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沛是個對搖滾有情懷的人,他從母公司策劃部,調到京城當總經理,就開始接觸樓三了。”


    賈樹道沒有回應孟時的話,自顧自的說,“他的理念是,學習歐美的先進經驗,先把錢賺了,再追求藝術境界的提升,至少要讓一部分藝術家先富起來,先富帶動……”


    孟時撇了撇嘴,對此不想做評價。


    窮哥們去富親戚家借點錢,還要看人臉色,更何況其他。


    賈樹道也感覺張仁沛這個想法有點……


    於是他轉移了這個話題,


    “目前實體唱片業蕭條,目前開演唱會是不多的路子。搖滾雖然小眾但凝聚力強,現場更是靈魂,所以這個形式是可行的。”


    “但樓三帶著八百裏秦川從重金屬硬搖滾,轉到實驗性民族迷幻搖滾,他追求的是另一個層麵的東西——精神自由。”


    “他們兩個人對搖滾同樣熱愛,但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


    “仁沛想讓“八百裏秦川”,出來開幾場演唱會,振奮市場,讓更多人發現搖滾潛在的商業價值,從而締造一個“搖滾盛世”。”


    “但這個過程並不順利,因為樓三的態度是,我就一普通人,弄點自己喜歡的原創音樂,什麽振興搖滾,什麽站出來,和我有狗屁關係。”


    賈樹道看著孟時,“來時路上,我看了些你的視頻,感覺你和他是一類人,明明都有才華,但……”


    “樓三和竇唯是一類人,我啥也不是。”


    孟時打斷了他。


    自己在夭山窩著是逃避現實,樓三在胡同裏的錄音棚窩著是精神追求。


    兩者雖然看起來有點像,但有本質的不同。


    “竇唯?”


    賈樹道把這個名字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沒有半點印象。


    “他是我們老家唱大戲的,年輕的時候帥的一逼,唱戲也好聽,自個弄了個小戲班,住一老屋裏,上的是公共廁所,還有一姑娘每天早上給他倒夜壺。”


    孟時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又點了根煙。


    他不樂意聽賈樹道嗶嗶,於是自己開始嗶嗶。


    “日子一天天過,直到公共廁所越來越少,私人衛生間越來越多的時候,有一劇團說你那小戲班別要了,我們帶你去見大世麵,於是他就去相港演出了,效果頂級。”


    “回來後,團裏說,你別唱戲了,當歌星吧,這個賺錢。他不樂意,說,我一唱戲的當什麽歌星,我就樂意唱戲。”


    “於是團裏給他出的戲曲磁帶整體效果,還沒有他自己在家錄的好,然後他想明白了,劇團啊,雖然舞台大,但能動彈的地方不多。”


    孟時吸了口煙,在煙灰缸上彈了彈煙灰,又打開那玻璃瓶裝的水喝了一口。


    他就好奇這水多少錢一瓶,除了解渴還能幹點啥。


    賈樹道琢磨孟時話裏的滋味,見他停住,問,“後來呢?”


    “後來啊。”孟時把瓶子放下,“後來,他就想通了,唱戲哪裏不能唱,幹嘛非要登台,在家裏搗鼓點自己愛聽的也挺好。”


    賈樹道看著孟時,說,“如果他真的是頂級,別的劇團不會放他在家裏。”


    “是啊,有劇團沒讓他閑著,把台子給他搭好,觀眾坐滿了,先找人唱了加演墊場,觀眾情緒鋪墊到位了,最後把他請上去,萬眾期待裏,他拿了身段,起了鑼鼓,但一句唱詞都沒有,於是觀眾紛紛罵街。”


    孟時上輩子有幸現場聽過竇唯的《殃金咒》。


    本來這曲子全長45分鍾,或許是主辦方給了他一個小時的演出時間,他又不想說話的緣故,於是,孟時便聽到了史上最長版本,五十八分鍾的《殃金咒》。


    爆裂,猝不及防,旋律躁動、嘈雜、中間偶有短暫而寂靜的間隔,後半段有人聲、誦經、古琴。


    挺有逼格。


    可惜孟時就一俗人,反應是——這嘛玩意啊?


    回家一查,網上有著各種解讀,洋洋灑灑,從宗教到生活,最後講到了天人合一。


    不過,孟時就記住了一點,殃金咒可以理解為出殃時的往生咒,殃即神識,出殃即亡者轉為中陰身。


    明白這點之後,孟時就感覺竇唯這貨屬實不當人,他把音樂節當法場,往那裏一站,給台下這幫吱呀亂叫的人往生、超度呢。


    “無聲勝有聲,每個人都能想到點什麽。”賈樹道覺的這是個好故事,笑,“我和仁沛都想過讓你當歌手,不過話剛出口,你就指著我的鼻子說華石靈堂賣票,你比竇唯幹脆。”


    孟時不置可否,說,“我倒是好奇,張仁沛最後是怎麽說服樓三辦這三場演唱會的。”


    賈樹道回憶了一下,說,“好像是說他看了場什麽電影,很有觸動,說是人總要參與生活,於是就答應了仁沛。”


    孟時算了算時間。


    把素材給陸成康,陸成康剪輯之後拿給樓三做配樂,把成片拿回來,把樓三的配樂《風蝕》改成了《菊次郎的夏天》上傳,謝向傑打電話說“八百裏秦川”要開演唱會了。


    他叼著煙,陷入沉默。


    賈樹道不知道他這是怎麽了,轉頭看秦輕雪,說,“我的公關部主管說,孟時是一個棄子,我們把火燒到他背後的輕雪傳媒身上,事情自然就解決了,於是他給了我這個。”


    賈樹道從包裏拿出了《樂隊》的策劃書。


    孟時在車上說華石下水了,但壓根就沒把《殺死那個河州人》給秦輕雪他們看。


    所以,秦輕雪對於兩人的對話,細節地方沒聽太懂。


    但為了不丟人,勉強維持著兩句話一點頭的頻率,以此表示你們說的我都懂。


    現在看到《樂隊》兩個字,淡定的表情終於繃不住了。


    不過她沒有說話,因為有一節很貴的課教過——如果你沒想好說什麽,那就先不要說話。


    秦輕雪在桌子底下用腳碰孟時。


    孟時回過神,看到桌麵上的《樂隊》。


    這是他回京城登上鳥巢的入場券。


    他用這個,換了秦輕雪帶他去見崔建軍。


    孟時伸手把策劃案拿起來,“所以,華石準備放棄張仁沛,上這輛車?”


    演唱會收益再高,終究不長久,也沒有未來。


    但這《樂隊》策劃案,賈樹道覺得有成為第二個《歌手》的潛力。


    而且這個項目背後是崔建軍和秦慶國,乃至張晉帆的啟迪音樂。


    用時髦的話說,這個項目麵子果實拉滿了,翻車的幾率很小。


    所以。


    一個新類型、長久穩定,同時收益可觀的音樂類項目。


    一個注定曇花一現、現在還有可能敗壞公司名聲的巡演。


    誰都知道應該怎麽選。


    賈樹道和孟時對視,笑,“我想看你怎麽把台子掀翻。”


    “你是想我把張仁沛弄‘死’,你再接手。”


    孟時把煙按滅,把手裏的紙放到賈樹道麵前。


    賈樹道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孟時。


    孟時把翹久了有點麻的腳放下,人往後仰了仰,看賈樹道,“促成八百裏秦川答應演唱會的電影是我拍的,名字叫《流夏》。”


    賈樹道瞬間想到了那個他點進去,發現有九十分鍾,又退出來的視頻。


    “後期是陸成康做的,編劇是陸端存,配樂是……樓三。”


    “我二十四號來京城,給了秦輕雪這兩張紙,她帶我去見了崔建軍,二十五號晚上崔建軍帶我去見老五。”


    “崔建軍是這麽介紹我的,‘這是孟時,想去給三唱首歌’”


    “老五說,‘他說想見你一麵的’”


    “二十七號,我送樓三去殯儀館,回來的路上下車去了輕雪傳媒,在那裏寫了首歌叫《禮物》。”


    “秦慶國對我說,你也不過是想借著三的葬禮成名,你不比張仁沛高尚。”


    “今天,我登台前就把《殺死那個河州人》上傳了。”


    “你們在紅樓,鶯歌燕舞。而我在西遊,帶著豬一起取經。”


    孟時摸了摸自己圓頭,沒了再和賈樹道扯皮的耐心,“賈經理,我們一開始就不在一個地方,所以你注定贏不了,這個項目,華石也沒戲。”


    秦輕雪一開始還挺感動,她沒想到孟時和樓三還有這一重關係在裏麵。


    同時也為秦慶國說的話感到羞愧。


    但孟時說到帶著豬一起取經的時候,她感覺自己被冒犯到了。


    而賈樹道在這一瞬間失去了最擅長的言語。


    就像剛剛在胡同口遇到的那個木訥少年,聽到李薑山說,你明天不用來打掃了,一時手足無措。


    因為,他終於確定,孟時不僅真的有能力,一腳把張仁沛搭的台子,踩的四分五裂。


    他還能再順手把華石的腦門打一個洞出來。


    孟時和樓三雖然沒有見過麵,但這種關係,才是最可怕的。


    有句話叫知音難覓,從古到今這種關係都是要被傳唱的。


    水軍再多,控評再厲害,都沒用。


    隻要孟時讓開始發力,從頭開始一步步的解讀《殺死那個河州人》。


    當他說自己在樓三的葬禮上是靈堂豔/舞的時候,那圈裏就再沒有人敢上張仁沛搭的台子,即便這個舞台再奪目。


    就像孟時說的,我在西遊,你在紅樓。


    紅樓鶯歌燕舞,最後落了個食盡鳥投林,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西遊一步一難關,但最後求取了真經。


    感覺自己始終穩坐的賈樹道,再笑不出來了,半晌,“我們從來不是敵人,你也不需要做那隻帶金箍的猴子,那個視頻可以隻是一個風格奇特的mv,華石可以讓張仁沛托你上岸,我們……”


    孟時站起來,伸手比了比門外,“賈經理,時候不早了,回吧。”


    賈樹道坐了十幾秒,起身離開了。


    秦輕雪看他離開,滿腦門問號,“什麽猴子?什麽mv?”


    塵埃落定,孟時便把《殺死那個河州人》給她放了一遍。


    秦輕雪看著那個在靈堂跳舞的影子和孟時重疊在一起,把手機扣在桌麵上。


    她懂了,說,“我們讓華石加入吧,不然馬路牙子上不了《樂隊》,你用這個攻擊他們,他們也能用這個攻擊你,這是戴在你頭上的金箍圈。”


    “哇,我都沒有想到呢,你怎麽這麽聰明。”


    孟時用詞浮誇,但語調平穩,連表情的沒有。


    秦輕雪聽的腦門血管直跳。


    這貨可太氣人了!


    明明做了很多事情,也受了委屈,但愣是半點讓人心疼不起來!


    “我一個up主,陳與賣烤串的,謝向傑快禿頭滿腦子賺錢結婚的程序員,馬路牙子這樣已經夠了,再說當個能嚇人的水鬼也挺好玩。”


    不上岸的鬼最嚇人,賈樹道來的妙。


    孟時說著又想點煙。


    他發現和聰明人當朋友沒意思,但對手是個聰明人,還真能省好多事。


    賈樹道如果是個愣頭青,那這事還要鬧好幾天,挺煩的。


    “別抽了。”秦輕雪伸手搶了過去,“一晚上煙沒停過!”


    行吧。


    孟時拍了拍手,“這事就這樣吧,賈樹道回去會把演唱會叫停的,至於樂隊章程都在這裏,你讓你爹聯係樂隊就行了,華石那邊……”


    孟時撓了撓頭,“他們如果堅決想上車,就讓他們弄幾個偶像男團來樂嗬樂嗬。”


    秦輕雪想象了一下,偶像男團和這些摸爬滾打出來的搖滾樂隊同台,這畫麵,嘖嘖。


    一碗現擀的陽春細麵放到了孟時麵前。


    李薑山,說了聲,“謝謝。”


    孟時拿起筷子嗦了一口,抬頭,“有辣椒油嗎?”


    李薑山麵無表情。


    “辣椒醬?”


    李薑山不大的眼睛毫無波動。


    孟時訕訕的低頭吸溜麵條。


    再也不來私房菜館了,吃麵連辣椒都沒有。


    對比陽春麵和依雲,孟時感覺自己更適合八塊錢一碗的炸醬麵,配三塊錢一瓶的啤酒。


    他幹下去半碗麵,轉頭對秦輕雪說,“你那個女團給我玩吧。”


    秦輕雪臉色陰沉。


    還你在紅樓,我在西遊。


    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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