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西羅城。


    街上不多的樹,似乎是病了,掛著灰,蔫了吧唧地在枝頭上打著卷,懶洋洋的,即使微微有風吹過也不願有所動作。


    道上偶有商販或是遊俠之類的,駕著馬經過,揚起一片塵土,揚到天上去,吸滿了太陽的熱,像是某種惡毒的烙鐵一般,燙著行人的臉頰。


    處處燙手,處處炙烤,處處煩躁。


    城牆圍了起來,若是下雨,有了幾分水汽,那便是個蒸籠,叫人喘不過氣來。若是無雨,那便是個烤得通紅的鐵板,縱是穿著鞋,怕也隻得踮著腳燙得跳舞。


    狗子躲在為數不多的樹蔭下,吐著紅紅的舌頭;野貓也得悄悄溜進屋子裏,趁著主人家不備,舔兩口水來喝。


    盡管知道自己一天不去招徠客人,一天便可能吃不上飯,小販們也不敢去吆喝,要麽躲在支起來的棚子下休憩,要麽則是攤子也不管了,蹲坐在少有的幾口井旁,貪婪地吸取幾口清涼的水汽。


    偶有人算是不幸,在路上走的久了,走到嘴唇發幹,踉踉蹌蹌的,許是中了暑,一頭栽在地上。運氣好些的,不過是磕破點皮,倒也不至於腦洞大開,可要是運氣差些的倒黴蛋,那可就再也起不來了。


    “唉。”


    來福飯店頭發已經白完了的趙老師傅取來一塊豬油,剛放在碗裏,還沒過多久,這豬油竟是快要化開了,瞧著那塊豬油,他不由地歎了口氣。


    來福飯店不僅是在這小小的西羅城,哪怕是在整個雍州,也是有著不小的名氣,畢竟這飯店的主廚趙老師傅,他做的飯,嘿,前些年可隻有京城裏的那些皇親國戚吃得上。這來了西羅城,雍州的達官顯貴,那可不都有口福了?


    “咋了?師傅?是不是這天太熱了?要不我去冰窖給您取些冰來?”


    一旁年紀不大的學徒問道。


    “分明是你這臭小子想去拿些冰塊來解暑,非要扯上老子作甚?哪有廚子怕熱的?”趙老師傅笑罵一句,說完又感歎了一句,“我怎的就收了你這麽個滑頭。


    老人家總是愛把自己幾個孩子放在一起,拿那個來說這個。換作老師傅和小徒弟也是一樣的。


    “想你大師兄,性子比你可沉穩多了,做事兒勤快、從不偷懶,廚藝也是極好的,嘿,給他多十年,能繼承我的衣缽,進皇宮裏當禦廚了。”


    小徒弟自然是不願意被說的,誰能受得了“別人家的孩子”?


    “我都沒見過什麽大師兄,反正二師兄、三師兄什麽的手藝可比您差遠了。”小徒弟癟了癟嘴,“您老是把大師兄、大師兄的掛在嘴邊,也不知道人家現在在哪呢?”


    趙老師傅拍了拍小徒弟的腦袋,歎了口氣說道:“當初不知怎的,他突然就倔起來了,像頭牛似的,就是不聽我的。非說他不做菜了,不想當廚子了,說是要學武,自個兒去闖蕩江湖了。唉,這一去就再沒回來了。”


    小徒弟來了興趣,問道:“那大師兄後來創出什麽名堂來了嗎?我有沒有聽過他的名號啊?”


    趙老師傅笑了笑,將那碗豬油倒進了燒燙的鍋裏,說道:“沒聽誰說過他的名號。哼!誰知道那臭小子現在過得咋樣,關老子屁事兒。”


    看著趙老師傅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小徒弟癟了癟嘴,嘀咕道:“說不好大師兄在哪個犄角旮旯裏死了呢......”


    “哎喲!”


    隻見趙老師傅吹胡子瞪眼,怒發衝冠,又是一巴掌拍在小徒弟後腦勺上,說道:“你小子,能不能給你大師兄想點好的了?天天碎嘴子,咒完這個咒那個的......”


    小徒弟抱頭求饒,趕忙轉移視線,指著鍋說道:“師傅,別打了,油好了。”


    趙老師傅趕忙看向鍋裏,確認沒事兒後,又轉過來瞪了小徒弟一眼,說道:“就你小子鬼得很!”


    小徒弟鬼靈精怪的,抱著腦袋一溜煙兒就跑出廚房了。


    “欸?這位客官,有啥可以幫您的嗎?”


    小徒弟剛出來廚房,合上了門,以防趙老師傅追出來打,卻見到廚房門外站著個人。


    此人一襲黑衣,左腰懸劍,麵似刀削,額骨寬而棱角分明,劍眉上挑。


    小徒弟注意到,這位客官的左臉臉頰上有一道長長的、淡淡的痕跡。


    估摸著是被什麽掛了一下吧,看這客官的樣子,應該也是江湖中人吧?


    小徒弟在心中嘀咕,卻見這黑衣之人微微一笑,開口說道:“小兄弟,我有些內急,卻找不見你家茅廁,還勞駕你指個路。”


    小徒弟也沒當回事兒,畢竟這來福飯館還是有些大小的,每天總有那麽一兩個糊塗蛋迷了路,他便指了下路。


    黑衣之人道了謝,便向著茅廁走去。


    看著黑衣之人離去的背影,小徒弟多瞧了幾眼,直到他消失在了拐角處,這才收回了目光。


    也許,小徒弟心裏留下那道腰間懸劍的瀟灑身影。


    黑衣之人正是王肅,他自然能夠感受到小徒弟那道豔羨的目光。


    他幽幽地歎了口氣,想道:不管是這小兄弟,還是說趙勳,抑或是我自己,何苦來哉想入這江湖呢?


    未入江湖,便隻看得見這江湖的恣意恩仇、瀟灑風流,待到自己入了這江湖,方才察覺到那瀲灩的湖麵下的洶湧......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王肅在來之前便先與西羅城的繡衣司打好招呼了,此行不過是驗證罷了,接下來一段時間,這兒的繡衣司會多留意的。


    其實倒也不必如此,上次與那老神棍會麵後,王肅便有八九分把握,那些人並不會對趙勳的家人有所牽連,但為了防止那一成,他還是親自來了一趟,探查了一番,又拿著鄧青的手信與此地繡衣司交涉了一番,這才安了心。


    他去茅廁轉了一圈,又上了來福飯館二樓,對付起了那一桌可口的飯菜。


    就在王肅吃著飯菜的時候,突然,街上傳來的一陣喧囂的嗩呐聲。


    王肅聞聲向著樓下街道看去。


    街道本是寂靜的,人也少,不過零散的商販和半天不見一個的行人。但這時,人忽然就多了不少。仔細一看,原是一隊送殯的隊伍。


    打頭的提著籃子,撒著白色的紙花,身後跟著吹嗩呐的,再後麵便是抬著棺材的精壯漢子和抹著眼淚的親屬。


    送殯隊伍不長,不過一二十人罷了。


    “是老孫家的閨女嗎?”


    “是啊,你看那抹眼淚的,可不就是老孫媳婦嗎?”


    “唉,這老孫也是不容易,苦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攢下點兒家業,上廟裏上了那麽多香,才有了這麽個閨女......可惜,可惜啊......”


    王肅瞅了說話的兩人一眼,是兩個穿著長褂,留著胡子的中年人,看著像是那種店鋪的掌櫃。


    見兩人似乎知情,王肅一麵夾著菜吃著,一麵瞧著街上送殯的隊伍,還一麵豎著耳朵偷聽著兩人的談話。


    嗬,在繡衣司練的最多的也算是這隔牆有耳的本事了......


    王肅自嘲一句。


    “可不是嗎?老孫也不知是不是時運不濟,可算是倒了血黴了。”


    “哦?老哥可知道其中細節?小弟我不過是道聽途說,知道的也不過是些風言風語罷了,還請老哥教我。”


    “好說,好說,不過是些老孫的黴事兒罷了。你不也知道嗎,老孫這閨女是去廟裏向菩薩求來的。”


    “是啊,聽說老孫媳婦兒一直懷不上,這閨女算是老來得女了,平日裏老孫可寵愛得緊呐。老孫這麽個好脾氣的,遇見撒潑打諢的無賴他都不惱的。就這麽個人,你要那他閨女作筏子開玩笑,他卻指定吹胡子瞪眼跟你急。”


    “是啊。正因為這麽個閨女是老孫好不容易求來的,他不僅寶貝他閨女,心裏也念著那些個佛祖、菩薩的好,每月初一、十五就領著閨女去廟裏上香還願。”


    廟裏?王肅稍加思索,想起來了這兩人應該說的是西羅城西邊山上的盧陽廟。之前從繡衣司調閱的檔案上來看,是先帝在位時就修建的,是座小廟,但在西羅城這地界,香火還算是旺盛。


    天氣有些炎熱,王肅也懶得調動真氣給自己解暑,捉起一隻白瓷碗,透亮的冰塊撞著碗壁,蕩著黑中透紅的酸梅湯,發出悅耳的叮咚聲,一口飲下,酸酸甜甜、冰冰涼涼。


    那二人聊得正歡,不曾注意到王肅。


    “是去廟裏還願出了岔子?”


    “對。”說得口幹舌燥了,這人咽了口口水,稍鬆領口,對坐之人立馬會意,為其斟上一杯涼茶。


    待到那人將涼茶喝下,又接著說道:“你知道咱雍州都有那些武林門派吧?”


    “嗬,老哥你可是看不起小弟我了呀。我好歹也是各地跑貨的,咱雍州的一閣一派兩宗三教我還是知道的。這一閣一派算是咱雍州最強的兩大武林門派了,這‘一閣’指的是太原城的天武閣,而‘一派’則是恒山奇玄劍派。至於那兩宗三教嘛,便是梅宗、玄冥宗以及白鹿書院、青山觀和霄霞寺。”


    “說的不錯。其餘門派也就罷了,這所謂的‘一閣’天武閣,如今勢力日漸壯大,門下弟子囂張跋扈,絲毫不將官府朝廷放在眼裏......”


    天武閣?


    聽見了這個熟悉的名字,王肅停下了筷子,眯了眯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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