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後餘生的三人頭並頭,一字溜的排開躺著,望著遙遠的藍天白天,心情愉快,卻又各自生出無限感慨。


    黎二方帶著眾捕快來過,見幾人並無大礙,這才放下心來。那一眾捕快因為折了位兄弟,顯得情緒都很低落,古遠池好生寬慰了幾句,便讓他們先行處理善後去了。


    傷勢最重的是直挺挺躺在中間的馬邗,一想到如此大場麵的生死之戰中,自己竟然沒有絲毫貢獻,便是想看上一眼裙底的念頭最終也成為了句徹徹底底的笑話,這位耿直的漢子便在心裏憤憤不平,隻是終究還是自己學藝不精,怪不得別人,那些牢騷話兒隻能咽在肚裏。


    他的心情很糟糕,並不全是因為自己的毫無作為,更多的來自於自己之前對古遠池的誤解。他猶豫來猶豫去,覺得有些話要是悶在心裏,估計今天晚上酒也不香,怕是連覺也睡不著了。他不敢去扭頭去看古遠池,於是對著麵前的藍天重重的歎了口氣,聽得果然引起兩人的注意,這才微羞著道,“老古啊……”


    古遠池側過頭,微訝道,“怎麽成老古了?”


    “呃……這不重要。”馬邗覺得臉皮有些發燙,一邊抱著早死早投胎的念想,飛快的說著,“剛才是我誤會你了,我以為你向那妖女投降了,這事是我老馬不對。嗯,很不對!”


    “嗯?”古遠池仔細回想了一下,總算明白馬邗大概說的是哪一段,不由得笑道,“事出緊急,也難怪老馬你誤會。再說了,要不是老馬你衝在前麵吸引了李真的注意,估計我那伎倆可就一眼就穿幫了。”


    馬邗重重的吐了一口氣,問道,“當真不生氣?”


    “不生氣!”古遠池遲疑了下,笑道,“莫非還要我以道心發誓不成。”


    馬邗哈哈大笑,扯到傷處又忍不住倒吸了幾口涼氣,疼得擠眉弄眼著咧嘴笑道,“老馬果然沒交錯你這個朋友,要不是今天我動彈不得,不然非一起好生喝上幾杯不可。”


    古遠池哈哈一笑,坐起身來,對著另外一邊的江離道,“要不要拉你一把。”


    江離搖搖頭,示意自己可以。


    卻聽得一邊馬邗急切的叫了起來,“你們這又是要去哪兒?”


    “好生躺著,去幫你報仇。”江離在馬邗肩頭拍了兩拍,隻疼得這個魁梧的漢子眼淚都要淌了出來。


    江離一躍而起,雖然之前看起來整個人都要熟透了,全身上下焦黑一片,連塊幹淨的皮膚都難找到,看起來極為淒慘。但說起來大多是些皮肉傷,靠著他非人的體魄以及強悍的恢複能力,此刻竟已恢複得七七八八。


    ……


    “是你?”


    李真躺在馬車裏麵,環顧了一圈,最後將眼神落在麵前那張胖胖的臉上,輕聲問道。


    賈和正楞了一楞,想著這句問話未必全是感慨意外的相逢,可能多數是因為終於記起了自己是誰。於是微有些落寞的縮在角落裏,悶聲答道,“是我,追求你的那個傻胖子。”


    聽著這奇怪而充滿著酸味的回答,李真這才回過神來,想著自己隻是隨口的一說,怎麽就能牽連出如此豐富的聯想,不禁卟嗤一聲輕笑出聲來,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道,“要不是知道是你,怎麽就能上了你的馬車。”


    賈和正望得那張始終清冷有若冰山的臉上,竟然也能浮出一絲笑意,想著這大概是第一次對著自己笑,不由得喜上眉梢,連聲稱是。


    隻是李真話一出口,便自覺得有些尷尬。想著自己倒底是怎麽了,這等小事又何須向他交待解釋些什麽,竟然還不自覺的有了些小兒女的姿態,實在是有些荒謬。


    於是她微微幹咳了幾聲,抿著嘴巴不再說話。


    此刻李真的傷處勉強已經止住血,但她臉色白得像紙處一般,倚在靠墊之上深蹙著眉頭,顯得極為痛苦。想著那個少年也不知道是哪門哪派的,出手竟是如此陰狠老道,飛劍透體之時竟然還能狠狠的轉上一圈,更加留下無數道細小劍氣在自己的經脈之中四處遊走,像是有無數隻螞蟻在其中噬咬不休。


    所以李真的傷勢遠比她原先以為的要重得多。若非如此,剛才怎麽也能騰出手來取了江離性命去。


    隻是她並不知道,雖然那個少年的確不像他的長相那般乖巧,可這些陰狠的手段倒還真與他無關,而是完完全全出於那柄飛劍自身的惡趣味。


    “總算是止住血了。”賈和正望著李真的指間終於不再有鮮血淌出,終於放下心來。在他的想像中,既然能將血止住,便應該再無大礙,於是歡喜道,“等出了城,尋個幽僻處,再將養些時日便能好了。”


    李真正在閉目養神,聽聞之後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


    從南紹大牢飛出,渾身是血的在大街上中踉蹌奔行,碰巧遇上賈和正被一把拉上馬車,到現在這麽長時間過去了,賈和正當真就一口沒有問過自己到了哪兒,又是為何受了傷。


    “你就沒有好奇過麽?”李真靠在軟墊上,感受著車輪的顛簸牽動傷處傳來的疼痛,奇怪的說著。


    正在小心觀望車外的賈和正,聞言輕輕放下窗簾的一角,想了一想,這才低聲回道,“我沒有問,是我擔心聽到的是我不想聽到的結果。”


    “嗯!”李真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卻沒有進一步就這個話題繼續討論下去。


    賈和正沒有聽到自己關心的答案,微微有些緊張。他攥了攥已經有些出汗的拳頭,偷偷瞥著李真的神情變化,小心的問道,“我能不能說上幾句?”


    “沒準送你出城後,下次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麵呢!”賈和正敏銳的望見李真秀眉深蹙,連忙苦著臉小聲補充道。


    望著賈和正肥圓的臉上刻意做出的賣慘模樣,怎麽都讓人生不起氣來。李真笑了笑,將心頭驟起的煩悶心緒暫且放下,心想這麽多年也是聽了無數遍那些試圖教化自己的話了,也不在乎多這一個。


    “說吧。”她緩緩側過身子,像一隻乖巧的小貓一樣蜷縮在車廂裏,這樣的姿勢能夠緩解牽拉傷口而造成的疼痛,更主要的是,她覺得這樣方便自己看見賈和正,方便自己能夠聽他說話。


    好像這樣,真是沒有那麽疼了。


    “我雖是商人,也聽聞那些儒生總喜歡辯論些人性本善或者人性本惡的話題。”賈和正猶豫了一下,心想自己的見解自然遠沒有那些儒生高深,不知道說出來會不會惹姑娘笑話。但不知為何,有些話兒今日就是急切的想要蹦出來。他稍稍梳理了下,道,“我卻認為不要說人之本源了,就是長成之後的人又哪有什麽絕對的善惡。”


    “譬如說我,我做的都是賤買貴賣的勾當,這些錢說起來是我經營有方,實際上還不都是變著法子從百姓口袋裏騙來的。可身在這一行,關乎多少人的生活,又不得不如此為之。所以我從來不去懺悔,隻是盡量多做些濟貧救困的事兒,時間久了,也就成了大家口中的大善人。”


    “再譬如李姑娘你,就算當真之前做了一些錯事,也不用老把這些壓在心頭,我可是從來不信什麽回頭是岸的,隻要你好好的往前走,前麵也總會有岸的。”


    李真默不作聲,聽著賈和正溫和的話語,想著今日自己剛剛走過的幻陣,那是自己深埋在心中的一段最為不堪的過往。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夜深人靜時,也曾私底下問自己若當真是回頭是岸,又該如何才對。


    “你說的是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李真輕歎了口氣,想著這句話她倒是聽過,隻是記不得是誰說的了,倒是和賈和正說的意思差不多。隻是這層道理如今從賈和正嘴裏說出來,也不知怎麽的,倒是覺得入耳了幾分。


    罷了,等此間事了,莫非當真可以按這個胖子說的,從頭開始重新來過?


    或許真有些不同也未可知。


    李真蜷著身子,望著車廂的窗布隨風搖動,光亮透過車窗的空隙投射進來,在廂壁上飛快的掠過。她癡癡的望著,癡癡的想著,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兒,忽而輕笑出聲,兩朵酡紅色的雲霞悄然浮現在臉頰,竟像是喝醉了一般。


    “是這個理兒。可經姑娘這麽一說,真是不知道高級了多少倍。我囉嗦了那麽長陣,竟然抵不上姑娘這一句半句的來得精妙。”賈和正由衷的讚歎再加上順竿子往上的馬屁功夫,顯得格外的誠懇。


    此時車外聲音漸悄,賈和正挑簾望了望,隻見此時馬車已經駛出了南城門,前方過河後再拐過一片竹林,便是一條三岔路口,到時候就算有人追來,也是很難繼續追蹤下去了。


    賈和正籲了口氣,想著離別在即,又有些傷感。


    李真低聲笑了起來,“舍不得我走?”


    被說中心思的胖子微微有些羞赧,隻是盤算著還有幾句一直想說又不敢說的話,再不說怕是來不及了。


    卻聽李真歎了口氣,幽幽道,“真是可惜。”


    “舍不得我走的,不是你一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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