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今天審案,是兩案並審。一樁是談新仁狀告天賜糧行,囤積居奇,擾亂市場;一樁是蕭風狀告談新仁拖延工期,要求索賠。


    問題是這兩件案子攪在了一起,談新仁告的是天賜糧行,雖然站在被告席的是張天賜,但蕭風也是天賜糧行的半個老板,所以理論上也是半個被告;而且由於談新仁申辯拖延工期的理由,就是因為天賜糧行囤積居奇,擾亂市場,所以……


    所以郭鋆決定快刀斬亂麻,先解決第一個案子,如果第一個案子談新仁贏了,第二個案子其實也就不用審了;如果第一個案子談新仁輸了,第二個基本也就不用審了。由此可見,順序很重要。


    郭鋆一拍驚堂木:“談記營造狀告天賜糧行,壟斷糯米,囤積居奇,擾亂市場,原告可有證據?”


    談新仁馬上喊道:“大人,張天賜早在一多個月前就跑到糯米產地,大肆收購糯米,現在市場上糯米緊缺,就是他囤積居奇,擾亂市場!”


    張天賜不甘示弱:“先不說他有沒有證據,他說我大肆收購糯米,就是擾亂市場,大人,他是這意思嗎,他可敢確定?”


    郭鋆想了想:“談新仁,你是說張天賜大量收購糯米,在商業上就算是擾亂市場,是這意思嗎?”


    談新仁趕緊點頭:“不錯,糯米又不是必須之物,何須大肆收購,分明是擾亂市場。大人,他大肆收購糯米之事,很多人都知道的,雖然沒有物證,但我可以提供很多人證!”


    張天賜看了蕭風一眼,蕭風不動聲色的點點頭,張天賜大聲道:“不用你提供證據了,先看看我的證據吧!”


    張天賜拿出一堆合同來,呈到公堂上,郭鋆看了一下合同,狐疑的看著談新仁:“談新仁,這裏有你收購糯米的合同,還有你要求農戶與張天賜解約的合同,還有你自己違約的合同,這是何意?”


    談新仁一愣,冷汗頓時就下來了,他萬沒料到張天賜還有這麽一手!


    張天賜得意的說:“大人,如果大宗收購糯米就算有罪,那談新仁就要罪加三等!他先是慫恿農戶與我解約,然後又簽合同大量收購農戶的糯米,等到糯米入倉後,卻又違約不肯再收購。大人,那些農戶都急的不得了,這才又回過頭來求我。


    我是個見不得人落淚的人,見那些農戶憂心如焚,我咬牙借錢收了他們的米。大人啊,他自己擾亂市場,坑害同行,坑害農戶,現在反過頭來告我擾亂市場,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張天賜說的慷慨激昂,聲淚俱下,圍觀群眾見談新仁麵紅耳赤,無法反駁,都知道張天賜所言非虛,忍不住罵聲一片,群情激奮。那些商戶們這些年被談新仁用各種手段壓製,更是有切膚之痛,罵的最狠。


    郭鋆到底是老狐狸,麵對輿情洶洶,卻仍公平公正的看著談新仁:“談新仁,張天賜所說可是實情,你有何辯解處?”


    談新仁一時語塞,這事他實在是沒法辯解。難道說自己中了蕭風的奸計?那除了說明自己笨之外,所有行為的性質一點都沒有改變啊!這真是黃泥掉進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了。


    眼見談新仁落入了圈套,趙文華急了,他不顧自己身份,咳嗽一聲道:“郭大人,雙方都有大量收購糯米的事,此事似乎可以不必再論。隻是那張天賜既然收購了大量糯米,卻不肯拿出來賣,畢竟有囤積居奇,擾亂市場之嫌啊。”


    談新仁眼睛一亮,如獲至寶:“對對對,趙大人說的對!他憑什麽不賣,就是擾亂市場!”


    趙文華心裏暗罵,孩子死來奶了,你稍微機靈點,何至於我親自下場?我堂堂三品侍郎,跟一個商人直接折辯,就是贏了也丟了大人了。


    郭鋆顯然也是這麽感覺的,他似笑非笑的看了趙文華一眼,回頭對張天賜道:“趙大人言之有理,就算在前麵收購糯米時,談新仁有擾亂市場的行為,但你後麵收了糯米,卻不拿出來賣,總是不太對勁吧。”


    張天賜又看了蕭風一眼,蕭風再次點頭,張天賜會意,大聲道:“大人,買賣看行市,多掙點錢是商人的本性。但張某並非那種掙錢沒夠的人,張某雖然收了很多糯米,但卻並沒有囤積居奇,以求暴利。”


    談新仁馬上跳起來:“胡說,京城裏糯米漲了三倍!而且百姓買糯米都困難,還敢說你沒有囤積居奇,謀取暴利?”


    張天賜拿出了一本賬簿,呈上堂去。郭鋆翻看了一下,奇怪的說:“每家買一斤糯米是平價,第二斤就是三倍,這是何意?”


    張天賜道:“大人,這糯米並非常用之物,各家不過在節令時買上半斤一斤的,做點糯米糕吃,何用那麽許多?要多用的,肯定都是高門大戶,這些人又不缺錢,他們願意多吃多用,那多出點錢就是了,也談不上暴利吧。


    這叫階梯價格,用於調節稀缺之物,保證平民供應的。否則若是有點好東西,平民一口都吃不到,都被大戶人家搶走了。而且這三倍價格所獲錢財,小人隻是補貼了收米借錢的利息虧空而已。”


    郭鋆對這個階梯價格很是感興趣,琢磨了一陣子後讚道:“此法雖然有市儈之嫌,卻是個實用之法。以後荒年時的糧食買賣,也可參考此法。有錢人可以多出錢,多收來的錢再去買米,周-濟貧民。”


    郭鋆做順天府尹之前,在戶部幹過,對這種經濟之道天然的感興趣。隻是他這一讚許,卻讓談新仁慌了,他趕緊提醒郭鋆:“大人,問題重點是,他收那麽多糯米,卻不肯賣給我用在工程上,哪怕是三倍價格,我也願意買啊,可他不賣,這不是擾亂市場是什麽?”


    郭鋆心裏清楚,你搶了人家兩次生意,人家不賣給你是很正常的事。但既然是審案,就得公事公辦,因此他還是問張天賜:“你可有囤貨不賣的情況?這總是不好的,確實有囤積居奇的嫌疑。”


    張天賜大聲喊冤:“大人,小人冤枉。小人的糧倉裏確實有些糯米,但隻夠平時銷售之用。哪裏有幾百上千石賣給談新仁?小人說實話,是不願意賣給他的,但確實也是沒有那麽多。”


    談新仁急了:“不可能,糯米主產地的米都讓你收購了,那是多大的量?你說你沒有糯米,誰信?那些米你是扔河裏了?還是放火燒了?”


    圍觀的人也覺得奇怪,那麽多米,若是不在張天賜的糧倉裏,那是在哪裏呢?


    張天賜不搭理談新仁,而是看向郭鋆:“大人,您知道,商業是有機密的。我確實有糯米,但不在京城。我也確實沒有囤積居奇,而是那些糯米都有了買家,隻是不方便公開而已。我想將證據交給大人看,大人可允許我保留不公開的權利嗎?”


    這話問的十分巧妙,都不是雙刃劍,而是三棱刮-刀,一句話頂住了三個人的喉嚨。


    若是郭鋆硬逼著張天賜公開商業秘密,那麽不管最後誰輸誰贏,所有人都會覺得他是偏向談新仁的。


    因為張天賜公開了商業秘密,必然遭受損失,而此刻談新仁和張天賜是死敵,張天賜的損失就是談新仁的得利。為了避嫌,郭鋆必然不會這麽做。


    若是談新仁不同意郭鋆主持公道,那就是公然質疑郭鋆枉法,那談新仁還指望郭鋆真能替他說話不成?這狀告的本就有些勉強,若不是郭鋆看在他後台的份上,都可以不收狀紙的,此時他怎能公然得罪郭鋆?


    若是趙文華不同意這種做法,那郭鋆剛好趁機撂挑子,既然有三品大員質疑,那順天府是審不了這案子了,這是經濟案,又不可能交給刑部,沒準就上奏折推給嘉靖了!


    真要鬧成禦案,嘉靖向著誰還說不定,這暫且不說,就是為了不讓臣子們小看了自己,嘉靖也一定會狠查一下。


    到時候沒準拔出蘿卜帶出泥,談新仁身後的人就有危險了。嘉靖肯定不會動嚴家人,但自己這個幹兒子,嘉靖會不會認是嚴家人,就不好說了。


    因此竟然沒人敢反對張天賜的這個要求!張天賜看著三方沉默,心裏簡直對大哥敬若神明:大哥給準備的台詞就是牛!


    過了片刻,郭鋆點頭道:“你呈上來,本官不公開你的商業秘密就是。”


    張天賜立刻呈上幾張合同,郭鋆看了兩張後,忽然驚訝的看了蕭風一眼。蕭風像是知道他會有這種反應一樣,隻是微笑著衝他點點頭,意思是你沒看錯。


    郭鋆心裏有數了,他把合同折起來,封存在手裏的卷宗裏,掃視了堂下一眼,又看了看趙文華。


    “張天賜的糯米,確實大部分都已經簽訂了售賣合同,也收了一部分定金。這宗糯米生意有買有賣,談不上囤積居奇。且糯米並非平民必需之物,不會影響民生。所以本官宣判,張天賜囤積居奇,擾亂市場一事,並不存在。此案本官將整理詳細卷宗,上報朝廷。若有質疑者,可待朝廷邸報出來後,自行查看。”


    張天賜鬆了口氣,嘲笑的看著談新仁。談新仁則麵如死灰,求助的看向趙文華,趙文華眼睛亂轉,在想著主意。


    蕭風淡然道:“大人,既然第一樁案子了了,該審第二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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