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皇後,是在進宮那年的夏天。宮內池塘荷花開,我乘興而遊,脫了鞋襪,在池塘邊沾濕了腳。我本就不是什麽高門貴女,我也不嫌髒,用濕腳就在泥地上走來走去,卻不承想占了元明的地盤,吵了起來。


    那年的元明才十歲,硬氣得很,揚起池子裏的水就往我身上潑,還罵我是奴婢。


    我才進宮,根本不認識什麽太子什麽皇後,見一個黃口小兒竟敢這般欺辱我,拎起他就要往池子裏丟。


    皇後聞聲趕來,連忙將我攔下。宮人指著二人說明身份,要我跪下認罪。


    我心中大駭,隻覺得要完了,才進宮,便惹了主子。


    不承想皇後非但沒有責難,還將我扶起,遞了快帕子讓我擦腳。


    她將元明牽到一旁,讓他坐下,自己蹲著替他擦腳,輕聲細語,眉目慈善。


    我突然不生氣了,而是生出濃濃的悲涼。我好羨慕元明,羨慕他有母親又有父親,疼了餓了冷了,都有人噓寒問暖。而我在他這個年紀,早已沒了孩子心性,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按照符光的喜好學的,如何討好如何諂媚我一清二楚,可讓我恣意地嬉笑怒罵,難,太難了,我得先想想會不會惹符光不高興。


    元明似乎是不喜歡我盯著他們看,穿好鞋子後又氣勢洶洶地跑過來站在我麵前,指著我大喊:“你這個奴婢好大的膽子,以後別讓我宮中看見你!”


    我不喜歡他,卻礙於身份,隻得稱是。


    皇後一把拉過他,哄道:“寶兒,不可無禮,這是容夫人。”


    元明一聽,臉色瞬間暗下來,惡狠狠地盯著我:“又來一個女人!阿娘,就是有那麽多鶯鶯燕燕圍著父皇轉,父皇才不喜歡我們的。”


    皇後垂眸:“瞎說,你阿爹喜歡你,隻是忙於政務才不來的。”


    元明努努嘴,一臉的不相信。


    皇後又道:“你看,這位容夫人多好看啊。”


    元明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眼,冷哼一聲:“那又如何?她還光著腳呢,髒死了。”


    皇後失笑,叫人拿了雙新鞋子給我穿。我跪下接過,皇後將我扶起,看了我一瞬,隻聽她輕輕歎息:“唉,也還是個孩子啊……”


    符光送我進來,除了皇帝好色,更多的是因為帝後不和,不利於他在後宮行事,他需要安插一顆新的、聽話的、得寵的棋子。我是他一手養大調教的,將我送進宮,再好不過。


    符光讓我輔佐皇後,我聽話,便整日裏圍著皇後轉,還求著皇後教我管事,好為她分憂。可我漸漸發現,皇後根本一點事兒都沒有。後宮三千,無人請安,無人問津。


    “娘娘,宮中為何沒有晨昏定省?”我問她。


    皇後半晌無話,隻是笑笑:“皇上讓人免了,說不要有人來打擾我。清淨雖是清淨,但不免寂寞。”


    我湊上前去,挽住皇後的胳膊:“那我來了,娘娘覺得熱鬧嗎?”


    皇後笑了:“熱鬧啊,你和寶兒天天吵,哪還會不熱鬧?”


    此言不假,元明當真是看我不順眼的。我第一次去皇後寢宮做客,他就拿著東西要趕我出去,嘴裏還未自己的母親打抱不平,說我是個表裏不一的小人,皇帝麵前裝的柔弱,實則就是個無才無德的潑婦。


    我聽罷仰天大笑,這話說得對極了,是以我讓他見識了什麽叫真正的潑婦——我拿著雞毛撣子,繞著寢宮追了他一圈又一圈。


    宮人們都說,自我來後,皇後臉上多了幾分笑顏,終於像個活人一般,有了暖氣。


    我十八歲生辰那日,皇後送了我一對比翼鳥的玉佩,說是與我的小名極搭。


    蠻蠻,蠻蠻。


    崇吾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鳧,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飛,名曰蠻蠻。


    雌雄雙生雙死,為之伉儷之鳥。


    那本是一雙的玉佩,另一隻卻被元明搶了去。


    他朝我做鬼臉:“我母親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能分你一樣就已經很好了,你還想要一對?”


    我氣急敗壞,大吼:“你等著元寶兒,終有一日,我要將你的東西全部變成我的!”


    皇後支頤瞧著我們,麵上是笑著的,可眼睛裏卻是無盡的落寞。她歎了口氣,伸手撫上我的臉:“你這般女子,大哥為何也要將你送進來呢?有我一個……還不夠嗎?”


    我將玉佩揣進了懷裏,靠近心懷的地方。我朝著皇後笑了笑:“我本來差點被父親賣給屠夫,符大人救了我的命,我要報答他,也要報答您。”


    我說得輕巧,是因為歲月撫平了很多事,我已然不在乎,如今能吃能喝能睡,我已很滿足。可我看見皇後的眼神動了動,淚水竟從她的眼角滲了出來,她顫抖著聲音問道:“你說什麽?將你……賣給屠夫?”


    我無奈地笑了笑:“是啊,沒辦法了……饑荒戰爭,我們整個村子的人都快死絕啦,母親也沒了。父親帶著我和弟弟逃荒,一路上吃草吃樹,進了城後看見有肉但是沒錢,隻好把我賣了……”


    皇後傾身捧起我的臉,她將我攬進懷裏,輕輕拍著背,如同哄小女兒睡覺一般溫柔。她在我耳邊喃喃:“這世道……真是苦了你了,孩子。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我好像感覺到有什麽溫熱的東西從我眼睛裏流出來,一摸,竟是眼淚。自從入了符家,我便再沒有哭過,過了好日子,有什麽好哭的呢?可為何如今還是覺得委屈,還是覺得難過呢?


    符光逼死元後,硬生生將妹妹塞到了皇後的位置。他渴望權力,渴望觸及那個萬人之上的位子,坐在群峰之巔,聽萬人稱頌,看萬民伏拜。為此不惜犧牲感情、人命、金錢,一切一切。


    我是其一,皇後也是其一。


    我突然覺得皇後娘娘好可憐啊,她高高在上、母儀天下,竟比我還要可憐。我是因為投胎沒投好,這是無法挽救之事。可娘娘出生在那樣好的人家,有那樣好的容貌、身世與才學,為什麽還是淪落到和我一樣的境地呢?


    我問了年長的宮人,她們說,是因為不得寵啊。皇後娘娘不受陛下寵愛,才會在宮裏寸步難行,連帶著太子殿下都不得父親喜歡。


    我似乎在那一瞬間明白了我在後宮真正要做的事。


    那日,我本是和元明約好一同放風箏。他前一天紮紙鳶紮到好晚,手指都被竹簽戳破了皮。


    但是春天來啦,他說他看我興致那麽高,就勉為其難陪我玩兒一下吧。


    好笑,到底誰才是小孩,誰才是想玩兒的那一個?


    元明興致高昂地編好紙鳶,早早地在宮苑的亭子裏等我。


    可我沒有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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