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數日,各地被查的冤假錯案就多達百餘件,蕭風把匯總的節略拿到西苑去給嘉靖看。


    嘉靖看著一件件案子,既吃驚,又開心。


    吃驚的是朕的大明竟然有如此多的冤案。開心的是每一件冤案被平反,都意味著怨氣變成陽氣,助朕飛升啊!


    不過看著看著,嘉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狐疑的看著蕭風。


    “師弟啊,這些案子五花八門,可怎麽最後繞來繞去的,結案語都是嚴世藩之罪啊?


    比如這一件,豪紳陷害莊戶,誘奸莊戶妻子致人自殺,也是嚴世藩指使的嗎?”


    蕭風麵不改色:“萬歲,眾所周知,嚴世藩喜好美女,且十分變態。


    不但喜歡雙管齊下,還喜歡他人妻妾。這件事兒的發生,正好符合嚴世藩的口味。


    上梁不正下梁歪,那豪紳也供述了就是聽說了嚴世藩的事兒,才學壞的。”


    嘉靖挑挑眉毛,看著蕭風,蕭風笑道:“師兄,這些冤案背後都有貪官。貪官出自朝廷。


    為冤案翻案固然是好事兒,可若是貪官太多了,百姓就難免心生不滿。


    這些年萬歲在幹什麽呀?萬歲如此英明,為何放任這許多貪官汙吏禍害百姓,這難道不是萬歲的錯嗎?


    百姓一有這種想法,因為平反冤案得到的氣運,就不容易為師兄所用,更可能被這新生的怨氣衝淡。


    而嚴世藩之罪,天下皆知。他陰狠毒辣,毫無底線,在百姓心中,什麽事兒都幹得出來。


    百姓的怨氣猶如散落於地的垃圾,都由嚴世藩這個垃圾坑收納,汙染自然也就變小了。


    讓百姓知道,這些貪官汙吏,都是他一手所為,這些冤假錯案,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百姓自然就隻怨恨嚴世藩,不怨恨萬歲了。這樣一來,新生的怨氣由嚴世藩承受,新生的氣運歸於師兄。”


    嘉靖恍然大悟,並且十分理解。他這些年一直在幹的就是兩件事:第一修道,第二找背鍋俠。


    誰能幫他修道,誰就深受他的喜愛,誰背鍋背得好,也會深受他的喜愛。


    夏言和嚴嵩都是寫青詞的高手,這能幫他修道,所以深受他的喜愛。


    但嚴嵩同時還能幫他背鍋,因此嚴嵩就比夏言更受喜愛。


    現在師弟一邊幫他修道,一邊幫他甩鍋給嚴世藩,看來師弟果然與我心有靈犀一點通啊。


    嚴世藩為朕背鍋,這是理所當然的。別說他罪大惡極,又已經死了。就是他沒罪,而且活著,需要背鍋的時候也得背!


    不過嘉靖還是有些疑慮:“師弟啊,嚴世藩再罪大惡極,可他畢竟受到了朕的重用啊。


    百姓難道不會想,若不是朕重用嚴世藩,嚴世藩也無法做惡,最終這些怨氣還是歸於朕身上嗎?”


    這個顧慮合情合理,蕭風必須做出解釋,他微笑著看著嘉靖,一副“我早就幫你想到了”的表情。


    “師兄,這件事兒卻需要小小地委屈師兄一下了。”


    嘉靖睜開眼睛,他不喜歡委屈自己,不過還是先聽聽蕭風說什麽。


    “師兄,你曾經誇過嚴世藩是天下奇才,這句話天下人都知道,咱們還得繼續這麽說,咱們得認慫。”


    嘉靖臉上有點不自在,他當初誇嚴世藩誇得越狠,如今打臉就打得越疼,為啥還要繼續這麽說呢?


    “師弟,嚴世藩確實有才,但卻有才無德,不及師弟你多矣。”


    蕭風嚴肅的說道:“師兄,嚴世藩心機深沉,智計絕倫,我曾多次在他手上吃虧,這是人人皆知的事。


    他是個不世出的惡鬼,這世上罕有能匹敵他的。唯一能勝出他一籌的,也就隻有師兄你了。


    隻是可惜……”


    嘉靖微微皺眉,前麵蕭風說曾在嚴世藩手上吃虧,這事兒他是很清楚的。


    後麵蕭風說世上唯一能勝過嚴世藩一籌的就是嘉靖,嘉靖雖然略有些慚愧,但也覺得沒什麽錯。


    自己其實什麽都知道,不動他們父子,隻是為了讓他們父子背鍋而已。對,就是這樣的,誰敢說不是!


    可蕭風後麵這半句話,顯然是有轉折的,俗話說的好:啥事兒就怕“但是”把口氣一轉……


    “隻是可惜什麽?”


    “隻是可惜萬歲需要日理萬機,看天下之事;嚴世藩卻一心作惡,隻關注他自己的惡事兒。


    萬歲是以堂皇之心,燭照天下,嚴世藩卻躲在其父身後,利用了其父首輔之位的燈下黑影,蠅營狗苟。


    萬歲是以至善之心治天下,嚴世藩是以狠毒齷齪圖私利,自古小人易知君子,而君子難知小人。


    所以嚴世藩才能囂張一時,犯下許多罪孽,帶壞了大明的風氣。”


    嘉靖微微點頭,嚴世藩的壞,確實超出常人所思所想,蕭風這番為自己開脫之詞,卻也合情合理。


    “何況師兄從始至終,並未真正重用過嚴世藩。他最高官職,也不過是個光祿寺少卿,大理寺少卿而已。


    區區一個四品官兒,在朝堂中能有什麽作為?憑什麽讓眾人畏如蛇蠍,望風景從?


    還不是他利用其才智,把嚴嵩頂在前麵,狐假虎威嗎?嚴嵩也不知道嚴世藩這許多罪孽,否則豈能不管?”


    嘉靖一愣,蕭風對嚴嵩可沒什麽好感啊,自己一直覺得放過嚴嵩這事兒,師弟不是很滿意呢,怎麽今天替嚴嵩說上話了呢?


    “從嚴嵩後來的表現看,他肯定是不知道嚴世藩幹了那麽多壞事兒的,他自己也是追悔莫及。


    師兄正是看明白了這一點,所以才對嚴嵩網開一麵,未加株連,這一點,天下人人皆知!”


    嘉靖連連點頭,表示就是這樣,你也看出來了是吧,嚴嵩其實也不知道嚴世藩有那麽壞的。


    “嚴嵩是嚴世藩的父親,兩人同居嚴府,朝夕可見。可是連嚴嵩都不能知道嚴世藩做了那許多惡事!


    可見嚴世藩在作惡這方麵,當真是天縱奇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萬歲一時不察,有何奇怪?


    百姓隻要能想通此節,自然就會理解萬歲,你說對吧,黃公公?”


    黃錦停下扒灰的手,連連點頭:“理解萬歲,理解萬歲!”


    嘉靖很高興,覺得百姓能理解萬歲很好,同時也給自己找到了新的心理平衡。


    師弟說得沒錯啊,我確實沒有給嚴世藩太大的官職。這說明什麽?


    說明我雖然一時不察,但福至心靈,隱約覺得嚴世藩可能是個壞種!


    “而且師兄最後能夠洞察嚴世藩的奸惡,不但果斷將其處死,且以雷霆之勢鏟除嚴黨,正是明君所為。


    適才這番道理,我已經編撰了一本書,書名叫做《道君天子除魔傳》,讓朝廷掌控的書坊準備印刷了。


    隻要萬歲不反對,這本書很快就能出現在大明的各個角落,百姓看完之後,自然隻恨嚴世藩,不怨師兄了。”


    嘉靖淡淡一笑:“你呀,就是胡鬧。朕一心修道,清靜無為,豈會好這些浮名?


    不過既是你一番苦心,幫我化解怨氣,增加氣運,而嚴世藩也確實罪有應得,那就這樣吧。”


    蕭風走出西苑,衝著等在西苑門口的燕娘笑了笑。


    “讓教坊司會同禮部,那本《道君天子除魔傳》立刻放出去,各地書坊免費贈送。


    戲班子都唱起來,官府出錢,給老百姓唱,唱得好的,當地官府要給予獎勵。


    要讓所有百姓都知道,那些冤案都是嚴世藩搞出來的,與萬歲無關!”


    國家有倒山之力,短短幾天之內,大明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壞事都是嚴世藩幹的,與萬歲無關。


    也不是沒有人提出過質疑,但很快就被百姓們的聲浪壓倒了,而且理由十分的簡單粗暴。


    這是朝廷說的!那就是真相!你的觀點再新穎,再有道理,還能比朝廷說的更有權威性嗎?


    “嚴世藩當然是壞的,可拋開他的惡毒不談,萬歲就沒有責任嗎?”


    “人家萬歲都承認自己一時不察了,你還想怎麽著?”


    “嚴世藩能騙得過萬歲嗎?我看萬歲是壓根不想管吧?”


    “萬歲曾親口說過嚴世藩是天下奇才!再說了,連蕭天師都承認不如嚴世藩聰明機智,騙過萬歲又有啥稀奇的?”


    “可嚴世藩就在萬歲身邊啊,他收那麽多錢,幹那麽多壞事兒,萬歲能不知道嗎?”


    “嚴嵩還是他爹呢!離他不比萬歲近嗎?他爹都沒發現他幹那麽多壞事,憑什麽萬歲就能發現啊?”


    “可是……誰能證明嚴嵩不知道嚴世藩幹的壞事兒啊?”


    “萬歲沒殺嚴嵩啊!這還不足以證明嗎?如果嚴嵩知道那些事兒,萬歲早就把嚴家滿門抄斬了!”


    “……你說的也有道理,最後萬歲畢竟是殺了嚴世藩的。唉,還是聽朝廷的吧。”


    就這樣,全國的冤假錯案不斷被平反,嘉靖的聲望卻越來越高,人們都說過去是嚴世藩造的孽,現在是萬歲平的反。


    民間的聲音自然會傳到嘉靖的耳朵裏,嘉靖高興不已,覺得師弟真是太為自己著想了,這一招太牛了。


    因為心情愉快,所以嘉靖第二天上朝時,著實地誇獎了一下禮部和教坊司,說他們的書坊、戲院辦得不錯,起到了撥亂反正的積極作用。


    燕娘官職太小,沒資格上朝,徐階作為禮部代尚書,接受了表揚。


    並謙虛地表示,這都是萬歲領導有方,蕭大人忠君之心,我們隻是做了分內之事而已。


    然後徐階特意強調,剛剛從青州知府任上,升到禮部右侍郎的楊繼盛,在此事中表現突出,不負聖望。


    就在君臣互吹,一片祥和之際,一個幹巴瘦的家夥走出隊列,一拱手,幹巴巴地開口道。


    “萬歲,臣海瑞奉旨清查冤假錯案,發現一宗冤案。


    因案情牽涉甚大,臣不敢擅專,需向萬歲稟明,請萬歲準許臣等處置!”


    嘉靖笑道:“是海瑞啊,什麽冤案,之前不是給你們旨意了嗎,處置就是了,何須向朕稟明呢?”


    海瑞木頭似的臉上表情嚴肅:“萬歲,臣查實當年嚴嵩所呈,證明夏言收受曾銑錢財一事,並不屬實!


    卷宗內所附曾銑的行賄信箋,以及夏言回信,均係偽造。由此可知,夏言收受曾銑錢財,應是嚴嵩陷害!”


    本來熱烈和諧,暖若三春的朝堂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有些朝臣甚至感覺自己忽然間都能看見嘴裏冒出的白煙了。


    嘉靖整個人也像被凍住了一樣,一動不動地看著海瑞,冰冷的眼神讓站在海瑞身邊的臣子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然後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垂下頭,生怕被嘉靖誤認為站在海瑞三米以內是對海瑞有聲援的意思。


    海瑞一動不動,微微低頭,微微彎腰,這是堪稱教科書級別的奏事姿勢,嘉靖挑不出毛病,目光的威力也無法發揮。


    “海瑞,你抬起頭來,看著朕,再說一遍,是什麽事?”


    海瑞遵旨抬頭,目光和嘉靖直直地對視:“萬歲,夏言收受曾銑錢財一事兒,當為嚴嵩所陷害!”


    嘉靖確認了自己的目光對海瑞沒有附魔效果,於是將口氣愈發冰冷了幾分,同時臉色也更加可怕。


    “海瑞,是誰指使你為夏言翻案的?”


    海瑞表情十分詫異,眼神百分無辜,言辭千分無奈,語氣萬分委屈。


    “萬歲聖旨,內閣詔令,十年之內,冤假錯案,一律查實重審。此案事關謀逆,事關人命,優先級極高。


    臣身在職守,奉公行事,何談有人指使?夏言之案有疑,自當查實重審,何談為夏言翻案?”


    嘉靖勃然大怒:“放肆!你這是在跟朕說話嗎?下去!”


    海瑞下去了,但隨即又上來了:“臣,海瑞,懇請萬歲準許臣等重查此案!”


    嘉靖大怒:“朕讓你下去,你敢抗旨?”


    海瑞誠懇地說:“臣不敢。萬歲下旨讓臣下去,臣已遵旨。但大明律條規定,言官可不經請旨自行上奏。


    廉政院乃言官之屬,臣奏本未得結果,故此臣不敢不再次請旨,還請萬歲恩準臣等重查此案。”


    嘉靖眯起眼睛,危險地看著海瑞,這家夥竟敢鑽大明律的漏洞!你他媽的跟誰學的?


    “下去,這次,不許再上來了!”


    海瑞再次退下,然後再次上前拱手:“萬歲,太祖治大明律,不得堵塞言官進言之路。


    萬歲旨意不合大明律,不合太祖遺訓,臣不敢領旨。請萬歲恩準臣等重查此案。”


    嘉靖怒極反笑:“好,朕這就罷免了你的廉政院正卿之職,一擼到底,你已經不是言官了,你也不是官了!滾出去!”


    海瑞摘下帽子,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萬歲,草民海瑞,奉旨申冤。前大明首輔夏言,為嚴嵩構陷,被冤枉結交邊將,收受曾銑賄賂,草民請萬歲下旨重查!”


    嘉靖猛地一拍桌子,指著海瑞,氣得說不出話來。隻是用眼睛瞪著陸炳。


    陸炳無奈地看著嘉靖:萬歲,你想讓我幹啥?你倒是說呀?你不說我怎麽知道你想讓我幹什麽呢?


    蕭風拱手上前:“師兄,海瑞曾有大功於國,便是其言語耿直,衝撞了師兄,也還請師兄息怒。


    大明有今日國運昌盛之局麵,乃師兄嘔心瀝血所得,來之不易,還請師兄三思啊。”


    嘉靖深吸了一口氣,略微冷靜了一些。他剛才真想讓陸炳喊錦衣衛上來廷杖,先把海瑞的屁股打飛一半兒再說!


    不過蕭風的話提醒了他,海瑞的忠直名聲天下皆知,自己一頓棍子,隻會增加海瑞的名聲,卻降低自己的名聲。


    嘉靖是聰明人,在修道這方麵一向舉一反三,觸類旁通。


    他立刻聯想到,媽的這也是“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啊!”


    你海瑞的好名聲本來就已經很多了,你還想增加?朕的好名聲……實話實說,不算太多。


    師弟好不容易幫我在民間得到了點名聲,還沒焐熱乎呢,你就想拿走?


    所以嘉靖強忍怒火,決定暫時放棄物理,進入以理服人的模式。他努力地讓語氣平靜下來。


    “你說嚴嵩所交的書信證據是偽造的,可有憑據?”


    海瑞跪在地上,光著腦袋說道:“確有憑據。夏言的回信,雖看似筆跡一致,但與夏言日常所書對比,筆鋒處略有不同。


    臣已請翰林院多位擅長書畫者品鑒,皆認為非同一人所寫。且順天府畫師直接斷言,絕非一人筆跡!”


    嘉靖皺皺眉:“順天府畫師又是誰,怎麽他比翰林院眾人更厲害嗎,還值得你單獨拿出來說說?”


    海瑞的聲音裏帶著對技術專家的敬畏:“啟稟萬歲,順天府畫師乃一代奇才。


    其三十歲之前不過一尋常畫師,為順天府畫影圖形,張貼布告而已。


    然數年之前,忽然開竅。不但畫功大漲,且開創了‘生死肉骨’的畫法,已成為一代宗師。


    他鑒賞書畫,已達化境。若書畫為一人所做,縱使千變萬化,亦可識得。


    萬歲若不信,可召他上殿,親自試驗便知。”


    嘉靖冷笑道:“越發說得神乎其神了,好,我就讓你死心,來人,宣順天府畫師上殿!”


    順天府畫師正在順天府衙門口對著來往的行人寫生呢,就被錦衣衛給拎到了金鑾殿上,倒也沒有多驚慌。


    因為幾天前海瑞就跟他說過了,案情需要,可能要請他在萬歲麵前做字畫鑒定,他有心理準備。


    嘉靖看著這個其貌不揚的畫師,先用目光壓製住對方,讓對方慌亂起來,然後才淡淡地說道。


    “一個順天府的畫師,你也懂鑒定書畫嗎?”


    畫師十分誠實地搖搖頭:“回萬歲,微臣不懂。”


    (明朝時官吏在稱呼上分得不那麽清楚,一般都按官稱,畢竟也是吃皇糧的事業單位。)


    「不投票不催更,是不是看不起我順天府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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