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一輛官家車轎在官道上行走,身邊跟著幾個騎馬的兵士跟隨護衛。


    車轎上懸掛著兩塊牌子,一塊是“大明廉政院”,一塊是“四品正堂海”,顯得十分醒目。


    天氣炎熱,管道上行人也少,幾個護衛的士兵被太陽曬得暈頭轉向的,小聲抱怨著。


    “這大熱的天,院長這麽火急火燎地往鬆江府趕,是要幹什麽呀。”


    悶在車轎裏的海瑞其實也不知道,蕭風隻告訴他,鬆江府有冤情,百姓告狀無門,讓他過去看看。


    若是蕭風直接讓他去查誰,那海瑞大概率是會拒絕的。


    因為他認為廉政院隻應該聽內閣和萬歲的,不能被其他人當刀用,即使是蕭風也不應該這麽做。


    但蕭風隻是讓他到鬆江府來看看傳說中的冤情,這本就是海瑞應為之事,這點麵子肯定是要給的。


    道路前方忽然出現了黑壓壓的一片人,負責護衛的士兵一激靈,立刻打起了精神,從腰間抽出了腰刀來。


    “什麽人,膽敢阻攔廉政院海大人的車駕?立刻讓開!”


    那些人非但沒有讓開,反而一起跪了下去,把官道堵了個嚴嚴實實,哭聲震天。


    “果然是廉政院來了呀,果然是海大人來了呀!海大人,你要為我們做主啊,我們冤枉啊!”


    海瑞帶著百姓們直接闖入鬆江府知府大堂,鬆江府的知府嚇得趕緊跑出來迎接,海瑞也不廢話,直接坐了主位。


    “這些百姓可曾到你這裏鳴冤告狀過嗎?”


    知府陪笑道:“海大人,這些人確實是刁民啊!他們意圖訛詐徐家,下官是秉公處理的。”


    海瑞冷笑道:“鬆江府徐家,原來是牽涉到首輔大人啊,難怪知府大人如此畏首畏尾,偏袒被告。”


    知府趕緊辯解:“海大人,這話是從何說起啊?他們真的是刁民啊,徐家並無過錯啊!”


    海瑞怒道:“他們的土地都被徐家奪去了,你知不知道?”


    知府苦笑道:“海大人,這……這其中其實是有內情的,並非徐家搶奪了他們的土地。”


    海瑞冷冷道:“不要以為本官不食人間煙火,這等事,我有什麽不知道的?


    不就是徐家仗著官身,可以不交賦稅,所以誘騙這些人假造契約,為奴為仆,上門投靠嗎?”


    知府鬆了口氣,心說你要是知道這些,我也就不用跟你廢話了,這是大明各地都有之事,你難為我幹什麽呢?


    “來人,將徐璠帶到府衙來,本官要升堂問案!”


    徐璠被帶到鬆江府大堂上的時候,既十分懵逼,又萬分悲憤。


    他已經竭盡全力,發動全府會說話的人,向投靠的人們解釋。


    改稻為桑還沒選定地方,就算是真的選定了鬆江府,國坊也絕不可能出五十兩銀子一畝地。


    鬆江府這邊的地,除了絕頂好的,基本都是十幾兩銀子上下,能達到二十兩的就算是頂級價格了。


    國坊又不是傻子,南直隸那麽多地,浙江那麽多地,為什麽就非用天價收購鬆江府的地呢?


    可投靠戶們不聽,傳到他們耳朵裏的消息越來越多,越來越逼真,而且據說國坊已經做好了最高八十兩一畝的預算,非鬆江府不可!


    造謠永遠比辟謠要容易太多了,徐璠府裏的人跑得腿都要斷了,嗓子都要啞了,也比不過人群中偶爾冒出的一句話。


    “我有個朋友,他有個親戚的朋友在京城做事,他在國坊裏認識個朋友,說就是定了鬆江府!”


    “聽說是蕭大人測字了!告訴萬歲,改稻為桑不在鬆江府搞,就搞不成!”


    “那八十兩銀子也不算高啊,我覺得咱們應該要一百兩!”


    “沒錯,千年等一回啊!國坊要是給低了,老子就不賣,讓他一片桑樹林中間圍著一塊稻田!”


    到最後,百姓們提出的要求越來越過分,甚至提出,如果徐璠不解除契約,就先按每畝地拿出五十兩銀子來再說。


    到最後,徐璠也身心俱疲了,決定把幾家鬧得最凶的人的契約解除掉,並再三叮囑這幾家,千萬不要往外說。


    這幾家答應了,然後回頭告訴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和老婆的兄弟姐妹,剩下的人就鬧得更凶了……


    徐璠正在焦頭爛額的處理時,就被海瑞派人給拉到了鬆江府大堂上,他心裏頓時一沉,知道壞了。


    事到如今,他有點後悔了,當初也許應該放棄對抗國坊的想法,早點把投靠的人都解除掉了。


    可現在既然已經撕破了臉,徐家廣收投靠土地的名聲也經官動府了,那就隻能硬撐到底了。


    但他實在不明白,海瑞明明前幾天還在挺遠的地方查案,怎麽忽然就蹦到鬆江府來了呢?


    海瑞冷冷地看著徐璠:“徐公子,這許多農戶,狀告你仗勢欺人,奪人田產,你有何話說?”


    徐璠無奈,這時要說他們是為了免稅來投靠的,那就是公開承認偷稅漏稅,薅大明和嘉靖的羊毛。


    所以他隻能嘴硬到底,反正契約都是真實的,白紙黑字,按著手印呢!


    “海大人,徐家從不仗勢欺人。這些農戶都是自家有了困難,自願將土地賣給徐家的。”


    海瑞冷笑道:“哦?那請問這些土地每畝價值幾何啊?”


    徐璠咬咬牙:“五兩到十兩左右,要按地來看。”


    徐璠是聰明人,他當然知道海瑞這個問題後麵還跟著問題呢,所以故意把價格壓低了一點說。


    海瑞點點頭:“人在急等著用錢的時候,地價賤賣倒也是合情合理的。不過這些土地加起來有多少畝?”


    這個是沒法抵賴的,不說堂下跪著的那麽多農戶,就是契約也能查出來。


    “二十萬畝左右。”


    海瑞笑道:“應該是二十多萬畝,就按二十萬畝算吧,五兩到十兩銀子,就按七兩算,也得一百四十萬兩。


    徐大人家雖是大族,一下拿出這許多銀子,想來也不容易吧。不知這錢財從何而來呢?”


    徐璠頓時語塞,天地良心,他家要說幾十萬兩銀子,那還是拿得出來的,一百四十萬兩現銀,那是真沒有。


    就是有,也不敢說有啊。他家最掙錢的來源,是這些年在海上走私所得。可這個收入同樣是見不得光的呀!


    “海大人,我徐家世代居住在鬆江府,一代代的積累,頗有財富。而且我家祖上蓋房子時還曾挖出過金子……”


    徐璠用的這一招,是當時官員解釋不明財產時最常用的一招,那就是我家祖上有德,挖到寶了!


    挖寶的方式不拘一格,在不同版本的故事中,出現頻率最高的是蓋房子,其次是挖井,再離奇一點的就是上天賞賜。


    例如某人據說很孝順,但是家境貧寒,然後忽然有一天就在家裏的菜園子裏挖出了兩大壇金子!


    而且這壇子上還寫著字:這是上天獎賞某孝子的,官府不能搶,盜匪不可奪,否則統統倒黴死全家!


    在《聊齋》《子不語》這一類的故事中,都出現過類似的故事,蕭風小時候看書,還曾經傻乎乎的感動過。


    後來這類故事看得多了,蕭風發現了一個規律,那就是凡是得到上天賞賜的孝子,後來都高中了,都當官了。


    然後蕭風就覺得這個故事的時間順序可能有點問題,就是這往往是這位孝子當官後寫的回憶錄,或者是其後人對別人說的,然後被小說家記載了下來。


    那以後蕭風就不瞎感動了,而是深深的感受到,不怕流氓會武術,就怕貪官有文化啊!


    海瑞也不是那種信仰上帝的小天真,他聽完徐璠的話,微微一笑。


    “徐公子的話,本官自然會去調查的。隻是既然是公平買賣,這些農戶為何要告你仗勢欺人,謀奪田產呢?”


    徐璠喊冤道:“大人,近來有些傳言,說什麽朝廷要在鬆江府推行改稻為桑,由國坊出錢征地。


    說是五十兩一畝地,這些農戶都紅了眼睛,要把土地奪回去,在下已經在協調處理了,請大人放心。”


    海瑞看向堂下的農戶:“徐公子所說的,可是真的嗎?”


    農戶代表老張大聲道:“大人,我等並非將土地賣給他的,都是投靠徐家,隻圖少交地稅,免服徭役。


    如今我等後悔了,想要免掉奴才身份,要回我們的土地。


    徐家仗勢欺人,死活不肯,還請青天大老爺為我們做主啊!”


    徐璠怒道:“賣身投靠,圖免國家地稅徭役,這也是罪過,你們都不顧了?”


    海瑞冷冷道:“不錯,他們寧肯自認罪過,可見此事非假。那徐公子是否也認這個罪過呢?”


    徐璠搖頭道:“他們一派胡言,還請海大人明查。”


    海瑞詫異地看著徐璠:“徐公子,聽說你才華橫溢,少時有神童之名。怎麽會如此昏聵呢?


    你難道不知,那些農戶手中有你簽下私約文書嗎?那些文書拿出來,足以證明你在說謊啊!”


    海瑞說的私約文書,就是針對賣身投靠的公契而言的,也是整個賣身投靠這一避稅高招的核心部分。


    公契約定的是:某戶農戶,一家幾口人,因生活所迫,甘願賣身徐家為奴仆,所有地產也一並歸徐家。


    私約則單獨約定:我家賣身的公契是假的!


    雙方認可,那隻是用來避稅用的。實際我們是自由的,地產也是我家的,我隨時有權利要求都拿回來。


    公契在徐家手中,是給官府看的,以證明這些土地都是我家的,你就不要收稅了。這些人也是我家奴仆,你就不要攤派徭役了。


    私約則是在農戶手裏,這也是他們保護自己的最後手段,避免被投靠的大戶給黑了。這張私約一旦丟失,身家性命也就捏在別人手裏了。


    毋庸置疑,那些敢上堂告狀的農戶們,手裏一定都是有這份私約的,所以海瑞納悶,徐璠這麽嘴硬是依仗的什麽?


    仗著你爹嗎?那你可真是圖樣圖森破,你不知道老子是誰嗎?別說你爹是徐階,你爹就是蕭風,老子也不給麵子!


    麵對海瑞的目光和疑惑,徐璠胸有成竹:“海大人,我說他們是一派胡言,因為他們的證據都不作數的。”


    海瑞不解地問:“他們的私約是假的嗎?”


    徐璠搖搖頭:“私約是真是假,我說了大人也不信,大人自己調查即可。”


    海瑞拿起公案上的幾張私約:“他們交給了本官幾張,本官現在就可以核對上麵的指印,若是真的如何?”


    徐璠笑了笑:“就是真的,也依然不作數。”


    海瑞怒了:“為何不作數?”


    徐璠收起笑容,正色道:“因為他們以奴告主,這證據就不作數!而且他們都有罪,大人該判他們流放!”


    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把所有人都震暈了。


    海瑞這才恍然大悟,徐璠為何有恃無恐,麵對眾人的指責,麵對如山鐵證,依舊不慌不忙。


    神童之名,可能有誇大,但絕不會是毫無根據的。天下投靠之事甚多,也不是沒有過對簿公堂的。


    但往往都是官府調解,雙方和解,用“以奴告主”這個理由來打投靠官司的,還真的是前所未有!


    海瑞沉吟片刻:“可你們的私約約定,那個賣身契是假的!”


    徐璠依舊一臉正色:“海大人,私約是私約,公契是公契。請問海大人,是公大,還是私大?”


    海瑞一愣,他當然知道徐璠是在強詞奪理,可偏偏這個理奪得夠狠,打死海瑞,海瑞也說不出私大於公來!


    “雖然公契效力大於私約,可是私約作為公契的補充,是對這份公契的說明,而且你也按了指印認可……”


    徐璠微微一笑:“海大人,且不說私約能不能推翻公契,就先按大人所說,這私約是公契的補充。


    那按道理,私約就應該是在公契後麵簽的才對,因為補充說明的一定要有可補充的契約才對,大人說是吧?”


    這話都不能說是強詞奪理了,而是合情合理。你要給一份契約簽個補充協議,這個補充協議肯定是在契約之後簽的。否則你補充的是啥呢?


    海瑞點點頭,徐璠笑道:“可是大人你看看,這些私約的簽訂日期,都比公契要早啊!這豈能作為證據?”


    說完徐璠從懷裏掏出幾張公契來,海瑞對照著手中的私約看了看,麵色凝重。


    徐璠說得沒錯,這些私約比對應的公契簽得都早,有的早一天,有的早幾天,無一例外。


    海瑞看向堂下已經被嚇傻了的農戶們:“為何先簽私約,後簽公契呢?”


    農戶老張嚇得嚎啕大哭:“青天大老爺呀,我們哪知道這許多彎彎繞繞啊?


    當初是徐府管家告訴我們的,應該先簽私約,後簽公契。


    否則萬一簽完公契,徐家翻臉不簽私約了,就弄假成真了,我們就都完蛋了呀!”


    這個理由當真是無可辯駁,滴水不漏,任何一個農戶聽完這番話,都一定會堅決要求先簽私約的。


    畢竟私約簽完如果不簽公契,那對雙方其實都沒有任何壞處;但如果先簽了公契,徐家不肯簽私約了,那農戶們就真的被黑了!


    海瑞臉色陰沉地看著徐璠:“你所說的這些,雖然都有一定道理,但整件事明眼人一看可知!”


    徐璠也看著海瑞:“哦?我一向聽聞海大人最重規矩。什麽時候也用一看可知這種話來斷案了嗎?”


    海瑞咬緊牙關:“你從剛一開始就做好了坑害這些農戶的準備,當真是其心可誅!”


    徐璠大聲道:“若此事為真,他們一開始投靠我徐家,是他們求我,而非我求他們!


    他們現在聽到一點風吹草動,就利令智昏,不顧天理人情,不但大鬧徐府,還把我告上公堂!


    海大人,你摸著良心想一想,到底是我其心可誅,還是他們其心可誅呢?”


    海瑞歎了口氣,知道今天碰上了硬茬,說理是說不過徐璠了,他隻得放軟了口氣。


    “徐公子,令尊為當朝首輔,你徐家也是鬆江大族。這些都是貧苦百姓,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不如就解除了契約,將奴仆身份消除,土地退還給他們,也是一件善事,可好?”


    徐璠冷笑道:“海大人,你既然知道了此事,可能做到不再追究徐家接受投靠,欺瞞國家之罪嗎?”


    海瑞沉默了,他做不到。雖然天底下這種事兒甚多,但大多農戶和大戶之間都有默契,聯合對抗朝廷,朝廷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如今既然農戶把徐家告了,此事已經見光了,海瑞已經接受了案子,他就無法當眾說出不再追究這樣的話來。


    那就是有法不依,那就是有負朝廷。這樣的世事人情,海瑞學不會,也做不到。


    “不能,本官既然知道了此事,就得追查到底。”


    徐璠苦笑道:“所以我不可能承認此事。他們就是以奴告主,他們提供的證據本就有漏洞,就該無效。


    以奴告主,該當何罪,海大人身為廉政院院長,應該比我更清楚,請判吧。”


    所有的農戶都嚇得跪地嚎哭,他們萬萬沒想到,把徐璠告上公堂,不但沒能發財,還要被流放了!


    “青天大老爺,小人們都聽說過海青天的大名,海青天不能偏向大戶,不能偏向徐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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