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關外,遼東總兵府外五十裏,一座專門用來談判的大院子。


    因為蒙古人、女真人和明軍總兵對彼此都不放心,因此才有了這個院子的存在。這裏四通八達,極難包圍。


    隻要攜帶的兵馬勢均力敵,那麽不管哪一方想算計對方,都是很難的事兒。當然這裏離總兵府近,院子也是明軍管理的,明軍還是占上風的。


    遼東總兵楊照帶著蕭風來到院子裏,蕭風一眼看見在院子裏大樹下乘涼的成格爾。


    成格爾也看見了蕭風,咧開大嘴一笑:“蕭天師,好久不見!”


    蕭風也笑了:“你們來得好快啊,我還以為我會先到呢。”


    成格爾咧嘴笑道:“若是以前,肯定是很慢的。現在大汗帶著我們幾個,可以從你們明軍的關口通行,不用繞道,自然就快了。”


    蕭風笑著點點頭,自從互市之後,為了表示雙方的友好,給俺答汗發了一個通行令牌,隻要他帶的人不超過十人,可在搜查後通關。


    進了大廳,俺答汗和一個梳著長辮子的男人同時站起來。俺答汗和蕭風相熟,先打了招呼,那個梳著長辮子的男人則拘束一些。


    眾人分賓主落座後,楊照向蕭風拱手道。


    “蕭大人,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蒙古大汗俺答汗,這位是建州女真都指揮使王杲,此次到遼東,是想和朝廷商議遼西道外戰事的。”


    蕭風看了王杲一眼,此人身材健碩,兩腿微微羅圈,和俺答汗類似,一看就是常年在馬背上的人。目光精明而內斂,與俺答汗的霸氣十足不同。


    王杲也看了蕭風一眼,心裏一驚。他早就聽過蕭風的名號,可沒見過蕭風之前,當真想象不出一個不到二十歲的人,怎麽會有這般深不見底的眼神。


    “建州女真都指揮使王杲,拜見蕭大人,久仰蕭大人大名,今日一見,三生有幸。”


    蕭風微微一笑:“建州女真都指揮使,不知是誰封的,可有朝廷詔書嗎?”


    王杲一愣,隨即看向楊照,楊照頗為尷尬,趕緊解釋道。


    “大人,建州女真自成化之後,朝廷已不再冊封,均由其自行推舉首領,報備朝廷即可。”


    蕭風微微點頭:“如此倒是我孤陋寡聞了。隻是遼東之地皆為大明版圖,既然沒得到朝廷冊封,隻怕這個都指揮使,叫得也是名不正言不順吧。”


    王杲雖然是有所圖而來,不願與蕭風做意氣之爭,但蕭風的話,根本是直指他不配當都指揮使,卻也不能不回應。


    “蕭大人,下官並非不願受朝廷冊封,隻是朝廷如今已經不再冊封建州三衛,我也無可奈何。


    但建州女真一向強者為王,朝廷也不幹涉。如今下官部族兵強馬壯,女真人人欽服,何談名不正言不順呢?”


    蕭風淡淡的說:“強者為王是山林中野獸的法則。大明多年來不過是尊重地方部族的習俗,不願過多幹涉罷了。可不是不能幹涉。”


    王杲笑道:“既然不願過多幹涉,今日又何必要幹涉呢?大明做個天可汗,受我們部族的朝拜不就行了?”


    王杲的話軟中帶硬,顯然是並不懼怕蕭風。楊照暗暗皺眉,擔心蕭風會翻臉,那自己的總兵府今天隻怕就要見血了。


    蕭風點點頭:“這麽一說,本官也覺得王大人言之有理啊!”


    王杲一愣,蕭風前倨後恭,倒讓他一下蒙住了。


    跟隨他前來的貼身侍衛是個年輕俊秀的年輕人,本來一臉好奇的看著蕭風,此時聞言不禁也露出輕蔑的神情。


    隻有俺答汗心下了然,蕭風絕不會這麽容易讓步,這家夥肯定又打著什麽壞主意了。


    蕭風微笑著站起身來:“本來老朋友見麵,我該陪大汗喝一杯的。奈何軍務在身,我還要去大同見仇鸞。


    今日就失禮了,等俺答汗回到大同互市時,我們再一起痛飲幾杯,告辭!”


    這一下不禁俺答汗,所有人都愣住了,楊照趕緊站起來,不知所措,又不敢說什麽。


    俺答汗心中暗道不妙,趕緊起身:“天師如此行色匆匆,去見仇將軍要幹什麽?也不急在一時嘛,先坐,先坐。”


    蕭風搖頭道:“本官這次就是來傳令的。今年早期天下大旱,雖然萬歲祈雨成功,大明預計收成尚可,但總要未雨綢繆。


    何況苗疆上表,請朝廷拆除隔牆,設置官員,開辦學宮,朝廷嘉其忠義,自然是不能讓苗疆人餓飯的。


    因此朝廷讓我到各處互市傳令,大明今年一粒糧食也不能通過互市流出去,要先讓大明子民吃飽!


    楊照,你聽清楚了嗎?你這裏傳完令,我還要去仇鸞處傳令。這是急務,片刻耽誤不得的!”


    楊照唯唯諾諾,心裏暗暗叫苦。他知道今年女真人的日子很難過。本來耕種技術就不行,趕上大旱就更完蛋。


    而且大旱導致平時打獵的獵場裏獵物也大幅減少,否則蒙古人和女真人也不會一起到遼西道外和羅刹人狹路相逢了。


    而且遊牧民族的糧食本來就少,平時年景尚需用馬匹牛羊和大明交換糧食,朝廷這一道命令,等於是在女真人的傷口上撒鹽啊!


    王杲呆住了,但比他更急的是俺答汗。


    蒙古草原今年的牧草不行,大明祈雨,雨點也沒落到草原上多少,就是關外之地,也不過是靠著山海關的寧錦一帶下了雨。


    牛羊繁殖比每年都少,原本就種得很少的糧食幾乎顆粒無收。草原人雖然可以吃奶子和肉食,但不吃糧食也受不了啊!


    原本俺答汗已經做好了預案,聽說今年大明糧食沒啥損失,但自己牛羊損失比較大,打算跟大明談談價格,把牛羊價格上調,爭取多換點糧食。


    萬一大明不同意,俺答汗決定咬牙多賣點馬來換糧食!他知道大明看見戰馬,就像色鬼看見美女一樣,抵抗力等於零。


    可沒想到蕭風忽然告訴他,這個色鬼決定揮刀自宮了!別說是美女,就是仙女咱也不動心了,不賣就是不賣!


    “蕭天師,這……這是何故啊!蒙古今年確實需要糧食,天師身份尊貴,又是內閣次輔,還請天師代為斡旋啊!”


    蕭風無奈地苦笑道:“大汗,不是我不講交情,實在是朝廷要從多方麵考慮。


    藏區的收成今年也不好,藏區今年不肯附逆白蓮教,為此還死了個鐵棒喇嘛,措欽活佛給我寫信,也提到了糧食的事兒。”


    就連朝鮮來朝貢的使臣都提到,希望能向大明購買糧食。朝鮮雖是大明屬國,但關係一直親近,朝廷也不能不照顧一二。


    這一來二去的,再多的糧食也不夠用啊。若不是大明今年種植了地瓜,隻怕這些都照顧不過來呢。”


    俺答汗連連點頭:“地瓜也行,地瓜也行。我聽互市的人說過,大明種了仙藤,產量很大,果實被你賜名為地瓜。沒有糧食,地瓜換馬也可以!”


    蕭風苦著臉,隻是搖頭,拱拱手,轉身就要走。王杲急了,大聲道。


    “蕭大人!人餓極了是要拚命的!如今蒙古和女真人都缺少糧食,大明卻在此時要斷絕糧食交易,難道真的不怕激起民變嗎?”


    俺答汗看了王杲一眼,他如此低聲下氣,就是為了這個效果。因為他知道,他越是軟弱,王杲就會越強硬。


    人的天性是很奇怪的,普通人在一起,都是一勇俱勇,一慫俱慫。但當慣了首領的人卻不同。


    幾個大人物在一起,心中自然有爭強好勝之心,心裏都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這時候有人往後縮,反而會激發其他人的野心和驕傲。


    比如現在,王杲就有些瞧不起俺答汗了。你身為蒙古大汗,英雄氣概都跑哪兒去了?看來蒙古人真是不行了,該輪到我們女真人了!


    俺答汗見蕭風油鹽不進,知道隻剩下出言威脅這一招了。但他還不願意自己翻臉,最好能讓別人代勞,王杲果然衝上來了。


    蕭風停住了腳步,目光冰冷的看著王杲:“王指揮使若有信心,不妨試一試!便是俺答汗想要聯手,大明也不在乎!”


    大廳中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剛才還笑嗬嗬,一臉為難的蕭風,忽然就變成了鐵血戰士,王杲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


    他忽然發現,自己被俺答汗當槍使了,他蒙古人更缺糧食,自己為啥要當這個出頭鳥呢?傻啊!


    俺答汗暗自慶幸,這話不是自己說的,這樣自己還可以想辦法轉圜,他嗬嗬一笑,正要開口,一聲清脆的怒喝聲響起。


    “試試就試試,若不是靠火槍和以多欺少,漢人打得過我們嗎?”


    蕭風的目光落在了王杲身邊的年輕侍衛身上,這才恍然發現,這是個扮成了男裝的女子,此時手按刀柄,滿臉通紅,怒目圓睜。


    王杲終於找到了台階下,立刻怒斥道:“放肆,大人們說話,哪有你插嘴的地方!”


    然後彎腰給蕭風行了個大禮:“蕭大人不要見怪,這是我的女兒喜塔臘·額穆齊,年紀還小,不知深淺,王杲告罪了。”


    蕭風原本也沒打算翻臉,見王杲找到了台階,自己也順著台階走了下來。


    “我豈會和一個孩子一般見識。不過王大人,令嬡的話我還是要回答的。


    以眾欺寡,是兵者之道。這不是街頭打群架,也不是擂台上比武,沒什麽丟人的。戰爭中唯一丟人的,就是打輸了!


    火槍也是一樣,火槍和弓箭有何不同?憑什麽說用弓箭打仗就是光榮的,用火槍打仗就是丟人的?


    人生來就有高大的,有矮小的,有強壯的,有羸弱的,所以戰爭本身就不公平。


    姑娘,你記住,肯跟你講公平的,那都是你的朋友。真把你當做敵人的,就絕不會講公平!”


    額穆齊瞪著眼睛還要爭辯,卻不知該說什麽好,心裏根深蒂固的勇士觀念卻一時半會兒扭轉不過來。


    但她被爹爹嗬斥了,自然也不敢再說話,隻在心裏想著:果然漢人都會強詞奪理,把膽小無能也說的這麽清新脫俗的。


    俺答汗見氣氛緩和了,趕緊上前拉住蕭風的胳膊,哈哈大笑,一派毫無心機的直爽架勢。


    “賣不賣糧是朝廷的事兒,喝不喝酒是咱倆的事兒!你就是有再急的事兒,今天這頓酒也必須喝!否則真就是看不起我了!”


    這就是梟雄的心機,任何事兒,隻要有機會談,就有機會成,如果放走了蕭風,那就真是一點機會沒有了。


    而且俺答汗老謀深算,他總感覺蕭風說的朝廷不賣糧的命令有些蹊蹺。


    大明今年下了雨,而且聽說還從海外買了不少糧食,打了不少魚。


    而周圍都幹旱缺糧,糧食正是奇貨可居抬高價的時候,這時候說不賣,感覺就像青樓女子忽然穿上了貞操寶甲,大概率是饑餓營銷。


    可俺答汗不敢賭,因為萬一不給蕭風台階下,搞不好就弄假成真了,倒是大明無非是少了收入,自己這邊可是要餓死人的!


    果然,被俺答汗死死拉住的蕭風,最後還是無奈的坐下來了。王杲鬆了口氣,坐回桌子上,神色間極為恭謹,再也沒有開始的氣勢了。


    楊照也鬆了口氣,立刻吩咐,準備酒菜,開席!


    廚房裏都是預備好的,片刻之間,酒菜如流水般的送了上來。俺答汗反客為主,頻頻舉杯,大談他這兩年對大明的忠心。


    什麽蕭芹找他一起造反,他指天指地地發誓,絕不會背叛大明,然後一口唾沫噴走了蕭芹,還對著他的背影射了一箭。


    什麽有反叛的部落企圖搶劫互市,他都沒通知明軍,自己帶隊就把叛軍給滅了,堅決保衛了互市的安全。


    什麽他再三派人告訴藏區,千萬不可受了蕭芹的蠱惑,千萬不可與大明為敵,否則自己就不信佛了……


    蕭風微笑傾聽,酒到杯幹。他如今內力深厚,酒量與之前也不可同日而語,絕不再是三碗不過崗了。


    當大家都喝得很嗨的時候,俺答汗才再次提出賣糧食的事兒。蕭風沉吟許久,才歎了口氣。


    “大明的糧食,優先給讓大明子民吃飽,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誰也不會為了救鄰居,而餓死自己的子女吧?”


    俺答汗連連稱是:“但大明的糧食應該尚有富餘,不至於就餓著了。我今年願意多賣戰馬給大明,以表誠意。


    便是救鄰居,也有個遠近親疏之分。朝鮮距離大明那麽遠,怎比得上我們蒙古和女真與大明關係親近呢?”


    蕭風笑道:“遠近親疏,不光要看地域,還要看心情。朝鮮雖遠,衣冠文化都與中原相通。蒙古和女真雖近,卻對中原文化並不親近。”


    俺答汗沉默片刻,他知道蕭風要亮底牌了,而且他也感覺得到,蕭風這次的底牌一定是三個a,自己卻不得不跟注。


    “蕭天師,有什麽要求你就提吧,隻要本汗能做到的,一定盡力配合。”


    蕭風想了想:“按理說,朝廷已有決斷,我是不該再逆勢而為的。但剛才老兄你一番話,我感覺也有些過意不去。


    這樣吧,戰馬的事兒,我跟朝廷說說。另外老兄你也要做做姿態。你也說過,漢人就是好個麵子。


    就在互市之外,開設學堂,各部族的孩子都來上學。按照來上學的孩子數量,分配各部族的糧食交易份額。”


    俺答汗皺皺眉,笑道:“這卻是為何,難道部族少的孩子,就不能多買糧食了嗎?”


    蕭風點點頭:“這叫按需供給。如今糧食如此緊缺,自然是要保證不餓死人為主,人口多的多買,人口少的少買。


    部族的孩子少,自然就說明人口少。豈有人口眾多而孩子很少的道理?那一定是長生天懲罰他們,我也不敢幫忙,怕長生天降罪於我。”


    俺答汗心裏暗罵,你會怕長生天?長生天要是能弄死你,我現在就跪下發誓,自願死一個兒子換你去死!


    但他臉上卻是笑容不減:“天師的辦法果然簡單有效,就是這樣,可以可以。”


    蕭風就像剛想起了什麽一樣:“哎呀,差點忘了。漢人好麵子,萬歲前幾天跟我聊天,說起他感覺最沒麵子的事兒,你猜是什麽?”


    俺答汗連連搖頭:“這卻難猜了。萬歲富有天下,哪還有什麽丟麵子的事兒?”


    蕭風笑道:“當日大汗狂突猛進,從古北口一路殺到京城,兵臨城下,大汗有多威風,朝廷就多沒麵子啊。”


    俺答汗咧咧嘴,心說這事兒卻難辦了,打都打了,我總不能也修座京城,讓嘉靖帶兵打過來吧。


    “天師,這事兒不是已經過去了嗎?本汗也上了謝罪奏折,萬歲也斥責過本汗了。


    你們漢人說,‘君子不念舊惡’,要是萬歲還覺得沒麵子,本汗再上一封謝罪奏折,讓萬歲再罵一次?”


    蕭風笑了笑:“我當時也是這麽說的。我說我與俺答汗交情不錯,要不我跟他說說,讓他再賠罪一次?


    結果萬歲說那倒不用,如果俺答汗想表示歉意,把河套地區還給大明,他的麵子就很足了,也就不生氣了。”


    俺答汗一下子站起來,臉色鐵青的看著蕭風,手裏的酒杯啪的一聲,捏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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