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朝會,嘉靖宣布了籌建大明水師之事,潘璜本想表示反對,但嘉靖一說是蕭風的建議,潘璜就閉嘴了。


    錢的確是緊張的,但得看怎麽花。從曆史經驗看,蕭風花出去的每一筆錢,都能給朝廷帶來很大的好處,這一點潘璜心裏是有數的。


    但嚴嵩立刻表示反對,其原因有三:


    第一建船是工部的事兒,而工部管事的已經不是自己的幹兒子了。


    第二建成的水師是兵部管,而丁汝夔恨不得跟蕭風穿一條腿的褲子。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這是蕭風建議的,凡是蕭風建議的,老夫自然都要反對一下!


    當然這三個原因一個都不能拿到台麵上來說,但這難不倒嚴嵩,他自然有能公開的理由。


    “萬歲,蕭大人畢竟年輕,求功心切。這份心思自然是好的,隻是朝廷從成祖以後就禁海了,自然是有原因的。


    大明的根本是土地,大明的根基在中原。建水師耗費極大,真到國有危難之時,卻又毫無用處。


    大宋水師曾橫行水路,打得蒙古人無計可施,但真到遍地烽火之時,也隻落得浮槎海上,最終君臣投海自盡啊!


    臣並非說水師無用,隻是朝廷的騎兵尚未豐滿,陸地上遠不能說高枕無憂,苗疆又反意盡顯,怎能靡費錢財建什麽水師呢?”


    平心而論,嚴嵩這番話的確有理有節,其舉出的宋朝水師的結局,也是十分有力的論據,群臣都看向蕭風,看他如何應對。


    蕭風鄭重拱手:“嚴大人所言,確有道理,隻是管中窺豹,難見全貌。


    自古以來,強軍勝過苦戰。大明多年來一直與倭寇纏鬥不休,究其原因,就是大明海防幾乎空白。


    朝廷為了剿滅倭寇,每年要花多少銀子,養多少士兵在江南沿海?海邊子民被殺被搶,各地縣城被燒被毀,又是多大的損失?”


    嚴嵩堅持道:“倭寇不過跳梁小醜,朝廷消滅他們隻是時間問題而已!”


    蕭風搖搖頭:“嚴大人說這話,是根本不知倭患的根源。


    就算我前段時間殺了不少倭寇,就算胡宗憲和俞大猷他們能將已經上岸的倭寇都殺光,又有何用?


    隻要倭國一發生戰亂,大量的倭寇仍然會蜂擁而至,而我們還得繼續和他們作戰,永無休止!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沿海之地,向來有‘五寇一倭’的說法,五個倭寇中,隻有一個倭國人!


    剩下的四人中,多曾是沿海之民。就是因為他們在沿海即無法安全打魚,也無法得到保護,無奈隻能與倭寇妥協、勾結。


    大明若無水師,則隻能守,不能攻,隻能被動地等著人家來打,如此沿海之地永遠是大明的禍亂之源,吞金之地!”


    蕭風說到此處,見嘉靖和群臣都抬著頭,微微張著嘴,顯然氣氛已經到位了。


    當即用力一揮胳膊,兩手分開,擺了個仰天抱月,壯懷激烈的姿勢。


    “成祖時為何不行海禁?那時大明水師何等威風,隻有我們打別人,沒有別人打我們,自然不用海禁。


    是後來大明水師逐漸衰弱,在海上打不過了,才不得不退回岸上防守。為了防止敵人大量混入,不得不海禁!


    但若是大明水師重現輝煌,不但能阻斷倭寇來犯之路,更能打開商路,為大明日進鬥金!


    到那時,大明國力飛升,國運昌隆,萬國來朝,大明即可吸納萬國氣運為自己的國運!”


    因為是小朝會上,蕭風不便明說這事對嘉靖修道的意義,但嘉靖瞬間秒懂,當即一拍書案。


    “師弟言之有理,重建大明水師勢在必行,各位愛卿有何意見?”


    嚴嵩無比沮喪,無奈地拱拱手,既然嘉靖這麽說了,他肯定不能再公開反對了。但沮喪讓他的動作稍慢了一點點……


    “臣,附議!”


    嚴嵩驚訝地回頭,看向徐附議,徐附議一臉謙恭,連台詞都沒變,但他以前可從不會搶在嚴嵩前麵發言啊!


    一瞬間,嚴嵩的後背嗖嗖地吹進了涼風,嚴黨官員們臉上也都有些不自在了。張居正立刻跟上。


    “臣也附議!”


    丁汝夔沒想到自己從鐵杆粉絲瞬間變成了第三,趕緊表態。


    “臣也附議!”


    潘璜等了片刻,見沒有別人附議了,自己才明確表態。


    “臣也附議。”


    這就夠了,嘉靖滿意地點點頭,看向嚴嵩,嚴嵩趕緊表達遲來的愛。


    “萬歲高瞻遠矚,老臣不及也,老臣自當統領內閣與六部,全力支持蕭大人。”


    本以為此事到此為止了,不料蕭風卻隨即提出一個新問題。


    “萬歲,重造水師,需要工匠不在少數。如今工部巧匠堂中隻有幾十人,入世觀中工匠也不過百人。


    而且朝廷要冶煉鋼鐵,打造更好的兵器鎧甲,火槍船炮,都需要大量的能工巧匠。沒有工匠,一切都是紙上談兵啊。”


    嚴嵩不滿地哼了一聲:“蕭大人,天下匠戶眾多,隻要戶部給得起錢,你隨便征調便是,這等事有什麽可議的?”


    蕭風搖頭道:“天下匠戶雖多,但都是為了混口飯吃,有幾個能工巧匠?真正的能工巧匠,還不是朝廷重金招募的?


    就如同衛所中的兵士一樣,大多遇敵則散,敵去而回,哪有什麽戰鬥力?真打起仗來,還不是靠營兵為主?”


    此話說中了丁汝夔的痛處,他搖頭歎息,表示實在太他媽的難了。


    這是事實,已經被反複驗證過了,嚴嵩倒也不好斷然否定,隻是陰險的給蕭風挖坑。


    “此事倒也確實,不知蕭大人有何辦法,能解決此等現狀呢?蕭大人若有辦法,不妨親自管理工部和兵部吧。”


    這是在暗示嘉靖,蕭風很可能是要借著重建大明水師的借口,謀求六部的控製權,其心可誅。


    嘉靖點點頭:“師弟有何建議,盡管說來,大家議議。”


    蕭風深吸一口氣,知道到了關鍵時刻,這句話說出來,必然石破天驚。


    “師兄,太祖所立戶籍製度,是沿襲元朝而做變更的。其中軍戶、民戶和匠戶屬於良籍。


    這種靠強製分類來保證職業來源的做法,在戰後重建的過程中,確實保證了社會穩定,有很大的作用。


    但時移世易,百年之後,再隻依靠強製分類,隻會讓人才枯竭,戰力下降。巧匠缺少,衛所兵疲賴就是明證。”


    朝堂一片寂靜,片刻之後,嚴嵩大喜過望。自己本來隻想給蕭風挖個坑,結果這家夥嫌不夠深,還爬到山尖上往下跳啊!


    “蕭風,你大膽,你狂妄,你喪心病狂!戶籍分類製度乃大明立國之本,是太祖英明決斷,你竟敢攻擊此製度?”


    嘉靖也有點皺眉頭,師弟啥意思啊,要取消戶籍分類嗎?這能行嗎,還不天下大亂了?


    “師弟,若是取消戶籍分類,到時沒人肯當兵了,沒人肯當匠人了,大明需要軍隊,需要匠人時,如何是好?”


    蕭風笑了笑:“萬歲,各位大人,請問大明何以沒有設立文戶?也就是給讀書人單獨設一戶呢?”


    嗯?這個問題,聽著像是廢話,但大家平時還真沒認真想過。嚴嵩作為主力辯手,當然要身先士卒。


    同時嚴嵩也感到了一陣悲涼:當年兩個兒子在朝為官時,何用自己赤膊上陣。現在父子兵沒了,其他嚴黨官員都他媽是廢物,是牆頭草!


    “這話就該掌嘴!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讀書人身份清貴,人人向往,何須強製分類立戶?”


    蕭風繼續笑問:“那大明何以不設立商戶呢?士農工商,商人總不是身份清貴吧?”


    大明其實是有商戶的,但僅限鹽商,鹽商之外的,不管生意做得多大,仍歸於民戶,並不單獨立戶。


    嚴嵩覺得蕭風今天腦子有點慢:“商人雖不清貴,卻可嬌妻美妾,廣屋華服,不用強製,自然有人趨之若鶩!”


    蕭風點點頭:“按嚴大人所說,凡是需要強製分類立戶的,都是沒什麽好處的職業,對嗎?”


    嚴嵩頓時語塞。這話其實絕對沒錯,但不能這麽說。


    類似賤籍,例如丐戶、樂戶,那都是有罪被強製的。但軍戶和匠戶那屬於良籍,是好人來的。


    朝堂上不少大臣就是軍戶和匠戶出身,通過讀書改變命運的。嚴嵩要說這兩個職業不好,是很得罪人的。


    蕭風看著張口結舌的嚴嵩,轉向群臣,大聲道。


    “軍戶和匠戶,是良籍,和讀書人一樣,是朝廷棟梁。既然如此,為何需要強製分類征用呢?”


    是啊,為什麽呢?大家麵麵相覷,心裏清楚,卻都不敢說。


    因為沒好處啊!光頂著個良籍的帽子,其實過得甚至都不如賤籍的人!一幹就是一輩子,又看不見前途,誰還能積極上進?


    “戶籍分類不是不行,對有罪的人分入賤籍,也沒有錯,但要給人希望!


    問題的關鍵在於,如果一個人一出生,就已經失去了前途和希望,那這個人就不會有動力好好幹!”


    嚴嵩咳嗽一聲:“蕭大人,凡是良籍,都是允許讀書科舉的。


    中了舉人,就可以改本人的戶籍,官至三品,就可以改全家的戶籍,怎能說沒有希望?”


    蕭風笑道:“軍戶和匠戶的孩子,一出生幾乎就注定了身份,從小是讀書的多,還是學打仗和手藝的多?


    指望讀書改變命運,對他們來說,要比民戶的孩子不公平得多。張侍郎,你說是不是?”


    張居正就是軍戶出身,對此感同身受,被蕭風一句話勾起心酸,幾乎落下淚來。


    “蕭大人所言極是。下官家中為軍戶,親戚朋友也多為軍戶,同齡人中,幾乎無人走讀書科舉之路。


    下官的祖父因在遼王帳下當一等侍衛,收入比普通軍戶高些,故而有餘力供家父讀書科舉。


    家父中了秀才,但始終沒能中舉,因此將希望寄托於下官身上。下官自幼又有些聰慧之名,才得以讀書科舉。


    下官十二歲中了秀才,十五歲中了舉人,脫了軍籍,全家大喜若狂,指望下官能再接再厲,為全家脫籍。


    祖父多喝了幾杯酒,跟侍衛朋友們吹噓自己的孫子有出息,將來全家脫籍有望,卻被人傳到了遼王世子的耳朵裏。


    遼王世子將祖父召去,以為他賀喜為名,讓人拿酒給祖父喝。


    一壇又一壇,祖父後來喝到吐血,遼王世子仍命他繼續喝。祖父是被人抬回家裏的,當晚就去世了。


    下官蒙朝廷賞識,萬歲天恩,如今忝居三品,今年為全家脫了軍籍。隻是祖父他,卻等不到了……”


    朝堂中人人低頭,遼王此時尚在,雖無實權,在封地也是一手遮天的。張居正想來是心中苦極,才會說出這等往事。


    嘉靖默然不語,嚴嵩則質問道:“軍戶也有晉升之路,隻需奮勇殺敵,自然不愁前程。而且還有武科可考,難道一定要讀書走文科舉才行嗎?”


    嚴嵩說的武科,就是武科舉了。武科舉一直存在,隻是從宋到明,武科地位一直極低,甚至一度都被取消了。


    一直到土木堡之變,戰神明英宗一戰葬送了大明幾乎全部的武將精英,實在是無人可用了,才不得不重啟武科舉。


    但在重文輕武的情緒下,武科的選拔方式依舊很奇葩,首先是要紙上談兵,謀略策論占大頭,至於武藝如何,占分數並不高。


    關鍵是即使中舉,社會地位也不會有太大改善,即使得了前幾名,最多也就是當個中下層軍官罷了。


    有個真實的案例,一個孩子從小就喜歡舞槍弄棒,也喜歡閱讀兵書。祖父覺得自己孫子文武全才,寄予厚望。


    這個孩子也非常努力,考上了舉人,但是多次會試都考不上進士。無奈之下,他參加了武舉考試,結果就拿了狀元!


    他歡天喜地回家報喜,卻被祖父臭罵一頓:“沒出息的東西,一個武狀元有什麽可高興的?最多是去當個小軍官!


    你給我安心在家讀書,繼續考進士!記住,出去不許跟別人說你考武科的事兒,你是文舉人,人家本來很尊重你的,一說考了武科,全家跟著你丟人!”


    這個案例極其真實地反應了當時的情況:武狀元不如文舉人!這種情況下指望武科選拔將才,簡直是癡人說夢。


    所以蕭風笑了笑:“不經文科舉而當大官的軍戶,不知今天在場的可有嗎?”


    眾人互相看看,沒一個人說話的。其實今天在場的高官中,軍戶還有一個,就是高拱。


    但和張居正一樣,都是通過科舉考上進士才當上的高官。沒經過科舉能當大官的,一般都是像戚繼光這樣,靠祖上恩蔭直接當將軍,然後再立大功才行。


    但這些恩蔭大多是朱棣搶皇位時封的,現在的軍戶可沒有這麽好的機會了,打一輩子仗,能弄個遊擊將軍就算到頂了。


    而真正能當各地總兵、督撫乃至兵部尚書的,沒有一個是大頭兵出身的,幾乎都是科舉出身或恩蔭出身。


    蕭風見眾人不語,再次發問:“不經科舉,而當大官的匠戶,不知各位可知道有誰嗎?”


    眾人更加搖頭,這個更是不問可知。軍戶雖然機會渺茫,畢竟還能靠搏命換功名。匠戶?不經科舉當什麽官?


    你就是鎧甲打造得再好,刀槍打造得再鋒利,也不過是個巧匠罷了。


    多給幾個工錢,最多進巧匠堂吃份皇糧也就算了,還想當官?這不是做夢嗎?


    嘉靖終於開口了:“師弟,黎民百姓,各司其職,朝廷有章可循,對朝廷難道不是好事嗎?”


    嘉靖關心的並不是張居正這樣的個體,個體有沒有受到公平對待,對皇帝來說屁事兒都不算。嘉靖關心的終極問題,仍然是大明國運。


    蕭風自然知道這一點:“萬歲,這世上眾人,千差萬別。比如張居正,雖出身匠戶,但是個讀書的天才。


    可能也有個軍戶或民戶,天生不擅長打仗和讀書,但卻心靈手巧,能成為一代魯班。


    但他因為出身,卻不太可能成長起來,反而變成一個蹩腳的士兵,毫無戰力。人才錯配,莫過於此。


    這就像大明派一萬工匠去和敵人打仗,派一萬士兵來打造兵器,同樣是兩萬人,必將一敗塗地。


    這難道不是削弱大明戰力,有損大明國運之事嗎?”


    這個道理很清晰,嘉靖也不能不認可:“那師弟之意,難道竟是要取消戶籍分類嗎?這恐怕……”


    蕭風也知道,現在想一下子取消戶籍分類,動作過大,用力過猛,肯定會引起激烈的反抗,因此決定先溫柔一點,再慢慢推進。


    “倒也不必如此,隻需更加靈活寬鬆即可。前麵嚴大人說過,文戶和商戶不需單設,是因為有名有利。


    隻要能讓軍戶和匠戶們也看到前途,看到希望,即使放鬆約束,同樣不愁無人可用。”


    嚴嵩冷冷道:“難道蕭大人,是要讓軍戶和匠戶們直接當官嗎?”


    蕭風搖搖頭:“嚴大人,請問科舉製度,所為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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