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炳沉重地點點頭:“但當時對我來說,是絕不會承認那是武宗子嗣的,那隻是叛賊編造出來的想要利用的棋子而已。


    楊廷和本來再三叮囑兩個國舅,此事就此作罷,不可再提。可沒想到,他們倆暗自準備人手,終究還是動手了。”


    陸繹不解道:“他們隻帶了二百人,就算個個武藝高強,找到了武宗子嗣,又能做什麽?帶回京城來嗎?”


    陸炳搖搖頭:“因為他們沒能成功,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打算的。但我覺得,他們不會那麽傻的。


    京城的軍隊都在萬歲手上,他們就是帶著人回來了,若是沒有楊廷和的配合,他在朝堂上也掀不起風浪來。


    他很可能是要帶著人和證據,直接出大同,或投奔蒙古人,或投奔某個有野心的武將。”


    陸繹想了一下:“是楊廷和把此事告訴了萬歲,所以萬歲才派父親帶著錦衣衛,搶先去刺殺嗎?”


    陸炳搖搖頭:“沒你想的那麽簡單。我說過,楊廷和是個好人,他對兩位國舅雖然沒有好感,但他和張太後關係很好。


    楊廷和是守禮派,他對萬歲支持親生母親,打壓張太後的行為是很不滿的。他不想因為這兩人的行為,讓張太後的處境雪上加霜。


    所以他冒險行事,未經請旨,以內閣首輔的名義,命人快馬通報宣大總督,說有賊匪要殺掠梅龍鎮,命他出兵防護。”


    陸繹猶豫一下:“楊廷和很高明啊。正常調兵是要請旨的,但若是過境賊匪擾民,本地督撫是可以自行出兵,維護治安的。”


    陸炳歎道:“楊廷和當然是高明的,大明首輔,有哪一個是省油的燈?


    若他的計劃成功,也算是萬全之策。梅龍鎮有官兵巡防,兩個國舅自然就得知難而退。錯失時機,後麵再想動手也難了。


    宣大總督並不知道自己巡防的是什麽,他隻是派出一個下屬去保護了一個可能被賊匪攻擊的城鎮而已。


    而萬歲也不會知道發生過什麽,張太後依然安全,甚至連梅龍鎮上的武宗後人,也可以平凡地活過一生。”


    陸繹知道,一定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才讓楊廷和這番高明的操作出了紕漏,導致了最後的悲劇。


    “父親,萬歲究竟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陸炳苦笑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楊廷和犯了讀書人最常犯的錯誤,就是過於小心,過於謹慎了。


    他雖然做出了高明的舉措,但仍然擔心事情會有疏漏,於是布置了第二道防線。


    可這第二道防線,卻意外地釀成了大錯。


    楊廷和找來了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夏言,讓他協助做好準備,萬一兩個國舅謀反,對各地的駐軍要有預案。


    另一方麵,還要嚴密關注各地王爺的動向,防止兩個國舅帶著人悄悄逃入哪個王爺府中。


    而且最關鍵的是,楊廷和知道如果武宗子嗣是真的,即使這次被自己遮掩過去,但總有一天會暴露。


    楊廷和想把人悄悄轉移走,世間如果沒有了龍鳳店,自然也就沒有這麽多麻煩了。但這件事,不能用軍隊去做。


    楊廷和知道夏言是軍戶出身,年輕時家中和江湖人士頗有交往,他讓夏言幫他想辦法辦這件事。


    事情到此,本來還沒關係,隻可惜夏言也不是三頭六臂,他也需要最信任的人幫他辦事。


    和宗人府打交道,這是當時禮部侍郎嚴嵩的事兒。楊廷和沒有信錯夏言,但夏言卻信錯了嚴嵩。


    雖然夏言並沒有告訴嚴嵩內情,隻是讓嚴嵩和宗人府溝通,去監視各地的王爺。


    下麵的事兒,就是我猜的了,因為沒人對我說過其中的過程。


    嚴嵩應該是把這件事告訴了嚴世藩,嚴世藩結合兩個國舅拜見張太後,從楊廷和和夏言的舉動中,感覺到了不對勁。


    以嚴世藩的頭腦,我也不知道他究竟猜出了多少東西。但後來嚴嵩求見萬歲時,告訴了萬歲兩個國舅帶人出京,和楊廷和私自調兵這兩件事。


    萬歲越過錦衣衛的都指揮使和指揮僉事,直接找到我,讓我帶人包圍了張太後的宮殿。


    然後萬歲和張太後在宮中談了很久,萬歲出來後,立刻讓我持手令帶最心腹的錦衣衛去大同。”


    陸繹目光閃動:“父親,夏言為何如此信任嚴嵩?”


    陸炳淡淡地說:“當年和楊廷和在大殿上並肩戰鬥,在第一次大禮議中與萬歲多次對抗的人,一個是夏言,另一個就是嚴嵩。”


    陸繹吃驚不小,夏言並不難猜,他受楊廷和提攜,且性情強硬,與楊廷和頗為相似。可是嚴嵩……


    陸炳看出了他的心思:“人是會變的,嚴嵩也不是一開始就是你認識的那樣。


    不過這件事,很可能就是他變化的分水嶺。隻是這件事,萬歲沒有告訴任何人。


    夏言當時並不知道嚴嵩告密,就像嚴嵩也不知道夏言當時都做了什麽事兒一樣。”


    陸繹一愣:“夏言真的動用了江湖勢力來辦事了?”


    陸炳點點頭:“夏言偷偷聯絡了江湖勢力,希望能搶在所有人之前,將龍鳳店的人轉移走。


    這件事,當時誰也不知道。直到多年之後,萬歲和夏言產生矛盾,讓錦衣衛秘密調查夏言。


    我無意中發現當年死在梅龍鎮的人,其中有一夥竟是夏言的人。所以我稟報了萬歲,萬歲也因此下定了除掉夏言的決心。”


    陸繹張張嘴,想問問細節,但終究是忍住了。他知道,除掉夏言一事,是父親最不願意提起的事。


    陸炳看了陸繹一眼,淡淡地說:“夏言之死,是我一生中最不光彩的事,可我沒有辦法。


    夏言手中有我和嚴嵩的把柄,他若不死,死的就是我們兩家。我還沒迂腐到為了良心搭上全家性命的程度。”


    陸繹點頭道:“兒子明白,父親一身擔負陸氏一門榮辱,自當如此。”


    陸炳歎口氣,神情並沒有因為兒子的安慰變得輕鬆一點。


    “當我帶著錦衣衛趕到現場時,現場其實已經一片混亂了。大同來的兵馬,和兩個國舅帶的人已經混戰起來。


    還有一夥人也卷入了混戰之中,當時不知道,後來才知道那是夏言請來的江湖人士,大家在梅龍鎮混戰成一團。”


    陸炳的眼神中帶著恍惚,就像又回到了當年那個黑夜,各路人馬在那個小小的鎮子上,以龍鳳店為中心,形成了一個死亡的旋渦。


    陸炳的目標明確,他帶著五十個錦衣衛,拚命地尋找機會,要殺進店裏。


    可國舅的人馬拚命阻止他們,顯然是知道他們要幹什麽。而大同守軍不知道他們是真的錦衣衛,還是賊匪假扮的,也不肯放他們進去。


    夏言找來的那夥江湖人士,更是分不清敵友,索性隻要不是自己人,就全都殺,拚死守著龍鳳店。


    一片混亂中,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後,陸炳終於帶著剩下的十個錦衣衛殺進了龍鳳店裏。


    店裏站著兩個人,一男一女,年齡都在二十左右,手中都拿著一把刀,顯然都是會武之人。


    陸炳問了一句:“這龍鳳店,是你們的?你們是李鳳兒的什麽人?”


    那男子冷笑一聲:“妹子,我就說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看今天這陣仗,咱倆是在劫難逃了。”


    那女子抹了把眼淚:“大哥,是我害了你。我不該這麽執拗的。我隻是舍不得娘留下來的這個家。”


    陸炳咬咬牙:“我也是奉命行事,對不住了。殺!”


    一時間,刀光劍影,血肉橫飛!龍鳳店內外,都成了地獄一般的景象。


    陸繹看著父親的嘴角在微微抽動,心中歎息,這就是錦衣衛的宿命,錦衣衛就是皇帝手中的刀啊。


    “父親,這兄妹二人,麵對十個錦衣衛,應該是難以抵擋吧……”


    陸炳搖搖頭:“女子功夫較弱,但男子的功夫很強,我親自對敵,也不過打個平手。


    那女子先支撐不住,被錦衣衛所殺。男子狂怒之下,招招拚命,我都有些不敵!


    好在我方畢竟人多勢眾,那男子也受了傷,眼看就可將他也殺死了。


    就在這時,外麵的混戰人群中,忽然闖入一人,須發蒼白,高大威猛,功夫極高。一出手就殺了兩個錦衣衛!”


    陸繹吃驚的看著父親,他知道父親的功夫遠高於自己,在這京城之中,能勝過父親的屈指可數。


    雖然父親很少和人交手,但陸繹私下裏認為,父親的功夫肯定高於展宇,應該也高於安青月。


    至於戰飛雲,到了這個層次,以陸繹的水平已經看不出來誰高誰低了。但父親肯定打不過張無心。


    武宗子嗣的功夫,能和父親平分秋色,已經很讓人吃驚了,父親口中的功夫極高之人,得高到什麽程度?


    陸炳苦笑道:“你倒也不必這麽吃驚,我那時年輕,功夫還不如現在。那個人最近我才知道,就是蕭無極。”


    陸繹詫異地抬起頭,想了想,忽然靈光一閃:“難道,嚴世藩當時就和白蓮教有勾結了?”


    陸炳滿意地點點頭:“當時嚴世藩和我一樣年輕,但他已經野心勃勃,心狠手辣了。


    他推測出此事事關重大,為了獲得詳細內情,他也花重金請了白蓮教的人,跟蹤兩個國舅的人馬。


    夏言死後,我和嚴世藩攤牌,他死活不肯承認此事。一直到他被斬首前,關在詔獄裏,我二人喝酒,他才默認的。”


    陸繹詫異道:“既然白蓮教的人是嚴世藩找的,目的是獲得內情,為何又會忽然出手呢?”


    陸炳歎息道:“當時我並不知道他是白蓮教的人,也不知道他為何出手,隻知道他功夫極高,隻怕難以完成任務。


    所以我命令錦衣衛一擁而上,困住了蕭無極,我則撲上去殺那男子。


    那男子本已受了傷,又心痛妹子之死,完全是拚命的打法。


    我也用了拚命的打法,因為我知道,這次的任務完不成,後患無窮。就算回去萬歲不殺我,隻怕也會死在眼前這個神秘高手的手下。


    我看出他是想保護那男子的,隻要男子死了,他沒了可保護的目標,可能反而不會糾纏了。


    我和那男子揮刀互砍,最後還是我搶先一刀,刺中了他的要害,他居然對我笑了笑。


    ‘也算是條硬骨頭,死在你手裏,總比死在一群人亂刀之下好’,說完,他就倒地氣絕了。


    蕭無極此時已將那十個錦衣衛殺光了,衝過來俯身探了探那男人的鼻息,知道那人已死,狂怒之下一掌將我打飛了。”


    陸繹驚恐地“啊”了一聲,雖然明知父親必然未死,卻也忍不住心驚膽戰。


    陸炳苦笑道:“我直接飛出了龍鳳店,掉進了店門外的水溝裏,吐血不止,一動也不能動。


    蕭無極附身在男女兩人身上摸索一陣,找出了一張紙。


    他看向我,似乎想要再給我一下,但側耳聽了聽,轉身飛縱而去,消失在了黑暗中。


    這時我聽見有大隊人馬衝過來的聲音,我昏迷之前著看向遠方,那是禁軍,大概有幾千人,將梅龍鎮團團包圍。


    後來我才知道,我離京之後,萬歲迅速下令將京城防務的提調權直接接管,整個京城進入了戒嚴狀態。


    同時,萬歲也用最快的速度調派了禁軍的騎兵隊,趕到梅龍鎮來。他們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是來剿匪的。


    萬歲的旨意中說,梅龍鎮被白蓮教盤踞,整個鎮上都是白蓮教的人,一個不留。


    我傷得極重,既不能動,也不能喊。嗬嗬,那種局麵下,就是喊,他們也聽不見。


    他們隻顧著殺人,放火。我眼睜睜地看著整個梅龍鎮的人被屠殺殆盡,眼睜睜地看著整個梅龍鎮被燒成火海,最後我昏過去了。


    等我醒來時,發現火已經滅了。龍鳳店也塌了,屍體都燒焦了,我是因為被蕭無極一掌打進了那個水溝,才得以幸免。


    這時天亮了,陸續有人來到,估計都是本來要到梅龍鎮做生意的。見到眼前的慘狀,都嚇得掉頭就跑。


    我拚命呼救,但可能他們都聽不見,即使聽見了,也不敢進來湊熱鬧。我又昏了過去。


    等我再醒過來時,是在一輛馬車上。一個和我年歲差不多的男人,趕著馬車,在往大同城裏走。


    我的傷口都包紮過了,嘴裏有內服傷藥的味道,應該是他從我身上翻出來的。


    我傷得極重,若不是及時得到了救治,隻怕再在水溝裏泡上半天,我就活不了了。


    男人告訴我,他是從大同城裏來梅龍鎮送酒的,到了地方才發現梅龍鎮沒了!


    他膽子大,往裏走了一點,聽見有人呼救,就把我救起來了。他問我發生了什麽事兒,我自然不敢說實話。


    這時到大同城門口,看見城門上已經貼出了告示。梅龍鎮因為通匪,已被剿滅。


    為了防止瘟疫,官府才放了火,今後梅龍鎮就沒有了,改建義莊,商旅需繞路而行。


    我一看告示,就知道了萬歲的意圖,於是我就順著說,梅龍鎮進去了一夥白蓮教徒,挾持了全鎮。


    我奉命帶著錦衣衛去偵查,結果被發現了,死鬥之際官兵趕到,剿滅了白蓮教徒,但梅龍鎮也遭了池魚之殃。


    我這番話是很有說服力的,因為現場除了錦衣衛和官兵的屍體,剩下的幾百人全是江湖人士,很像是白蓮教徒。


    慢慢的,人們就忘記了大同曾經有個地方叫梅龍鎮,隻知道那裏有個梅嶺義莊。”


    陸繹的眼神閃爍不定,許久才開口:“父親,那個救你的人是……”


    陸炳笑了笑,笑容中帶著溫暖和愧疚,猶如想起了遙遠的故人。


    “就是蕭萬年。當時他是大同城裏的一個小酒商,那天是去給梅龍鎮送酒的。


    他妻子已有身孕,在家裏幫他看著酒鋪子。她對龍鳳店裏的兄妹倆也很熟悉,聽說人全死了,也哭了一場。


    蕭萬年倒是看得開,知道妻子身子很弱,勸妻子人都有一死,不必過於傷心,對孩子不好。


    蕭萬年的酒鋪生意也一般。梅龍鎮原本是他的大客戶,可如今梅龍鎮沒了,想來日子會更加清苦。


    我在他家養傷時,有大同府的胥吏上門催稅,很是霸道,還要動手,蕭萬年招架幾下,顯然功夫不弱,隻是不願惹事,不肯還手。


    我亮出身份,打發了他們。然後我勸蕭萬年,跟我到京城去。這一戰京城的錦衣衛高手死傷慘重,急需補充有能力的人。


    他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必能推薦並提攜他。他妻子身體弱,在京城也更方便調養。


    蕭萬年思慮良久,答應了我,把那個酒鋪子折了出去,跟著我回了京城。”


    陸繹忽然道:“父親險死還生,萬歲……可有找過父親?”


    陸炳看了兒子一眼:“我知道你會問這件事兒。我回京後萬歲見到我,很是驚喜。


    他告訴我,那晚派去的禁軍,人數眾多,他不能說任何事,隻能讓他們殺人放火。


    他隨後又派人去梅龍鎮偷偷找過我,但遍地的屍體都找遍了,也沒找到我。那時我已經被蕭萬年救走了。


    我向萬歲推薦蕭萬年做錦衣衛,萬歲二話沒說就答應了,而且直接給了蕭萬年一個總旗的位份。”


    陸繹鬆了口氣,從前麵嘉靖的布置中,他隱約感覺到,嘉靖的這盤棋中,並沒有太考慮父親的生死。


    但父親的回答其實是明確地告訴他,不要那麽想,要相信萬歲對我是有感情的,必須要這麽想。


    人的感情,就是這麽奇妙,父親越是相信萬歲對他有感情,感恩萬歲對他的感情,那麽萬歲就更容易對他真的有感情。


    反過來,若是父親當初因為這件事,對萬歲的感情產生疑慮。不管他裝得多像,以萬歲的敏感,一定會察覺出來,那就真的慢慢沒有感情了。


    陸繹忽然明白,為何那麽多人中,隻有父親、黃錦、嚴嵩、蕭風等寥寥數人,能成為嘉靖的半個朋友。


    不光是因為他們的能力超強,也不光是因為他們曾經的陪伴,最大的原因,是他們在心裏真的把嘉靖當成半個朋友。


    陸炳看了看天邊的魚肚白,苦笑道:“這件事,你了解這麽多,也就夠了。還是那句話,當做什麽也不知道。


    繼續查吧,我不知道嚴世藩究竟猜出了多少,也不知道蕭芹聽完蕭無極的描述能猜出多少。


    更不知道嚴世藩和蕭芹之間,對這件事有沒有過什麽探討和推測,彼此又隱瞞了什麽。


    但這件事一但泄露,不但對陸家不利,對萬歲,對大明也都有很大的危害!


    所以我才說,查清這件事,杜絕隱患,也是對萬歲的真正忠心!”


    陸繹總感覺父親有些什麽東西,是沒有說出口的,但他看出父親不願再說,也就點點頭。


    天邊,第一縷陽光鑽出了雲層,刺破了皇宮裏的黑暗,但卻始終有一些黑暗的角落,永遠無法被陽光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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