情愛,而非怨恨。


    每次阿爾喬姆剛剛醒轉,迷迷糊糊中還在相信,永遠未結束,他們剛剛走到永遠的中間。


    他忍不住想要叫醒她,跟她和解,重歸於好。


    但一分鍾後,他就會徹底清醒過來。


    “你能不能好好聽我說幾句話?”阿爾喬姆問安娜。


    但她已經不在帳篷裏了。


    阿爾喬姆脫下來的衣服原地未動,還躺在過道裏。


    安娜既沒有收拾它們,也沒有把它們扔出去。


    她隻是從上麵跨過去,似乎害怕一碰到它們就會感染地表輻射似的。


    她似乎的確更需要被子,至於他,地表輻射自會幫他取暖的。


    走了也好。


    謝謝你,安娜。


    謝謝你沒跟我說話,謝謝你沒搭理我。


    “謝謝,該死的!”他大聲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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