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改頭換麵的《過秦論》在他筆下慢慢形成。


    中心思想就是:西睦古國並非亡於外敵,而是亡於內政,他,就是典型的將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外敵入侵與內政不是孤立的,而是息息相關的,高樓內部有了蛀蟲,將大廈蛀得千瘡百孔,就別怪外敵滅你,因為你原本是自己找死。


    這個觀點尖銳而又新穎,辛辣而又不失法度。


    筆鋒一轉:


    “觀我大蒼,官商勾結,爭食民脂民膏,官匪勾結,敢屠一城父老,百姓無三日之食,高官有體肥之憂,與西睦之末何其似也?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也,是以君子為國,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因時,故曠日持久而社稷安矣。”


    至此,全部答完。


    林蘇檢查一遍,無誤,手抬起,輕輕一扯上方的鈴鐺,銀鈴無聲地震動,他麵前聖光一起,試卷飛向虛空。


    此刻,距離開考,依舊三個時辰。


    林蘇推開考室,大步走向外麵,兩個白水書院的教習站在門口,吃驚地盯著他:“這位學子,發生了什麽事?”


    “沒什麽事,我考完了!”


    教習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這才三個時辰!


    林蘇已經遠去,另一名教習開口了:“他就是林蘇,當日海寧鄉試,他也是三個時辰交卷。”


    左側的那個教習微微閉上眼睛,又慢慢睜開:“可惜看不到他的試卷,真想親眼看一看,他三個時辰究竟寫出了什麽樣的東西。”


    科考的規矩就是,聖殿隻給出評判結果,並不公示作品內容。


    “也未必一定看不到……”


    教習微微一驚……


    右側的教習道:“聖殿剛剛傳來聖喻,為拓寬詞路,在文道之上再立高峰,本次科考,所有達到五彩以上級別的詞,編入《聖道詞章》,於發榜之日,同步展示。”


    教習眼睛亮了:“發榜之日,同步展示?這榮耀可是遠遠超越一般的聖道詩篇……”


    發榜之日,是九國十三州最神聖的大日子,幾乎所有人都在關注著金榜,這時候在金榜上展示詞章,那是何等的榮耀?


    兩個教習沉默良久,同時抬頭:“咱們看來有必要學詞了,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的幾年時間,詞,將成為文道最火熱的詞匯,會成為所有人共同的追求,不精通詞的話,如何有臉教習?”


    “是!聖殿致力於將詞打造成與詩並立的另一高峰,前期的力度會大得異乎尋常,詞的金光大道已現,前景將會異常廣闊。遺憾的是,大蒼無人熟悉詞這一新文路,一代詞宗‘南楚居士’遠在南陽古國,跟這裏隔了十萬八千裏,南陽……南陽學子有福了,大蒼,原本就不如人家文風深厚,現在又失了先手……哎……”


    林蘇從白水書院一步步走下。


    天空突然下起了細雨,綿綿密密,白玉台階盡頭籠罩在煙雨之中,前麵出現了一座小湖,湖邊垂柳如煙,湖上煙波浩渺。


    林蘇微微一愣,他來的時候,是直接乘坐書院的接引舟前來的,沒有關注會昌到白水書院中間是個什麽場景,現在看來,是有一座小湖啊,當日他從乾坤書院提前交卷回家,渡的是長江,中途還遇險了,現在白水書院提前交卷,麵前是一麵湖,誰能渡他?


    就在他極目四望之際,湖麵一葉扁舟從風浪之中出現,在他視線之中慢慢放大,舟上坐著一位穿著蓑衣的人,坐在船頭垂釣。


    林蘇目光穿透煙雨迷蒙,落在船頭,船頭之上還有一壺酒,雖然小船隨著波浪起伏,但這老人、這酒,不動如山,林蘇心頭微微一動,此人不是尋常釣魚人,一般釣魚人,怎麽可能隨身還帶酒?


    這樣的人,更象一個隱士。


    船漸近,船頭之上,老人輕輕吟誦:“一蓑一苙一孤舟,一個漁翁一釣鉤,一首新詩一壺酒,一首新詩一壺酒……一首新詩一壺酒……”


    直到船將靠岸,他還在重複“一首新詩一壺酒”,怎麽也吟不出最後一句……


    林蘇補充道:“一人獨釣一江秋!”


    “……一人獨釣一江秋!妙啊!”老人霍然抬頭,似乎此刻才發現林蘇的存在。


    林蘇終於看清了老人的臉,這是一個極其儒雅的老人,臉上皺紋並不多,看麵相大概也就四十出頭,但他的頭發卻是半邊黑半邊白,眼睛明如秋水,帶著看透世事的淡然,整體感覺,比他麵相要老了三分。


    “見過先生!”林蘇輕輕一鞠躬。


    他兩眼還是識人的,這裏是白水書院,哪怕是看門人,都擁有文根,這個人能在科考當日,湖麵泛舟垂釣,而且出口一詩,頗為不凡,自然不是一般人。


    老人微微一笑:“你又提前交卷了?”


    林蘇眼睛睜大了:“你認識我?”


    老人一個“又”字暴露了玄機,如果不知道他林蘇當日鄉試提前交卷的,又如何談得上“又”字?天下間,科考提前交卷的有幾人?


    老人笑了:“七彩狂魔林蘇,次次提前交卷,果然夠得上‘狂’字;出口一詩,點晴之筆,果然夠得上魔字。”


    林蘇抓頭了……


    老人道:“一蓑一苙一孤舟,一個漁翁一釣鉤,一首新詩一壺酒,一人獨釣一江秋……詩能入彩麽?”


    “應該……能吧!”


    “五彩還是七彩?”


    “到不了七彩!”


    “為何?”


    林蘇微微猶豫……


    “但說無妨!”老人盯著他,眼中光芒閃爍,這首詩他反複吟哦,越來越覺得韻味無窮,但麵前之人似乎還感覺頗有不足,到底在哪裏?


    林蘇微微一躬:“先生請恕學生孟浪,此詩極為難得,縱有微瑕亦是遺憾,學生鬥膽為先生改上幾字如何?”


    “請!”老人也是微微一躬,這是平等探討學問的態度。


    林蘇道:“首句,一蓑一苙一孤舟,‘孤’字乃是重複,改為‘扁’字,更為恰當。”


    一蓑一苙一扁舟……


    老人眼睛亮了,絕妙!絕妙!還有嗎?


    一個漁翁一釣鉤,有些實了,意境差了些,改為“一丈絲絛一寸鉤”如何?


    一丈絲絛一寸鉤……


    老人哈哈大笑,手一起,兩人麵前突然出現了一張小桌子,p股下多了兩張椅子,老人手起,酒出:“這麽一改,第三句亦有修改餘地,一曲高歌一樽酒!”


    “絕妙!”林蘇一口喝下杯中酒。


    老人手起,金紙出,龍飛鳳舞寫下剛才的那首詩: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絛一寸鉤,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


    詩成,七彩之光彌漫,滿天秋雨在七彩光芒中,映照如同彩虹。


    兩人對視而笑,快慰無窮。


    一首奇妙的七彩詩在兩人合力之下完成。


    老人笑聲一收:“千金易得,知己難尋,今日相見,大慰平生,我有一言相詢,還望直言相告。”


    “你說!”


    “你之路,究在何方?”


    路?


    林蘇多少有些迷茫……


    參加科考,一路考過去,讓自己獲得文心,這是他目前一直在走的路,但之後呢?如果一切順利,考中進士,又如何?做官?目前這種官場狀態,他怎麽做?目前還有昏庸皇帝在位,他幫助這個昏君治國理政麽?用自己一堆創意來成就這些雜碎,讓他們更方便地魚肉鄉裏?


    如果不這麽幹他還能幹嘛?


    造反麽?


    行走天下?磨練武道之力?將小林飛刀,例無虛發當成自己的追求?


    何苦又何必……


    林蘇托起酒杯喃喃道:“我突然發現我好象沒什麽明確的目標,也許向往的還是老婆孩子熱炕頭……”


    突然,他微微一驚,他看到了什麽?


    酒杯之上,密密麻麻全是字,這些字極其細小:《山居旅記》有閑屋七間,老樹三株,冬雪殘陽下,四野俱無人……


    而杯中酒,裏麵居然也有字,更細的字:《樂殉》素有樂兮源於晉,似錚似茓,其音……


    林蘇霍然抬頭……


    “心之所向,路之所在,珍重!”


    老人的聲音傳來,縹緲不知來自何處,林蘇麵前的湖已不見,人已不見,垂柳也不見,他屁股下麵的椅子又何曾是椅子,隻是一級白玉台階,而他手中托著的酒杯化為虛無,留下最後四個字:山居旅記,四個字也突然化成輕霧,從他眼前掠過。


    林蘇全身大震。


    剛才的一切,並不是真實存在的東西,都是文道之力幻化而出的。


    能夠將文字構建酒杯、酒、垂柳、小湖、小船……


    是何等的驚人偉力?


    這是一個極度神秘的境界,叫文界!


    何為文界?文路之上的境界——以文道之力直接構建一個世界!


    剛才那個老人,已開文界!


    天下間,開文界之人全都是頂天立地的大人物,在文道之中,是神一般的存在。


    他是誰?


    林蘇唯一能記得的就是《山居旅記》,但這篇文章他從來沒有見過,根本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


    金鍾鳴起。


    林蘇再度大驚,他隻花三個時辰就完成了科考,與那個神秘老人湖邊改了一首詩,在他印象中也隻花了不到半個時辰時間,現在分明已經過了整整十個時辰不止,科考正式結束了。


    在神秘人的文界裏,還可以改變時間規則……


    會試結束,考生們終於結束了一天一夜的科考,精疲力盡地走出考室,其中就包括林佳良,三年之前,他曾參加過會試,那次他意氣風發,為什麽?因為他鄉試是第七名,他參加過鹿鳴宴,他是曲州十秀之一,他還是侯府二公子,在他看來,參加鹿鳴宴的人,是不用擔心會試的,別人名落孫山,他也必定榜上有名。


    但現實狠狠給了他一記重拳,他落榜了。


    會試跟鄉試完全是兩個概念,鄉試成績與會試並沒有直接相關性。


    從此,他就對會試有著很矛盾的心態,希望這一天快點到來,但又害怕真的到來。


    會試來了,他已家道中落,再也不是侯府二公子,物是人非之際,卻突然冒出來一個三弟陪著他……


    這次能過嗎?


    林家列祖列宗保佑,保佑他與三弟雙雙高中!


    林家,需要他們,林家,再也經不起波折……


    林佳良搜索人群,尋找著他三弟,但他沒找到,三弟的那個考室裏,根本沒有人出來……


    不能吧,三弟,你又提前交卷?


    幸好他目光一轉,在前麵路邊的樹下看到了三弟,還好還好,你總算聽了一回勸,這回沒提前交卷……


    “三弟!”林佳良幾步過去,抓住林蘇的手:“怎麽樣?”


    “還那樣吧!”林蘇漫不經心地應道:“你呢?”


    “我……我覺得還是有點玄……策論倒還罷了,就是那詩詞,我覺得不太滿意,但卻也看不出來哪裏不對,自己盲目改了幾版,時間快到了,沒奈何交了上去,未知結果如何。”


    直到此刻,林佳良才真正意識到三弟的指點有多麽重要,前幾日他隻管寫,反正交到三弟的手裏,你寫得不好的地方,三弟都會畫個圈,你再有針對性地修改就行,而今天,三弟不能為他畫圈,他頓時就失去了方向感,自己依據前些時候的經驗,揣摩著修改,底氣不足。


    旁邊一人笑了:“林二公子這困惑,林三公子是否也有?”


    林蘇目光一回,說話之人是吉成府解元何敏濤。


    何敏濤補充道:“知道不滿意,卻不知道哪裏不對,隻因為一點,閣下沒有名師指點,詞之一道,新入科考,天下幾人識得其妙?正因如此,所以,底蘊才第一時間將參試學子分了個三六九等,哈哈,破落戶想翻身越發難了……”


    林蘇淡淡一笑:“原來何兄自詡底蘊深厚,得到了名師指點,卻不知道閣下的名師是誰,又居於哪一等?”


    另一人折扇打開,輕輕一扇:“本人與何兄此次有幸,都得到了京城大儒李平波的指點,李先生詞之一道,該是大蒼頂尖行列,除了一代詞宗南楚居士之外,當世恐怕無人能敵吧?”


    此人卻是另一解元,杜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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