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過幾個彎,楊寧終於來到了地牢內最裏麵的一處囚牢,這處囚牢的鐵柵明顯比其它囚牢粗了許多,一接近這處囚牢,隨從的看守獄卒們臉上明顯多了幾分戒備神色。


    遠遠的,昏暗的光線下,楊寧看到囚牢內靠牆坐著一個滿頭須發皆張、身材魁梧雄壯的犯人,低著頭,沒有一點動靜,這人想必就是那位殺了數名東廠檔頭番子才終被擒的所謂的韃子細作“霸虎”了。


    楊寧想看得清楚一些,不由下意識往囚牢的鐵柵處走去。


    整層地牢的總牢頭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大漢,這時他慌忙閃身出來攔住楊寧道:“公公,這個叫‘霸虎’的犯人身手十分厲害、且力大無窮,脾氣又十分暴躁,還請公公不要再靠近了,以免有什麽不測!”


    “哦?”楊寧一怔,掃了那霸虎一眼,笑道:“隔著牢門呢,能有什麽危險!”


    那大漢躬身道:“公公有所不知,這牢門處最好也不要靠近,上次這家夥突然發起狂來,竟隔著鐵柵將靠近的一個弟兄活活勒死了,而且……,還是在這家夥兩肩的琵琶骨被鎖住的情況下!”


    “有這麽邪乎!”楊寧不由倒吸一口涼氣。練武之人被鎖了琵琶骨,等於是被廢了武功,這點常識楊寧還是知道的,而此人在這樣的情況下竟然還能徒手勒死一個看守,其身體豈不是如同野獸一般,強壯得可怕!


    “嘿嘿嘿,怎麽,小太監,這就害怕啦?”囚牢角落裏一直沒有動靜的霸虎突然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道,聲音十分渾厚,說著,他已是抬起了頭來。


    借著火把的餘光,楊寧隱約看清此人長得身材魁梧、骨骼粗大,五官十分的粗獷彪悍,滿臉胡須,亂糟糟的長發披散著,似野人一般,雖是受困之下,但此人渾身上下卻散發著一種如獅如虎般的雄渾氣勢,一雙眸子射出的光芒更是閃電般犀利駭人,彷佛隨時要擇人而噬。


    真是好一條彪形大漢!


    楊寧心裏暗讚一聲。


    “嗬嗬,咱家隻是驚訝於閣下的勇武罷了,又如何是害怕!”楊寧揮手止住了要發作的獄卒看守,淡淡笑著對那霸虎道。


    那霸虎“哧”的發出一聲不屑笑聲,“小太監,怕了就是怕了,又何必嘴硬!對了,老子在這裏關了這麽久,怎麽從來沒見過你,你是何人,東廠新進的‘小閹狗’麽,馮保那條‘老閹狗’到哪裏去了?”


    “大膽!”那牢頭大漢怒喝一聲,揮手道:“來呀,給這狗賊上刑!”


    楊寧雖沒生氣,但這次卻也沒作聲,他是想看看這些獄卒看守是如何懲治這霸虎的,莫非是要打開牢門進去對這霸虎來一陣拳打腳踢?


    隨著牢頭吩咐,有兩個獄卒答應一聲,卻是沒有打開牢門,而是走到了囚牢的兩個角落裏,那裏各有一個絞盤,這兩人同時搖動起絞盤的手柄,卻聽囚牢內立刻有鐵鏈拖動的“嘩嘩”聲響起,夾雜著霸虎的一聲悶哼。


    隨即,令楊寧口瞪目呆的事情發生了,隻見霸虎兩肩斜上方各崩起一根拇指粗細的鐵鏈,隨之向上升去,想必上方是連著那絞盤,而鐵鏈的另一頭,連得卻是霸虎的肩部,楊寧仔細看去,兩根鐵鏈竟然分別穿在霸虎兩肩的琵琶骨上,楊寧看得心裏一陣哆嗦。


    隨著鐵鏈緩緩向上升去,也在逐漸繃緊,那霸虎嘴裏嘟囔一聲,好像是罵了一句什麽,隨即便主動站起了身來,手臂回曲,兩隻大手抓住了鐵鏈。


    剛才霸虎坐著,楊寧便覺得這霸虎身材定是十分高大,而當他這一站起來,楊寧看清了他的整個體型時,不禁還是暗暗驚訝於他的魁梧體型,隻見這霸虎身高足有兩米,生得肩寬胸厚,體壯如熊,十分駭人。


    隨著兩個獄卒轉動絞盤,那鐵鏈越升越緊,終於繃直,那霸虎一聲不吭,隻是用手緊緊抓住兩根鐵鏈,自然是為了不讓自己的琵琶骨受力,而鐵鏈一直上升,隨即竟將霸虎整個龐大身軀緩緩拉了起來,這情形不禁讓楊寧一陣不寒而栗,若不是霸虎用手握著這鐵鏈,那鐵鏈定會將他的兩個琵琶骨扯斷,真要那樣人鐵定就廢了。


    不過好在,看來霸虎以前沒少受過這樣的折磨,應對起來非常熟練從容,隻是,他這樣雙手吊住整個身體,也不知能堅持多長時間,當他臂力不夠的時候,身體就會控製不住的下沉,到時候他兩條脆弱的肩胛骨便會……!


    這可真是一種精神與肉體上的雙重變態折磨!


    就在楊寧會以為霸虎憑著臂力還能堅持一段時間的時候,霸虎的龐大身軀已經上升到了一定的高度,而從他腳下隨之也傳來嘩嘩的鐵鏈響聲,楊寧凝目望去,卻震驚地看到霸虎的兩隻腳脖子處竟也各栓了一根鐵鏈,而且鐵鏈的另一頭是固定在地牢地麵上的鐵板上,隨著霸虎身體上升,腳上這兩根鐵鏈漸漸繃緊了起來。


    楊寧不由看得口瞪目呆,這才真正見識到東廠折磨囚犯方法的巧妙、殘酷、甚至變態!


    終於,上下的鐵鏈全都繃緊了,而隨著兩個看守繼續轉動著絞盤,霸虎的雙臂終於開始用力,兩種力量相較之下,鐵鏈不斷傳來“吱吱”的摩擦聲,讓人聽著牙酸。


    細不可聞的,楊寧聽到霸虎好像自胸腔裏發出一聲悶哼聲,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楊寧知道,霸虎的兩肩琵琶骨終於開始吃力了,也可以想象此刻他承受著多麽大的痛苦。


    鐵鏈繃得越來越緊,霸虎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但他自始至終卻是一聲不吭,默默的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一時間,楊寧倒是不得不佩服於這霸虎的硬氣。


    “行了,放他下來吧!”楊寧終於出聲道,他還真是怕這樣下去霸虎兩肩的琵琶骨被勒斷了。


    那牢頭大漢並沒有立即聽從,而是躬身對楊寧稟道:“公公,這狗賊骨頭硬得很,現在還沒到他的承受極限,若是不下大力氣將‘料’給他上足了,他的氣焰便壓不下去。”


    楊寧臉沉了下來,淡淡道:“折磨這樣的漢子有意思麽?放下來!”


    “是!”那牢頭大漢急忙答應一聲,揮手示意兩個看守鬆動絞盤。


    隨著絞盤回轉,終於,霸虎重又被放了下來,而一回到地麵,霸虎便氣喘籲籲地癱軟在地,渾身大汗、彷佛虛脫了一般,兩肩處滲出的鮮血染紅了胸前一大片囚衣。


    楊寧望了霸虎一會兒,轉頭對那牢頭大漢道:“你們每天都要給這人上‘料’麽?”


    見楊寧麵無表情,那牢頭大漢心裏不由惴惴,猶豫著道:“回……公公,這、這賊子每日裏瘋瘋癲癲,破口大罵,一刻都不得安生,氣焰實在太過囂張,屬下等便——,便有時候教訓一下他……!”


    楊寧心裏不由冷笑:看今日這些人小施的手段,就知道這“教訓”有多麽的殘酷痛苦了!這霸虎卻也真是鐵打的漢子,熬了這麽久竟仍能承受得住,還能有這般氣勢,足見其硬氣!


    “既然他這麽不得安生,他的案子怎麽不早審結了,他殺了咱們這麽多人,按律早該處死了,為何留他到現在?”


    那牢頭大漢搖頭道:“這個……,屬下卻是不知,隻知道是馮公公的交代,每日不能讓這賊子安生,也不能讓這賊子弄死了……!”


    楊寧微微一笑道:“你剛才不是說是這霸虎自己不想安生麽,怎麽現在卻又說是馮公公交代讓他不得安生呢?這到底是誰不想安生?”


    “這——!”那牢頭大漢不由麵紅耳赤,這才意識到自己一時嘴快說漏了嘴,支吾著卻是說不出話來。


    楊寧再懶得多說,淡淡道:“咱家不管你們以前如何,從今日開始,在此人的案子沒搞清楚之前,不得再對此人施以任何刑罰,派人好生照看著,回頭本督公要親自審他!”


    “是!”那牢頭大漢急忙應道。


    又望了那霸虎一眼,楊寧這才轉身而去,這陰森森、亂糟糟的地方,他是真不願意再多呆。


    當走出東廠大牢的一刹那,感受到外麵晴朗的天空、溫暖的陽光,楊寧心裏不由一下子豁然開朗,甩了甩頭,回頭望望,心裏暗道:這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


    “叫刑鐵風和張為年來大堂見我!”楊寧吩咐道,隨即與向忠去了東廠大堂。


    東廠大堂內,刑鐵風和張為年紛紛來到,這兩日他們兩個為了整頓東廠、查處違紀番役的事都是忙得不可開交。


    楊寧放下手中鄭鈺和霸虎的卷宗,示意向忠交給刑鐵風和張為年兩人看過,然後才對刑鐵風道:“刑掌作,關於這鄭鈺和霸虎的案子,也是趕巧被咱家知道,這其中有許多不明白之處,問大牢裏的人他們都不知情。這兩件案子都是馮公公在時所發生的,你跟隨馮公公這麽久,對此可知情?”


    說完,楊寧目光便一瞬不瞬的望著刑鐵風,看他如何回答。


    算起來刑鐵風在東廠任掌刑千戶一職也是多年,在東廠內部自然也是培養了一定的勢力,這幾日調查處置東廠內違紀人員,不可避免的其中也牽涉到屬於他的人,雖然他並沒有表現出什麽情緒,但楊寧知道他心裏定會有所不滿,此刻問他馮保的事,也是出於一種試探。


    對於這刑鐵風,楊寧還真是挺為難,雖說自打他接手東廠以後,這刑鐵風在很多事情上都十分積極配合,也對楊寧表現了足夠的聽從和忠心,但此人在東廠內多年耳濡目染之下,難免也是齷齪累累,一些舊習陋規更是少不了,楊寧要改革東廠,必定要和此人的某些方麵發生利害衝突、存在許多掣肘,按說最好的結果是將此人拿掉,由張為年取而代之,但此人卻又是李太後的人,動了他難免讓李太後心裏不舒服,所以說這事還真是不好辦。


    剛才看了卷宗,刑鐵風早已心中有數,此刻聽楊寧發問,急忙躬身道:“公公明察秋毫,這鄭鈺的案子……,乃是馮公公在時所辦,確實——,確實是有些問題……!”


    楊寧點頭道:“那你就說說,這鄭鈺的案子是怎麽回事,聽說是印了本《女誡》,就被抓了進來,卻又是犯了朝廷的什麽忌諱?”


    “回公公,說句大不敬的話……,這《女誡》犯的不是朝廷的忌諱,而是——,當今太後娘娘的忌諱……!”


    “哦,此話怎講?”楊寧詫異道,怎麽這事竟扯出李太後來了!


    刑鐵風微微一笑道:“公公想必一定沒有看過這本書,這書名《女誡》,自然是誡諭婦人女子為人處事之道,其中有一條便是說‘後宮女子不得幹政’,而這一陣子正是皇帝年幼剛剛登基,太後娘娘傾心輔佐的時候,偏偏這紫竹林書社在這個時候刊印這《女誡》,自然是……有犯忌諱的事了!”


    楊寧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因為這個!


    如今萬曆年幼,李太後名義上說是住進乾清宮是為了照顧年幼皇帝的起居,但事實上卻不可避免的幹涉、影響了朝政,如今明眼人都知道,朝廷大事小事幾乎都是李太後說了算。


    當然,李太後絕不是武則天那樣的人物,她隻不過擔心兒子年齡幼小,朝政應對不來,怕兒子的江山坐不穩,才站出來為兒子聽政出主意,但這卻是明曆朝曆代都十分犯忌諱的事情,這也自然成了李太後心中極度敏感的一根刺,不能觸碰,而這紫竹林書社在這個時候刊印《女誡》發賣,即便是這其中沒有攻擊李太後的政治目的,但卻也是實實犯了李太後的忌諱,不落難才怪!


    “那京城別的書社有沒有也在刊印這《女誡》的?”楊寧問了一句,這紫竹林書社在這個時候刊印《女誡》,也不能排除是處於對李太後的不利,更很有可能暗中有人在指使,想對李太後製造“輿論壓力”,那麽,自然也不排除有別的書社參與了此事。


    刑鐵風卻是搖搖頭道:“沒有,在這個當口,隻有紫竹林書社這一家刊印了這本《女誡》!”


    “哦……!”楊寧緩緩點頭道,腦海裏又想起剛才那鄭鈺大呼冤枉的情形,心裏有些傾向於這是又一件文字獄性質的冤案,不過卻又有些拿不準。


    刑鐵風見楊寧若有所思,猶豫著道:“公公,還有一處隱情,卑職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什麽不能說的,講!”楊寧斷然道。


    “是這樣,馮公公涿州老家有一侄子,叫馮邦寧,因年前馮公公升任司禮監掌印,太後與皇上皇恩浩蕩恩萌其家族後人一個,因馮公公無後,便恩萌了這馮邦寧,來京直接擔任了錦衣衛北鎮撫司正五品的鎮撫司副使。聽說這馮邦寧來京後,便仗著馮公公權勢,在京城裏飛揚跋扈、胡作非為,前一陣子更是看中了前內閣輔臣郭樸大人的獨女,而這鄭鈺,卻與這郭家千金乃是青梅竹馬之好,很快,鄭家便出了這《女誡》一事,馮公公當時交代卑職將這鄭鈺抓了進來,還沒等說如何處理,公公……公公就掌了東廠,此事一時便壓了下來!”


    聽刑鐵風一口氣說完,楊寧這才明白了事情始末,這件案子再清楚明了不過了,那馮保的侄子,定是一個“二世祖”的貨色,看中了人家的未婚妻,人家看不上他,便求自己的叔叔對情敵來了這麽一出,本來就是印一本書的事,可讓馮保在李太後麵前一煽風點火,鄭家便立刻倒了大黴。


    說起來,這事可真是夠俗套的,不過,牽連卻也是甚廣,處理起來頗為複雜棘手啊!


    說起來,自己與那郭樸倒是有過一麵之緣,此人一派儒雅風度,留給自己印象不錯,隻是如今此人可算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了,若他還是內閣閣臣,就算那馮邦寧仗著馮保權勢,隻怕輕易也不敢如此對付鄭鈺!


    既然知道了事情原委,又是馮保的混賬侄子所為,自己這事說什麽也要管上一管,不過棘手的是,這鄭家即便是無心的,可印這《女誡》確實是犯了李太後的大忌,如果自己私自將此事處理了,必會惹得李太後不願意,看來此事關鍵是得過了李太後這一關才行。


    “這件事咱家明白了,你再說說另一件霸虎的案子是怎麽回事?”楊寧繼續問道。


    刑鐵風麵上閃過一絲猶豫神色,方才開口道:“公公,這霸虎的案子卻沒什麽複雜的,此人身材高大魁梧,力大無窮,身手高強,乃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當時廠內十數名檔頭番役在山西西北邊境兩狼山……嗯發現此人,覺得此人形跡可疑,乃是韃子潛入我大明境內的細作,上前盤問之下,此人便暴起傷人,經過了一番慘烈鏖鬥,方才擒得此人,本來此人傷我東廠之人命數條,早該斬了,但……但馮公公希望能拷問此人獲得……獲得韃子的情報,便將此人關到了現在!”


    “哦,是這樣……麽?”楊寧掃了一眼刑鐵風道,出於敏銳的直覺,楊寧總覺得這刑鐵風在說霸虎這件案子上神情裏總有些躲閃,話裏也時而猶豫,好像給人現編的感覺,由此看,這霸虎的案子絕對另有隱情,隻是這刑鐵風如此遮遮掩掩,莫非這案子和他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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