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四,林佳良回來了。


    他回來不是因為三平縣那邊公事辦完了,可以收攤回家過年了,而是因為,玉樓要生了。


    玉樓,雖然是林佳良的小妾,出身於青樓,但在林家,卻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物,因為在林家完全看不到希望的那個時候,她毅然決然地一步踏入林家,跟林家同進退,共患難。


    在侯府風光的時候,林佳良跟玉樓膩歪,老太太是很反對的。


    但侯府破敗,玉樓踏入林府,老太太對她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視她為兒媳。


    林蘇也對她很敬重,一口一個玉樓姐姐。


    這兩個林家頂天梁對她敬重,就奠定了她的地位,所有林家人,全都對她敬重得很。


    哪怕是曲秀這個正宗的二少奶奶,在玉樓麵前也絕對不敢擺什麽正室的架子,也是稱她為姐姐的。


    一般的女人,在這種情況下,會有些飄,但玉樓是個知性之人,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從來沒有半分逾矩,幾乎所有的時候,她都將自己深鎖東院,對林家的大事小事一概不過問,林家發達之後,她遠在千裏之外的叔父前來求見,想請她幫忙拿點林家產品配額,她青衣小帽出林家,跪在叔父麵前,告訴他,玉樓隻是林家侍妾,豈能插手主家之事?相公仁慈,贈玉樓銀兩若幹,這些物事拿來孝敬叔父,僅此而已。


    她這麽一幹,給其他人做了一個很好的示範。


    需要知道,林家新產品配額,乃是搶到就賺到的天下最香香餑餑,你能指望沒有人找三親六故挖空心思托人情?林府現有的丫頭,個個都背了一身的請托,個個都為難,不幫忙吧,誰家沒有個三親六故?幫忙吧,那不就亂套了?


    玉樓這麽一弄,那些丫頭都有了說辭……


    直接跟那些請托之人說,你們知道玉樓姐姐吧?她可是二公子的侍妾,老太太都將她當兒媳的,連三公子都稱她為姐姐的人!她都不敢違了法度,你能讓我怎麽辦?


    眾人一打聽,還真是,於是,漸漸就斷了找丫頭說情的風。


    林家產品,家族式經營中最大弊端——人情關係網,就這樣被玉樓消於無形。


    在跟正室相處的這件事情上,玉樓也是有原則的。


    林佳良未納曲秀之前,她就不肯居於東院正室,每日將正室打掃得幹幹淨淨,虛室而待,曲秀未孕之前,她更是堅決不孕,哪怕老太太暗示可以,她還是不孕,直到曲秀懷孕之事全府盡知之後,她才懷上。


    目前曲秀的孩子已經兩個月了,她的孩子終於也要降生了。


    臘月二十五,晴空萬裏,丫頭們進進出出,東院終於傳來一聲嬰啼,產婆快步而出,在東院林佳良麵前跪下:“恭喜林大人,姨太太誕下一位……千金!”


    林佳良長長出了口氣,封了十兩銀子的利市。


    產婆欣喜若狂。


    她在大戶人家接生接得多了,如果接的是兒子,往往是一個大紅包,如果是女兒,麵對的就是另一番境遇了,仁善之家也會象征性地給幾串紅繩銅板,勢利之家甚至會當場轉身而去。


    但林家,她見識到了另一幕。


    林佳良手中就隻有一個紅包,似乎根本不在乎男女。


    但產房裏的玉樓,卻是珠淚暗垂……


    林佳良進入產房,玉樓輕輕泣道:“相公,妾身對不起相公一番厚愛,沒能為相公再添一麟兒……”


    林佳良抱著她安慰:“娘子不要這麽說,於我而言,麟兒千金並無分別。”


    “相公仁厚,玉樓心知,然……”


    她想說,林家人丁不旺,別人可不會這麽想……


    就在此時,外麵傳來一個聲音:“二哥,玉樓姐姐,我給你們送賀禮來了……”


    林佳良出了房門,就看到了林蘇,林蘇、陳姐、綠衣還有崔鶯都來了。


    陳姐帶來了一堆小孩子的衣服。


    綠衣拿來了一塊精美的玉佩。


    崔鶯抱著一條她親手繡的小被子。


    這些東西,東院早已備好,但林蘇親自帶著三位夫人齊刷刷到場,卻是重視到了極點。


    “三弟……玉樓生了個……千金……”林佳良迎接而上,心頭頗有不安,三弟來得有些太正式了,如果是生兒子,這麽正式倒也正當,但生個女兒,卻有點配不上。


    “千金好啊,我最愛千金了!”林蘇笑道:“我侄女的名字,我來取好不好?”


    林佳良大喜:“狀元郎賜名,那可是她的大幸……”


    “詩家有雲,桃之夭夭,其葉蓁蓁,我給我侄女取名為:林蓁!怎樣?”


    林佳良合掌:“三弟之詩,天下無雙,以詩家為名取的名字,自然是光華萬裏,她,就叫林蓁!”


    綠衣笑了:“相公你如此喜愛這個小侄女,不如給她寫詩一首?作為你的賀禮?”


    她這話一出,整個東院都安靜了。


    玉樓、林佳良也好,滿院丫頭也罷,全都知道,狀元郎寫詩,那可是天下最珍貴的禮物,出手就是七彩詩,誰能拿到誰就千古留名,這樣的榮耀,任是皇帝都想要啊,真的能送給一個剛剛出生的小丫頭片子?


    怎麽可能?絕對絕對不可能……


    林蘇哈哈一笑:“行啊!”


    金紙出,筆落,一揮而就……


    “今日夫妻喜,


    他人豈得知?


    物以稀為貴,


    情因老更慈。


    新年逢吉日,


    彎月乞名時,


    懷中有可抱,


    何必是男兒?”


    詩成,七彩霞光彌漫東院,林蘇手抬起,七詞詩稿遞到林佳良手中。


    林佳良雙手接過,滿麵紅光。


    當世之人,有誰在出生之時,就拿到一首專為他寫的七彩詩篇?男兒都沒有,何況是女兒?


    有此一首七彩詩,林蓁,將名留史冊!


    床上的玉樓,淚水奔流。


    她在床上坐起,向著產房外,遙遙鞠躬。


    她今日大願落空,隻能為林家添一千金,心中悲涼欲死,但卻換來了狀元郎的一首七彩詩,換來了他真誠的祝福,有他這一詩,自己生女不再是悲,而是千秋大喜。


    她旁邊的翠兒也流淚了,翠兒是玉樓當年在青樓的貼身侍女,玉樓辭樓之時,她冒險到林家報信,對玉樓的關心大家都是看在眼裏的,林家發達之後,玉樓拿錢將她買了出來,跟著她,進入林家,她感受到了林家的溫暖。


    今天尤其溫暖……


    曲秀抱著她的兒子,原本想過來安慰安慰玉樓的,但突然,她覺得這根本不需要,玉樓不需要安慰,她甚至都有點羨慕玉樓了,她女兒能拿到一首七彩詩,這可太讓人羨慕了……


    就連陳姐、崔鶯,都很吃驚,相公今天開心得有點過頭了,直接玩出了七彩詩接生,開天辟地頭一回啊,皇家生公主都沒有這麽玩的。不對啊,這是綠衣提議的,綠衣,你可不是隨便給相公出難題的人,老實交待,你跟相公玩什麽名堂?


    她們回到西院就逮住綠衣,開審。


    綠衣承認了……


    今天她提議讓相公寫詩,是相公有意安排的。


    相公就是要給小侄女寫詩,他就是要告訴天下人,女兒也是父母心頭的寶貝,不要重男輕女!這跟他在西山之上成就陸幼薇是一個道理……


    陳姐和崔鶯麵麵相覷……


    崔鶯輕輕吐口氣:“相公如此通達,咱們倒是可以鬆口氣了,將來我們懷上,也不用牽腸掛肚地去想是男是女,反正他都喜歡。”


    啊?你懷上了?兩女矛頭直接轉向,審崔鶯。


    崔鶯臉蛋紅如火,我說的是將來,可沒說現在,我真沒有,你們都不懷,我哪敢啊……


    臘月二十八,曾仕貴回來了,先拜見林母,呈上從北川縣帶回來的土特產,然後跟著林家兄弟去了林家“聽江亭”……


    喝上一杯白雲邊,林蘇微微一笑:“曾兄可有些憔悴了。”


    “人言官場熬人,的確如此,小弟為官,沒有林兄運籌帷幄之算計,也沒有二哥沉穩之氣度,處處碰壁,這半年來,委實是煎熬。”


    “說說你的煎熬……”


    北川縣,其實算不得窮山惡水,確切地說,還算是一處人間福地,無嚴寒無酷暑,境內多山林,盛產各類水果……


    世間之災,無非天災人禍。


    北川之難,並非難在天災,而是難在人禍。


    果園全都掌控在地主豪強手中,而這些地主豪強還不斷地霸占良田,普通百姓無田可種,無地可依,慢慢壓縮到青江一側,在江中捕魚為生,原本也還有三分生機,然而,近年來青江水怪為患,民眾入江,十入九死,敢問林兄,如此困局,可有解法?


    曾仕貴托著酒杯,盯著林蘇,他與林蘇已有半年未見,此番回家,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想問問林蘇,如何解決這一執政難題。


    林蘇道:“地主豪強是否個個都是樹大根深?拿之不下?”


    “當然!”


    “他們的根在何處?”


    “民間疾苦,根源往往都在朝堂……”曾仕貴輕輕歎口氣:“這些人都姓趙,最大的豪強,就是右大夫趙勳的本家,趙家在京城做的是水果以及果酒生意,材料可都是來自於北川,民間向有傳言,傾一縣之力,養一姓之人。”


    “傾一縣之力,養一姓之人!嗬嗬……這倒成這個時代的流行色了!”林蘇道:“北川的事情,你先忍一忍,不必急在一時,明年或夏或秋,我入北川巡視。”


    曾仕貴兩眼光芒閃爍:“今日有林兄一言,我也終於窺見了幽深暗夜中的一點星光,這個年,終歸還是過得下去。秀娘還在家中等我,我回江灘去了。”


    他踏空而去。


    林佳良望著兄弟:“三弟,你真的打算動一動趙勳?”


    “張文遠是爹爹慘死案擺在桌麵上的元凶,而秦放翁、趙勳這些雜碎,也是幕後推手,是時候動一動了。”


    林佳良輕輕歎口氣:“我原本想著,通過殿試之後,我也能挑起林家重擔,但是,我現在才知道,哪怕我已是進士大儒,依然不能為三弟分憂。”


    “二哥你是赤誠君子,可幹不了謀算他人之事,這些涉及人心詭域的下三濫勾當,都讓我幹了吧。”


    林佳良良久無言,三弟啊,你將自己說得如此之不堪,但為兄卻是知道的,你所到之處,才是真正的光明之所在。


    ……


    臘月二十九。


    還是萬裏晴空。


    西州與中州交界處,秋水山莊洋溢在節日的喜慶之中。


    碧水東流轉折處,一樓如月映碧波。


    月湖樓上,秋水畫屏癡癡地看著遠山的倒影,冬日之下,她如同春天的精靈,偶爾落下人世,在這碧波之上寫下她的寧靜。


    她,其實也隻是表麵的寧靜,她內心一點都不寧靜。


    因為這次回到家,她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她已經不再是女兒身,她成了他人婦。


    這件事情,沒有外人知道。


    爹娘不知道,姐妹不知道,丫頭侍女不知道,甚至林家西院裏的人,也都不知道。


    可是,她自己知道!


    她知道她已經是他的人!


    從心到身子,都是!


    回到家裏,她原以為在這熟悉的環境裏,會暫時拋開腦袋裏的一切,但她錯了,回到家的第一夜,她就想他。


    她甚至渴望這個極其難得的新年快點過去,她渴望早一刻回到他的身邊。


    可是,時間卻依然是這樣不緊不慢……


    月湖樓與主樓連接的通道上,兩條人影出現了,是爹爹和母親!


    爹爹快步而來,似有喜事。


    秋水畫屏輕輕抬手,示意丫頭添上兩幅茶杯。


    爹爹蹬蹬上樓,秋水畫屏盈盈站起,在爹爹上樓的時候,盈盈一禮:“爹爹!娘!”


    秋水長空和妻子同時笑了:“還是畫屏所住之地,最是清雅,這月湖樓,畫屏一回來,就變了個樣。”


    秋水畫屏輕輕一笑:“這都是爹娘的眷顧,孩兒不在之時,也讓月湖樓保持著最好的狀態。”


    老兩口心中略有尷尬,他們去年的時候,其實基本剝奪了秋水畫屏住月湖樓的權力,將這樓交給了秋水畫屏沒出閣的兩個妹妹居住,也是因為秋水畫屏開了畫路,成為文路高人(雖是偏門入道,畢竟也算是文路高人),他們才緊急將兩女搬離月湖樓,將月湖樓恢複成秋水畫屏熟悉的模樣,虛樓而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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