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世藩一下子抬起了頭,顧不得君前失禮,猛然回頭去尋找砸場子的這個渾蛋。


    他被這兩句詩震得渾身發麻,根本沒注意到這聲音有點耳熟。當然三百人的貢士中,每個人聲音都不一樣,也不那麽容易聽出來。


    嘉靖原本已經睜開的眼睛頓時又瞪大了一圈,目光灼灼地盯著聲音來的方向。


    他一半是驚喜,一半是惱怒:這又是個恃才放曠的家夥。詩對的是真好,人也真是狂傲。


    不知道回到皇帝的問題要先自報家門的嗎?連嚴世藩都懂得規矩呢!可這詩,實在太好了啊。


    雲在青天又如何,水在瓶中又如何?虛無縹緲,無力掌控。修道多年,心中一點底氣都沒有。


    何為道啊,何為修道啊,何為得道啊?


    美人是皮相,又如何?美人當前,人美如玉。不敢欣賞就是修道嗎?既然要看破皮相,為何不敢看美人呢?


    劍是殺器,又如何?道家持劍,斬妖除魔。三花聚頂是修行,斬妖除魔同樣是修行。以殺止殺,同樣是修行。


    萬一禪關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人在紅塵世間,如何能脫離塵世,既不能脫離,隻能入世修行!


    嘉靖的怒氣幾乎消失不見了,他急切地瞪大眼睛尋找那個不懂事的貢生,自從蕭風去世,他在修道之路上寂寞無比,今天好不容易見到一點光亮。


    考官們也在找,黃錦也在幫嘉靖找,其實並不難,隻要看這三百貢生形成的人體漩渦就行了。


    所有人的身體都在轉向中間的一個人,從近及遠,形成了一個逐漸擴散的漩渦。


    漩渦正中的貢士,緩緩抬起頭來,衝嘉靖微微一笑。


    “師兄,別來無恙?”


    嘉靖一下子站了起來,不敢置信的看著蕭風,腦子裏瘋狂的轉動著各種念頭。


    他複活了!他真的複活了!他怎麽能複活呢?管他呢,活了就好!朕的修道事業重見光明!


    嚴世藩也不敢置信的看著蕭風,腦子裏瘋狂的轉動著一個念頭。


    他複活了,他他媽的真的複活了!他怎麽能複活呢?管他呢,就算你真是死而複生,老子也一定要再搞死你!


    黃錦也很震驚,但他畢竟不像嘉靖那樣身陷其中,因此比嘉靖率先鎮定下來,小聲提醒他。


    “萬歲,殿試尚未完成,您還沒點三甲呢。”


    殿試的名次中,隻有前三名是需要皇帝欽點的,就是俗稱的狀元、榜眼、探花。


    其中探花這個身份最有趣,前兩名比的是硬實力,就是文采好,成績高。但探花還加了一條要求,就是要長得帥。


    因為在唐宋時期,探花是要負責到禦花園去采花的,采的花回來給各位進士簪花帶帽,以示喜慶和榮寵。


    既然肩負著這樣的使命,探花就必須帥一點,不能是歪瓜裂棗的。因此一度在曆史上,探花比狀元還吃香,因為更容易被豪門大戶看上,招為女婿,一飛衝天。


    明朝雖然已經沒有這個製度了,但長時間的約定俗成,導致中探花依舊是要看看顏值的,至少不能太醜了,否則侮辱了探花郎這個傳統。


    嘉靖此時雖然神色已經平靜下來了,但心裏仍然是很激動,恨不得馬上把蕭風揪進西苑,問問清楚咋回事。因此他決定速戰速決。


    他直接把手指向了蕭風,嚴世藩心裏一涼,悲憤至極。


    你活了也就活了,還腆著臉來參加春闈,還來搶我的狀元,我是刨了你蕭家祖墳嗎?我隻是逼死了你爹而已啊!


    蕭風卻打了個稽首:“師兄,可否容我多說一句?”


    嘉靖點點頭。


    “師兄,論文采,論意境,我和嚴世藩的詩應該是比其他貢士的略勝一籌。”


    眾人紛紛點頭,表示雖然如此,但你的臉是真大,當著全體同學的麵如此自吹自擂,是想幹啥?


    “但國家科舉取士,是為強國富民,為此,不能光看意境和文采,還要看是否胸懷家國,心有抱負。


    以此為標準,其實今日眾多詩作中,還是那位唐汝楫貢士的詩更勝一籌。大明如今蒸蒸日上,當文武並舉,威加海內,鎮服四方。


    自宋以來,重文輕武之風不絕,我朝雖不如此,但也要時刻提醒大家。唐汝楫的詩詞以文人之身,懷武人之誌,可為書生楷模。”


    嘉靖何等聰明,頓時明白了蕭風的意思。


    蕭風之前多次說過,道門修行,玄之又玄,與國運相輔相成,國運強則道門強,道門強則嘉靖成仙更容易。


    今天你是開科取士,不是公開招聘修道的道友,不能光比文采和意境啊,你得看看誰能幫你增強國運啊。


    嘉靖微笑點頭,心說師弟這份胸懷當真不簡單,可見是死了一次,修行又加深了,看淡榮譽,連到手的狀元都不要了。


    嘉靖手指一指:“今科狀元,就是唐汝楫吧。”


    旁邊考官立刻提筆寫在金冊上,狀元就這麽定了!


    唐汝楫愣在當地,腦瓜子嗡嗡的,不可思議地看看蕭風,又看看嚴世藩,麵紅如血,頗有點範進中舉的感覺。


    他爹唐龍是前兵部尚書,還當過吏部尚書,與嚴嵩關係不錯。因此夏言當權後,就把唐龍一指頭彈下去了。


    唐龍脾氣也是大點,覺得那麽多人捧嚴嵩臭腳,為什麽隻收拾我呢?一氣之下,居然氣死了。


    因此唐汝楫幾乎沒啥可選擇的餘地,他爹是嚴黨,他自然是祖傳的嚴黨,等嚴嵩搞到夏言後,他就和嚴家取得了聯係。


    唐汝楫確實文采不俗,因此此次嚴世藩是拿他當守門員用的。也就是萬一嚴世藩命不好,落到了第二第三,那唐汝揖就要知趣點,把位置給他讓出來。


    因此唐汝楫此次雖然也有所表現,但並沒有想過能當狀元,雖然這是每個讀書人的終極渴望,但他哪敢為了這份渴望得罪嚴家呢?


    可蕭風三言兩語,就把到手的狀元桂冠扣在了他的頭上。唐汝楫心裏的第一反應就是:天啊,我居然當狀元了!第二反應就是:天啊,我居然當狀元了還沒得罪嚴世藩!


    因此唐汝楫看向蕭風的眼神,必不可少的就有那麽一丟丟的感謝,雖然不多,但已經紅了眼睛的嚴世藩一眼就看出來了,他衝天的怒火立刻就分了一丟丟給唐汝楫。


    怒火這東西就是這樣,會讓人失去理智,明明知道這事不怪唐汝楫,但嚴世藩自負天下第一,而且都提前立了人設,此刻麵子掉在地上摔得稀碎,怎麽可能不恨唐汝楫。


    唐汝揖被狀元的桂冠砸暈了頭,壓根沒想到蕭風扔給他的這個大帽子,其實也是個定時炸彈。


    嘉靖倒沒心情去考慮這些細節,他隻想盡快搞定這件事。既然狀元給了唐汝揖,那榜眼自然毫無爭議的就該給蕭風了。


    於是嘉靖再次舉手指向蕭風,而蕭風再次打了個稽首:“師兄,可否容我再多說一句?”


    嘉靖無語,你哪來那麽多的話啊,看不見我著急下班?還非要再多說兩句?


    不過此時嘉靖對蕭風的寬容是前所未有的,畢竟人家都死過一次了,他微笑著再次點頭。


    “師兄,榜眼之位,非嚴世藩貢士莫屬。”


    嗯?嗯嗯?什麽情況啊?


    眾人皆目瞪口呆,這是要上演世紀大和解嗎?不能這麽狗血吧,否則你對得起一路追隨你的朋友嗎?


    嚴世藩也呆住了,他的本能告訴他,蕭風絕對沒憋什麽好屁,但他又想不出來蕭風要幹什麽。


    “剛才我說過了,論文采,論意境,我和嚴世藩的詩應該是比其他貢士的略勝一籌。”


    眾人無語,這事兒需要翻來覆去地說嗎,我們知道了還不行嗎?


    “所以雖然狀元給了唐汝揖,但看師兄之意,榜眼必然在我和嚴世藩之間產生。因此榜眼非嚴世藩莫屬。”


    嘉靖也被繞暈了,這是什麽邏輯呢?貢士們一個個伸長脖子,都在等著蕭風的答案。


    嚴世藩也十分懵逼:難道蕭風死了一次,轉了性了?想要和我嚴家化幹戈為玉帛嗎?如果是那樣的話……


    “因為萬一榜眼給了我,那嚴世藩怎麽辦呢?以他的身材樣貌,肯定是當不了探花的,所以就隻能掉出前三甲。


    但這是很不公平的,畢竟嚴世藩的文采水平,應該是前三甲之列,嚴世藩又是當朝首輔之子,嚴首輔勞苦功高,不能讓嚴首輔寒心啊!”


    這話說得的簡直太漂亮,太暖心了,但嚴世藩差點跳起來,恨不得當庭指著蕭風的鼻子大罵。


    蕭風,你他媽的,你……你……老子跟你拚了!


    (今天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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