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空亭族地,峰會林秀的九空山上空此刻陰雲密布陣陣雷鳴。九座古亭之下半山腰處有一片青石堆砌的空地,正中央有三丈高台矗立。一石一階盡皆隴南石所砌,石階兩側圍杆在漢白玉中也數上層。


    相比於用料的奢侈,高台之頂顯得簡陋些,四十九級石階之上,平頂高台隻有一張方形石台,左右各有一圓凳皆是石製,除此之外空無一物。高台之上一青衣男子負手而立眺望遠方,身旁一黑色華服頭束玉冠男子坐於石台旁手中執棋皺眉思索如何落子。一身華貴裝飾,手中黑玉棋子,紫檀棋盤,無一不彰顯出二人身份不俗。負手而立者正是九空亭斷謀第一人玉衍先生,皺眉思索之人當然是李家當代家主李近舟。


    李稷川於江湖中聲名不顯,外人鮮有耳聞,就連李家的大管家李至忠放眼天下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李家上下唯有玉衍先生李稷川如同李歸塵一樣神秘莫測。不名並非不智,當年與李基攜手投奔九空亭,第一次出手便是謀劃江湖四家除西魏皇族,獵龍一案定二十年李家謀士第一之名。二十年間將李家少年英才一手灑出,落子天下。震動江湖的李家撤武一事更是天大手筆,將李家所有商鋪駐守承靈境以上者皆盡撤回族弟,以安皇室之心。李基能如此迅速讓李家商鋪遍布三國,也少不了撤武一事的助力。


    李稷川不通武,也不屑習武。九空家主如何?那九空執劍天下第一又如何?任憑武功修為再高,一人蠻力又豈能擰過天下大勢?天空烏雲籠罩有雷光於雲層之中閃爍,李稷川舉目忘去,雙眸如同穿透這天地,將寄北鎮玄太清盡收眼底。


    “這天下,要亂了!”李稷川揮手輕輕一握,抓住了什麽,又不曾抓住。


    “亂吧,亂吧。越亂越好!”李近舟依舊沒有抬頭,凝視著棋盤道。


    “也是,既然壓不住,不如送他們一個契機,一個翻天覆地的契機!”李稷川輕聲道。


    哐啷!天穹之上一聲驚雷炸響!李近舟手中棋子應聲落地。雷光一閃而逝,一刹間印照出李稷川的身影,仿如天地一柱。


    “我有時候真看不透你,不!我從未看透過你!”李近舟拂袖將殘局掃過,棋子掉落一地。


    “天下為棋,萬物為子,入不入局不是你我可以左右。”李稷川依舊雲淡風輕的口吻。


    “真要如此不可?”一代李家家主,言語中竟帶有一絲希冀。


    李稷川沒有回答仰首望著天。天上的驚雷聲越來越響,如同代替他作了回答。


    翌日春秋執筆左丘後人,江湖百曉左丘伯突然現身鳳頭山妄無崖,開百戰春秋榜。九空亭執劍李近丘孤身仗劍入西周皇宮,為九空少主李歸塵討了一個一品鎮遠大將軍,封平涼侯。


    天水城李家商鋪,堂屋之內李歸塵手中正拿著一封書信,信上龍飛鳳舞寫著八個大字,山高路遠,江湖再會。正是那人稱小聖賢的章子輿,聽聞是學宮之中出了變故,因此不告而別。章子輿在李歸塵眼裏是個怪人,世人皆稱道他文采風流,秩秩德音,李歸塵卻未曾看出謙謙君子。祭酒學宮也是個怪異的地方,地處南越,雖與太清閣親近卻刻意保持一定的距離。頗有灌江口楊二郎的風采,奉命不奉詔聽調不聽宣。世人皆道文人風骨,細品則不然,當今亂世之中,僅憑那不值幾個大錢的風骨又豈能立足於天下。


    李歸塵放下書信,阿蘭阿秀經過幾天修養也無甚大礙,阿蘭依舊溫文爾雅,阿秀則一如往常熱辣豪放。李喜臉上陰霾不見,又恢複了往日的樂嗬相。和尚境界穩固之後越發顯得寶相莊嚴,若非開口就是胸雪嬌臀,倒是當得佛祖菩薩。至於玲瓏,依舊是一襲白衣男子裝束,冷冰的雙頰在給這秋日又添了一絲寒意。李歸塵心裏要說不動心那是誑語瀾言,本就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主。隻是迫於無奈,下山找媳婦,正主還沒見著又添新歡?至少阿蘭阿秀那一關及不好過。


    李歸塵坐在主位,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茶水,心中思慮萬千。那老者給他上了一堂課,螻蟻妄圖扛鼎,雀鳥振翅啄鷹。並非是有膽色,實乃自不量力。江湖不是說書人口條之上那俠義故事,若那老者果真是仇家上門,亦或是殺手刺客,這一行人恐怕隻剩囫圇屍體罷了。無論何等尊崇的身份,白布一裹棺材一裝,又當如何?


    李歸塵自幼跟隨師傅玉衍先生習文斷字之時,從來非即罵。玉衍先生平素除了書卷上的字很少說話,為數不多的施舍誇讚便是誇獎他知進退,懂取舍。


    李歸塵默默掃視了一圈在坐的眾人,正了正身子道“李喜,備馬!江湖險惡,小爺我,回山!”


    非但李喜一驚,阿蘭阿秀也甚是不解。和尚依舊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玲瓏麵露難色,眉頭微皺也不知在思慮些什麽。李喜很是了解李歸塵,這一次錯揣測有失,生生將已到嘴邊的話憋了回去。本已經備好車馬準備南下未央宮,殊不知自己公子爺竟來個折轉,不愧是公子,認慫都能如此出人意料。


    與玲瓏十日之約日近,許是秋高風大,回山喲!


    李喜備好八馬大車,這一次李歸塵並沒有選擇和阿蘭阿秀同乘,而是挑了一匹渾身漆黑沒有一絲雜色的高頭大馬自騎。李基一路隨行,出城十裏相送。消失許久的十根木頭也重新拱衛在四周,那一夜過後第二日十個侍衛便已經回到商鋪。當日李歸塵入酒樓之時他們還分散隱藏在四周暗中保護,後來並未發現任何異常,在李歸塵於窗口揮手之時本預奉命的十人隻覺得心神有些恍惚,再醒來便已是第二日。


    李歸塵騎著黑馬,附庸風雅的給它起了一個烏歧。下山不足月,李歸塵實力已經上漲許多,但這並不代表他有能力在江湖竄弄出什麽風浪。此時突發回山原因有二,一是留下李喜與二女,這江湖遠比他所知的高遠。二是找師傅玉衍先生問個明白,他們所謀究竟何事?李歸塵說難聽些,他如同一個鄉野村夫猝然上了台麵,家族裏的事不知,天下事不知,江湖事不知。說是李家少主,在李家除了親近的這寥寥數人和打鐵的李二之外,竟是一個不識。


    李歸塵有一種感覺,他身在何處也罷,一時興起也好皆在算計之中。就如棋盤上的一子,不需要知道太多,聽從擺布便好。如果真是如此那算計之人不需揣測,定是玉衍先生無疑。他這個師傅謀劃太過長遠。拿圍棋之道來說,一子能知後三十手者可稱上佳,知後五十手者堪稱國手,而玉衍先生,觀一子知全局。


    與玉衍先生初見時,那青衫文士背對著李歸塵柔聲許下三個第一。


    許你王道第一,武道第一,天下第一!


    天意若是非我所願,那我便替你偷天。


    李歸塵攏了攏思緒,雖然明知他的路是按部就班,他也懶得理會。一如今日,能算計到他要回山又能算計到他願騎馬?又是否能算計到這黑馬名為烏歧?路就在那裏,是謀劃好的路,或是自己開的路,到頭來總得自己走上一遭才明白個中滋味。


    李歸塵心緒一轉,手中皮鞭一抽,喚作烏歧的黑馬一聲嘶鳴疾馳而出,越過頭前引路的李喜和尚,狂奔而去。


    好山!好景!好個秋涼!


    李歸塵策馬狂奔,秋風透過衣衫陣陣涼意入體。少年縱馬,欲乘風去。李歸塵不是什麽天才,但是在偷懶一事當憑天下三甲。做不到的事不做,想不通的事不想,這便是李稷川所說的知進退。


    李歸塵正寄情山水秋涼之時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白衣白馬空靈出塵,不是玲瓏又當如何?李歸塵打定主意,一貫作風縮脖當烏龜。玲瓏縱馬而至,兩人一左一右在這茶馬古道之上極馳。山川如畫落葉如詩,兩人不發一言,卻是人間難得相知。君知妾心,妾達君意。一往情深本就是人世間最飄渺不可測,不知所起正好是天底下最朦朧不可說。


    不知過去多久,李歸塵和玲瓏坐在一片草地上休息,一黑一白兩匹馬在坡下小溪中飲水。飛奔一路倒是有些乏了,李歸塵幹脆雙手作枕躺了下去。玲瓏依舊坐著,雙手支撐下巴看著遠處快要落去的日頭,秋風微撫,遠望寒山。身後楊樹殘存的枯葉隨風一片片剝落,不遠處的翠竹嘩嘩作響,鴻雁南飛,成雙入對。至始至終兩人沒有說過一句話,隻靜靜的坐著。


    李歸塵躺在地上如同自言自語般說道“我叫當歸,家裏做的賣草藥營生。”


    玲瓏仿佛未曾聽見一般,久久之後撲哧一笑回頭看著李歸塵說道“我叫玲瓏,楊兮玲瓏。”


    李歸塵第一次看見她笑,如星河爛漫令百花自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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