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自從蕭萬年丟官以來,陸炳第一次聽見蕭風喊自己陸伯伯,讓他一瞬間有些恍惚。


    自己曾是蕭萬年家的常客,隻是那時的蕭風是個小書呆子,每天隻是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之乎者也,家裏來不來人一個樣。


    每次自己去,蕭風都是規規矩矩地叫一聲“陸伯伯”,然後就躲回書房去讀書。


    蕭萬年偶爾帶著蕭風去陸家,蕭風也是規規矩矩地叫一聲“陸伯伯”,然後就被陸繹拉走去玩了。


    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不去蕭家的?並不是從蕭萬年丟官開始,而是從自己知道了蕭萬年的身份開始。


    嚴世藩能查到的東西,陸炳自然也能查到,而且能查到更多。從那時起,他就有意在疏遠蕭萬年了。


    但他做得很巧妙,所有人都感覺不出來,以為那隻是他人到中年,步步高升後的忙碌導致的。


    蕭萬年是知道內情的,可他更不會說什麽。陸炳能在知道他的身份後,仍然冒險照顧他,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今天,蕭風這一句“陸伯伯”,讓陸炳感慨萬千,但他也馬上意識到,蕭風這句話的分量。


    我不是以一個同僚的身份在跟你說話,我是在以一個你好朋友的兒子的身份在問你。


    我父親,到底是怎麽死的。


    陸炳眨眨眼睛,反問道:“你知道什麽了?”


    蕭風莫測高深:“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陸炳看了蕭風半天,鬆了口氣:“你啥也不知道。你隻是在詐我罷了。”


    蕭風搖搖頭:“我知道的比你想的要多。老道臨死前給我留了封書信,他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陸炳想了想:“我知道你知道什麽了,但你不說出來,我一個字都不會告訴你。”


    蕭風知道,像陸炳這種老狐狸,詐他是沒有用的。所以他痛快地先走一步。


    “我父親,其實是死在萬歲的授意之下的,對嗎?就因為他幫了夏言。”


    陸炳鬆了口氣,心說果然你也就知道這麽點事兒,我還以為老道知道的更多呢。


    “蕭風,不要這麽想。萬歲確實很惱怒,但他並沒有下令對蕭萬年怎麽樣。


    其實以當時蕭萬年幫夏言脫罪的行為,萬歲是完全可以將他列為夏言的同案犯的,那樣至少是個斬首之罪。


    若是再殘酷一些,甚至你也會被株連,巧娘和巧巧都得重新被發賣為奴。但萬歲並沒有那麽做。


    他隻是告訴我,蕭萬年如此不識好歹,你就不要再照顧他了。這已經是萬歲最大的善意了。


    還記得你給裕王測字後,我去你家嗎?那是你父親去世後,我第一次走進你家。


    你當時一定很恨我,恨我忘恩負義。我沒法解釋,隻能說,在你家的事兒上,我陸炳問心無愧。”


    蕭風點點頭,淡淡地說:“我知道,所以今天我叫你一聲陸伯伯,就是為當年的態度道歉。


    在你這樣的位置,這樣的身份,能這樣對我家,已經是難能可貴了。你骨子裏,是個好人。


    當然,萬歲當時對我家網開一麵,除了給你麵子之外,一定也有別的想法。


    我猜,他是不願意讓群臣覺得,凡是得罪了嚴家的人,都一定會很慘,防止嚴家過度膨脹和狂妄。


    這是萬歲的平衡之道,這麽多年,其實一直都沒變過的。陸伯伯,你說是不是?”


    陸炳苦笑道:“蕭風,你聰明絕頂,又有心機,今天可顯得有些魯莽了。


    有些事兒,心裏知道就好了,大家心知肚明,說出來除了招惹是非,毫無用處,何必呢?”


    蕭風笑了笑,語氣平淡而堅決:“我今天就是要把話說清楚,才能換來陸伯伯的坦誠相對。


    陸伯伯,你一定知道,我父親為何要幫夏言?他和夏言無親無故,隻是為了正義嗎?我不信。”


    陸炳心說你不知道你爹娘是什麽身份,自然就想不通這件事兒。可我也絕不會告訴你。


    這件事兒本來就已經死無對證了,你就是想查,也查不出來了。


    當年嚴世藩和我查的時候,還有很多蛛絲馬跡可尋,現在多年過去,那些蛛絲馬跡早已經煙消雲散了。


    嚴世藩為何手握著這樣的一件大殺器,卻至死都沒拿出來對付你?因為他沒有證據。


    一切可能的證據,早就都被我毀掉了,我動手要比他更早。他能查到真相,卻是空口無憑。


    所以他不敢拿出來魚死網破,因為他知道,這件事萬歲要真信了,第一個殺的不是你,而是我陸炳。


    他是要拿萬歲對他的信任,來賭萬歲對你和我兩個人的信任,這場賭局,必輸無疑。


    嚴世藩當時是什麽狀態?萬歲對他的信任早已蕩然無存!而且關鍵是,他已經沒有用了。


    可陸炳和蕭風仍然是對嘉靖最有用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嚴世藩敢空口白牙的誣陷蕭風,後果可想而知。


    嚴家可能會被滿門抄斬,甚至禍滅九族,嚴嵩的老臉也未必能頂得住嘉靖的怒火了。


    所以嚴世藩選擇了用這個武器和陸炳做交易,而非自爆。


    嚴世藩惡毒了一輩子,最後時刻總算是盡到了父親的責任。


    所以啊,蕭風,蕭萬年都不肯告訴你的事兒,我能告訴你嗎?那隻會害了你。


    你要真相,我就給你真相,不過,我隻能給你你需要的那一點真相,打消你心裏的疑慮。


    “蕭風,其實事情沒你想的那麽複雜。你父親幫夏言,是因為夏言也幫過你父親。


    當年因為征選秀女一案,你父親暗殺了那個知縣,雖然沒留下什麽證據,但朝中官員卻咬住不放。


    我在私底下和嚴家達成協議,讓他們不敢對你家下黑手。但朝堂之上對你爹的彈劾和攻擊,我卻無能為力。


    因為要求判你爹死刑的官員,並不隻是嚴黨的官員,還有很多中立的官員,甚至是反對嚴黨的官員。


    他們不在乎那個知縣有沒有罪,也不在乎你爹是為什麽要殺死他。他們隻知道,一個錦衣衛,殺了一個當官的讀書人。


    那些通過讀書科舉當上官的人,不管內部鬥得頭破血流,但麵對代表皇權的錦衣衛時,總會出奇地一致。


    他們覺得,一個錦衣衛能暗殺知縣,那麽明天皇帝就能毫無理由地殺死任何一個官員。


    所以他們咬住你爹不放,一定要讓你爹死,殺一儆百。既是警告錦衣衛,也是警告萬歲。


    按規矩,我要避嫌,不能在朝堂上為你爹說話,否則隻會惹起更多官員的攻擊。萬歲也一直不表態。


    這時,是夏言出麵,壓住了群臣的攻擊。他在朝堂上說了幾句話,我記憶猶新。


    他說:凡事要講憑據,今天你們要無憑無據地處死一個人,將來別人就能無憑無據地處死你們。”


    蕭風默然許久,苦澀的一笑:“他說的沒錯,他死的時候,果然就是無憑無據被處死的。”


    陸炳不接這個話茬兒:“現在你明白,為何你父親要幫夏言了,沒別的事兒就走吧。”


    蕭風深吸了一口氣:“陸伯伯,夏言幫了我爹,而且幫成了。我爹雖然幫了夏言,但沒幫成。


    人常說父債子還,我身為人子,不知此事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敢不完成父親未竟之事?”


    陸炳大驚:“你想幹什麽?夏言都已經死了,他弟弟也死了,他家已經沒有人了……”


    蕭風堅定的說:“夏言雖然沒有後人了,但他究竟是忠是奸,對百姓很重要,對官員很重要,對大明很重要!”


    陸炳連連搖頭:“當初夏言的事兒,參與之人太多了,你是想把所有人連根拔起嗎?萬歲對你再好,也不會容忍你當麵打他的臉!”


    蕭風笑道:“這本來就是嚴黨造的孽,與萬歲何幹?與陸伯伯你就更沒關係了,你擔心什麽。”


    陸炳急了:“你怎麽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呢?既然老道知道的事兒你都知道了,那龍鳳店的事兒想來你也知曉一二。


    以他們兄弟的感情,這件事兒夏言肯定不會瞞著老道的,沒準那件事兒裏,老道也參與了的。


    我若是早知道夏言還有個弟弟,也不會讓老道這麽多年在我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的,早把他趕走了!”


    蕭風靜靜的看著陸炳:“龍鳳店有什麽事兒?龍鳳店不是江南的嗎?”


    陸炳也看著蕭風:“你若什麽都不知道,現在就給我滾蛋吧,我什麽都不會告訴你的。”


    蕭風笑了笑:“果然誰想詐你都是癡心妄想。好吧,我承認,老道跟我說過那件事。


    所以我知道,不隻是嚴黨想整死夏言,也不是陸伯伯你想整死夏言,你們都是幫手。


    真正想讓夏言死的是萬歲,因為夏言在龍鳳店的事兒上插了一手,和萬歲作對了。”


    陸炳冷冷地說:“你既然知道,還妄想為夏言翻案?萬一把你自己搭進去,才真是對不起你爹!”


    蕭風忽然道:“陸伯伯,你說這次嚴效忠豁出命來告我欺君,又是街頭撒詩,又是仙字石藏魚的。


    搞出這麽大的陣仗,萬歲怒火衝天的把我叫回來,卻輕描淡寫地就結案了,是為什麽?”


    陸炳心裏一動,臉上卻不動聲色:“還能為什麽,老道主動自首了,一切都是他搞的鬼。


    詩中所寫之事本就都是胡編的,那魚也是老道塞進去的,你是無辜的,自然就結案了,有何奇怪的。”


    蕭風淡淡地說:“假如詩裏說的都是真的呢?萬歲又將如何?”


    陸炳忽然笑了:“假如這個幹什麽?好端端的,哪有那麽多假如?”


    蕭風固執地看著陸炳:“陸伯伯,我能活到上街測字,有萬歲平衡嚴黨的目的,但更大的原因,是你的保護。


    原來我不知道真相,曾經怨恨過你,覺得你忘恩負義,不夠朋友。可現在我知道了一切。


    平心而論,這個年頭,做朋友能做到你這份上的,簡直是鳳毛麟角。這件事上,我從心底裏感謝你。


    所以今天我拋開一切偽裝,真心實意的來請教你,也希望陸伯伯能坦誠地回答我。”


    陸炳暗自歎了口氣,蕭風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其實已經算是最後通牒了。


    我要為夏言翻案,勢必會影響到當年所有陷害過夏言的人。我不想傷害到你。


    咱們兩人之間,有天然的友好基礎,所以我是來找你商量。你若不想商量,我也無可奈何。咱們就各憑本事吧。


    “這件事,本來就沒有什麽真憑實據,全看萬歲信或不信。老道的說法合情合理,萬歲當然會信。


    但其實若是仔細想想,你欺君與否,跟老道的說法其實並沒有關係,隻在於你是否知情,是否參與。


    老道是夏言的弟弟,難道你就不能勾結胭脂姐妹,偷換二人身份,陷害嚴世藩了?


    老道是夏言的弟弟,難道安青月就不能假扮胭脂豹了?常安公主就不能作偽證了?


    老道是夏言的弟弟,難道戰飛雲就不能在刑部演戲,放任凶手殺死證人了?


    老道是夏言的弟弟,難道他就不能假裝追胭脂姐妹,來北鎮撫司偷走玉佩了?


    老道是夏言的弟弟,難道曾造辦就不能在玉佩上做手腳,既消除小冬的嫌疑,又引出如玉之事了?


    最有趣的就是,老道是夏言的弟弟,小冬是夏言後人的身份其實可能性變得更大了。


    憑什麽老道一句話,說小冬不是夏言的後人,萬歲就相信了,一點質疑都沒有呢?”


    蕭風靜靜的點頭:“陸伯伯,你說得對。所以萬歲隻是選擇了相信對他最有利的結果。


    老道的話都是真的,對萬歲是最有利的。即使他原本對我有些戒心,當我奉詔回京,也已經打消了這份戒心。


    若是我真犯了欺君之罪,萬歲該拿我怎麽辦才好?我對萬歲還有用,又沒有實際的證據,萬歲會很為難的。


    所以萬歲直接接受了這個結果,不想再節外生枝。至於小冬是否是夏言的後人,既無法證明,也無關緊要。


    萬歲真正在乎的,並不是夏言在這世上還有沒有後人,而是在乎有沒有人敢在此事上挑戰他的權威。”


    陸炳看著蕭風:“你既然知道如此,為何還想為夏言平反?非要去觸碰萬歲的逆鱗呢?”


    蕭風沉默許久,才緩緩開口,聲音裏帶著說不出的苦澀與沉重。


    “因為我不想像夏言一樣,將生死寄托於萬歲的一念之間,而無是非對錯。


    我也不想讓大明的百姓官員,都不得不將生死寄托於萬歲的一念之間,而無忠奸善惡。


    萬歲有皇權,自古以來皇權至高無上,我還沒有狂妄到自認能徹底改變這一切的程度。


    可即使是萬歲,要殺人也該有憑據,而不是憑自己的一時喜怒,憑自己的一時好惡,憑自己的一時得失。


    夏言說得對:今天你們能無憑無據地殺死他,將來就有人能無憑無據地殺死你們。”


    陸炳忽然間明白了很多事兒,他不可思議地看著蕭風,就像看著一個和自己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一樣。


    “所以,你不管要對付任何人,都會費那麽多精神去搜集憑據?


    對付嚴世藩,就不用說了,就連對付談新仁、史珍湘這樣的商賈之徒,都是如此。


    以你的能力,很多事兒明明是有更簡單更容易的辦法的,我原來一直覺得你過於拘泥了,就是因為這個?


    難道你對付那麽多人呢,沒有製造過偽證嗎?若是製造偽證,和你的想法會不會有衝突?”


    蕭風淡淡地說:“我製造過偽證。為了救隔壁老王一家,我偽造過賣身契。


    為了逼毛海峰露出真麵目,我讓徐渭給毛海峰寫過一首詩,讓徐海相信自己要被綠了。


    為了查清枯井女屍案,為了除掉嚴世藩,甚至為了對付徐璠,我都造過偽證。


    可偽證也是憑據!也需要費心去造!而且既然能造偽證,就有機會被查清。


    因為偽證而死的人,總好過於連證據都不需要就被殺的人!


    隻要殺人需要憑據,證據需要核實,雖然仍然難免冤死之人,但總要比以人心定生死要好多了。”


    陸炳歎息道:“你想沒想過,夏言被定罪,也是有證據的。仇鸞告他結交邊將,嚴黨提供了曾銑給夏言送錢的單子!”


    蕭風點點頭:“我知道,我還知道這些證據是萬歲決定殺了夏言後才出現的,而且證據並沒有核查過。


    所謂的口供,是從詔獄裏獲得的;所謂的人證,是幾個殺良冒功,差點被曾銑軍法從事的軍將。


    這些證據能成為證據,就像徐璠的賣身契一樣可笑。大明的司法係統,不該是這樣的。”


    陸炳這次沉默的時間要比蕭風長得多,許久之後,他才苦笑道。


    “你是去過仙界的人,所思所想自然不同。今天這些話,我就當沒聽過。


    我是錦衣衛,我隻忠於萬歲,萬歲讓我殺人,讓我製造偽證,我不會拒絕。


    你要做的事兒,若是真能成,那這世間就真的明鏡高懸,河晏海清了。那就和仙界一樣了。


    夏言這件事兒上,我不阻攔你,也沒法幫你。以你的能力,自然有辦法不把我牽連進去。”


    蕭風也笑了笑:“這件事兒太大了,可能我也看不見結果。但我給大明開個頭,總好過人人束手。


    何況我這也是為了師兄好。師兄若不能做到心無塊壘,又如何能得道飛升呢?”


    說完,蕭風一揖到地,轉身離開。陸炳在身後忽然說了一句。


    “以後,沒人的時候,你還能叫我陸伯伯嗎?”


    蕭風停住腳步,沒有回頭,笑道:“你本來就是我陸伯伯。”


    「兄弟姐妹們,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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