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知道水師慘敗消息的,是三個地方。


    因為沒有了海東青的壓製,京城的鴿子又恢複了航線,三隻鴿子先後落在了三個地方。


    北鎮撫司,蕭府,徐府。


    徐階本來並沒有養鴿子,但徐璠養了。徐階沒有阻止,他和兒子已經明確了策略。


    除了幫嘉靖壓製蕭風之外,不做犯罪的事兒,就能保證安全。而要壓製蕭風,信息渠道還是要保證的。


    京城都知道蕭風養鴿子,那徐璠就得養。明裏暗裏兩條線,父子倆分工明確,誓當洗白白版的父子兵。


    鴿子是婷婷管著的,她第一時間把鴿子送到徐璠的手上,徐璠看完後,立刻從被窩裏爬起來,衝到徐階的房前。


    冷知識,徐階和嚴嵩一樣,都沒有納過妾,他第一任妻子,也就是徐璠他娘去世得早,後來又續弦了張氏。


    所以此時和徐階躺在床上的是徐璠的後媽,徐璠自然不敢像親媽在時一樣衝進去,隻能站在屋子外麵敲門板。


    徐階從熱乎乎的被窩裏爬起來,看見兒子臉上又驚又喜又愁又怕的表情,腦子裏瞬間閃過了一個念頭。


    莫非老家又有孫子出生了?然後發現孫子沒有小雞雞嗎?否則還有什麽事兒能讓兒子搞出這麽複雜的表情來?


    當徐階接過徐璠手裏的紙條後,臉色頓時變得蒼白,然後抬頭看著徐璠。


    “你瘋了嗎?我怎麽從給你臉上還能看見歡喜呢?”


    徐璠努力壓製住自己的幸災樂禍:“父親,蕭風這下完了,他手下那群將軍也完了,胡宗憲也完了!”


    徐階看了兒子一眼,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跺了跺腳。


    “來人,拿朝服來,你也趕緊回去穿上官服,準備上朝!咱們知道了,萬歲一定更早知道!”


    蕭風的鴿子比徐府的來得晚了一些。這不是胡宗憲辦事不力,而是徐家一族本身就在沿海,比胡宗憲在南京得到的消息更快。


    但蕭風的鴿子身經百戰,飛得比徐家的新手鴿子更快,所以雖然出發的晚一天,但到達的時間也就晚了一個淩晨而已。


    所以巧娘不需要淩晨闖蕭風的臥室,也就沒有撞上蕭風和劉雪兒的回籠叫。


    她給蕭風送紙條的時候,蕭風已經在小梅的幫助下,穿得人模狗樣的,準備吃早餐了。


    蕭風看了一眼紙條後,沉穩的坐在桌子旁邊,默默地看了一眼桌子上放著的肉包子和小米粥,拿起了筷子。


    吃早餐的人們陸陸續續的說笑著走進了後堂,然後就看見蕭風一個人坐在桌子前吃著,巧娘和劉雪兒都垂著頭,抹著眼淚兒。


    這詭異的氛圍讓後進來的巧巧、張雲清、常安等人都閉上了嘴,也呆呆的看著蕭風。


    蕭風的眼圈是紅的,額頭上的青筋直蹦,手裏捏著的筷子不聽使喚的發抖,明明嘴裏的包子還沒咽下去,他就又塞進去一個。


    巧巧哇的一聲就哭了,她雖然是快成親的人了,但在蕭風麵前還是像個孩子一樣,她能看得出,不管因為什麽,老爺都是在極力壓製著憤怒和痛苦。


    因為當年老爺死的時候,她也是這麽幹的,沒人比她更清楚,想靠吃東西壓住眼淚的感覺……


    巧巧的哭聲驚醒了蕭風,他努力的把包子咽下去,又一口氣喝完了碗裏的粥,衝眾人笑了笑。


    “好吃,趕緊吃吧。還是嶽丈大人說得對,民以食為天,天大的事兒,也得吃飽飯再說。”


    蕭風走出府門,停了片刻,然後大步朝皇宮的方向走去。他知道,嘉靖今天一定會上朝的。


    嘉靖也是天不亮就被陸炳給豁楞醒了,此時還帶著點黑眼圈。他本來睡得就晚,這下等於沒睡。


    他有些心神不定的看著大殿門口,就像篤定下一秒鍾蕭風就會一步踏進來一樣,隻是不知臉上是何顏色。


    堂下群臣在激烈地爭執著慘敗的責任歸屬問題,其中新任的中書舍人徐璠表現十分活躍。


    “將軍打敗仗,自領其罪。說別的都沒用,胡宗憲身為總督,也脫不了幹係,這還有什麽可說的嗎?”


    丁汝夔謹慎地說道:“徐舍人,若是陸地征戰,則無論行軍失誤,還是對敵敗陣,自然是將軍領罪。


    可水師航行海上,不比陸地,天災一至,人力難為。便是將軍也無能為力,你似乎過於苛責了。”


    徐璠頭一次上殿議事,積攢了幾十年的才華迫不及待地噴薄而出,生怕噴晚了就顯得軟了。


    “丁尚書此言差矣!水師將領,自然應該有水師將領的本事!


    陸有陸道,海有海路。為將者不能識風斷浪,觀星看潮,如何能當水師將領?


    說到天災,當年我大明遠征蒙古,也曾有大漠飛沙,難道那不是天災?打了敗仗就不用責罰嗎?”


    丁汝夔沉聲道:“便是將領們有責,胡宗憲有何責任?出兵是朝廷下令的,胡宗憲不過是領命行事。


    他精選士卒,調動糧草,修補戰船,已盡總督管理之責。


    連脫難歸來的士兵都說,若非寶船堅固,給養充足,他們就得死在海上了!”


    徐璠冷笑道:“胡宗憲身為總督,自然知道此時出兵,準備不周,敗多勝少。


    可他為了配合蕭風好大喜功之心,對朝廷隱瞞真相,致使朝廷做出錯誤決策,導致慘敗,豈得無責?


    不但胡宗憲有責,追本溯源,蕭次輔也難辭其咎,甚至該比將軍、總督的責任更大!”


    丁汝夔正要再次反擊,忽然大殿上一片安靜,他回過頭來,正看見蕭風走上殿來。


    蕭風的表情平靜,步履平穩,一身青衣白袍,映襯得他的神色有些淡漠,讓人捉摸不透。


    嘉靖衝蕭風招招手,表情十分沉痛:“師弟,朕正要教人去找你呢,你還不知道吧,水師敗了。”


    蕭風瞪大了眼睛,表情詫異而震驚:“師兄,我隻聽到些風聲,想不到真是這樣嗎?具體情形如何?”


    嘉靖明知道蕭風一定有其他渠道知道這件事,但嘉靖假裝不知道,這是給蕭風留了麵子,也是向百官表態——我是相信師弟的。


    蕭風沒有全盤否認自己知道,但表示自己隻知道些風聲,也是向嘉靖表示,我隻是聽聽小道消息,具體還以你的官方發布為準。


    陸炳知道此時該自己上線了,因為馬跑得慢,胡宗憲的正式消息還在路上,那麽能拿到明麵上的消息渠道隻有自己這個。


    蕭風和徐階雖然都知道,但都得裝不知道。剛才朝堂上的消息,就是陸炳發布的,現在還得再給蕭風發布一回。


    “蕭大人,沿海錦衣衛密報,水師慘敗,已經回到浙江沿海,就地紮營,等待朝廷後命。想來胡宗憲的快報也就要到了。”


    蕭風語氣平淡的問道:“慘到什麽程度?”


    陸炳沉聲道:“船隻損失十之七八,兵士損失是十之五六,所幸兩條寶船尚在。”


    蕭風看著嘉靖,目光深邃,但隻有悲傷,沒有憤怒,他憤怒的情緒已經在來的路上及時的消耗掉了。


    “師兄,這是天災,非戰之罪,將士們已經盡力了,還請師兄不要苛責。”


    嘉靖對蕭風的反應很滿意,他本來以為,蕭風的表現會更加激烈,那樣自己還真有點不好收拾。


    但嘉靖並沒有說話,他裝作沉吟狀,雙目微閉,有意給朝堂上留出一些反應的時間。


    徐璠敏銳地察覺到,是自己該挺身而出的時候了。嘉靖從心裏其實也明白,天災之事,非人力可擋。


    可他並沒有直接表態,就說明他還是希望利用這次事件,做出一些文章來的,那麽他想做什麽文章呢?


    聯想到嘉靖火燒屁股般的把蕭風調回來,徐璠瞬間就明白了,嘉靖是想借這個事件,削弱蕭風的勢力。


    嘉靖從始至終對蕭風個人都是非常喜歡,非常信任的,但他對蕭風所代表的那股勢力,看法就不是這麽簡單了。


    作為一個皇帝,永遠不能把一個人隻看成一個人,而是要看這個人代表的勢力,這是很難分割開來的。


    例如宋高宗趙構,從種種資料看,對嶽飛這個人應該是非常喜歡的,還曾把嶽飛召入寢宮單獨奏對,以托腹心。


    想想也是,隻要人腦子沒有毛病,對於一個忠心耿耿又能打仗保護自己的人,怎麽可能討厭呢?


    大部分野史學家認為嶽飛被殺的主要原因是他心心念念要把“徽欽二帝”救回來,威脅到了高宗的皇位。


    證據就是滿江紅裏的最後一句:待何日,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其實從一些資料裏看,嶽飛並不是那種一心愚忠,不懂變通的傻子,如果真是那樣,他也沒有機會走到那麽高的位置。


    想想也知道,嶽飛文武雙全,胸懷韜略,怎麽可能是那種不知好歹,一心作死的人呢?


    再說了,就算是愚忠,他也沒道理隻忠於徽欽二帝,而不忠於高宗啊,畢竟他是高宗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啊!


    嶽飛開始確實有過把徽欽二帝救出來的說法,但後來就改了口風,不再稱二帝為皇帝,而是稱為“天眷”,意思就是皇帝的親戚。


    而且在金國密謀放歸欽宗的太子趙諶,回來攪亂南宋朝堂時,嶽飛還幫高宗出過主意,讓他盡快立太子,以示正統,避免被欽宗的太子回來偷家。


    從這兩件事兒上看,嶽飛對高宗的忠心是沒問題的,高宗也不應該懷疑嶽飛會威脅他的皇權。


    可最後宋高宗還是殺了嶽飛,我甚至相信,他直到下令的那一刻,對嶽飛個人也依舊是喜歡的。


    可他害怕嶽飛所代表的主戰勢力。因為宋高宗是個徹頭徹尾的偏安主義者,最大的理想就是安穩的當南宋半壁江山的皇帝。


    所以宋高宗是最積極的議和派,打輸了要議和,打贏了也要議和,隻有議和才能保證他的最大理想。


    所以宋高宗喜歡所有主張議和的大臣,討厭害怕所有主戰派大臣,當對個人的感情與對代表勢力的感情發生衝突時,他一定是選擇放棄個人感情的。


    嘉靖也是皇帝,他也逃不出皇帝的窠臼,可他比起宋高宗來,要更有智慧,更懂得變通。


    有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事實是,嘉靖現在對蕭風所有的打壓,所有的削弱,都是他喜歡蕭風的具體表現。


    嘉靖在努力,希望把蕭風這個人,和他所代表的勢力分割開來,確保自己不會有一天必須麵對宋高宗那樣的局麵。


    他倒不是主戰主和的問題,而是他不允許朝堂中有一方獨大的勢力,尤其是這個人,能力又強到讓人難以控製。


    這也就是對蕭風,對其他的臣子,他都不會費這麽大的心思。至少他對夏言和嚴嵩都沒有費過這種心思,基本屬於散養。


    好就好,不好就幹掉,無非是留不留一條命的區別。


    但對蕭風,嘉靖還是希望能一直像現在這樣,和睦而歡樂……


    徐璠未必能想到嘉靖這麽深的心思,但他對嘉靖要削弱蕭風勢力的心思卻是把握很精準的。


    “蕭大人,天災背後,往往都有人禍。若不是水師在蕭大人的壓力之下,匆忙出征,也不會有這次慘禍吧。”


    蕭風挑了挑眉毛:“出征時機,是我與朝廷共同參詳過的,並非我一人所定。令尊徐首輔也是讚同的。


    所以這是集體決策,徐舍郎何以要將罪過扣在我一個人頭上呢,是徐首輔授意的嗎?”


    徐階就像沒聽見一樣,學嘉靖一樣,做沉思狀,就像在考慮必須馬上考慮的國家大事一樣,例如主街的地磚是不是該換一換了。


    徐璠趕緊說道:“雖然是集體決策,但眾所周知,此事一直是蕭大人極力推進的。


    蕭大人位高權重,一言九鼎,就是家父也不得不退避三舍,這是朝堂盡知之事,蕭大人何必避諱呢。”


    蕭風淡然一笑:“徐舍郎的意思,我是個權臣,不但壓製同僚,甚至連徐首輔都形同虛設。是這意思嗎?”


    徐璠笑了笑:“我並未如此說,但蕭大人所說的,難道不是實情嗎?尤其在軍事方麵,蕭大人不是一言九鼎,內閣無人能左右的嗎?”


    蕭風哦了一聲:“這些日子平冤案,百姓皆知嚴世藩陰狠狡詐,以萬歲英明睿智,都一時不察,讓他鑽了空子。


    如今我身為次輔,以下壓上,欺壓首輔,壟斷軍事,似乎比起嚴世藩來,也不遑多讓,看來徐舍郎是覺得萬歲又一時不察了?”


    徐璠一愣,頓時語塞,腦子狂轉兩圈後才開口:“蕭大人不要陷人以罪,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我是說蕭大人戰功彪炳,所以在軍事方麵的話題,其他大人都不敢反對蕭大人罷了,這也是實情吧。”


    蕭風微微點頭,徐璠的反應倒是很快,自從嚴世藩殺青之後,在辯論這方麵,自己的反方中隻有高拱苦苦支撐,現在反方終於迎來一辯了。


    “徐舍郎,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因為我對軍事比較有經驗,所以大家信任我,不肯反駁我,對嗎?”


    徐璠連連點頭:“正是如此,所以這次急於出海進攻日本,確實是蕭大人你力推的,這一點似乎沒有疑問吧。”


    徐璠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有些閃躲,不願意讓蕭風看見自己的眼神兒,因為他在給蕭風挖坑。


    正常情況下,蕭風完全可以說,在我的計劃裏,是要由我帶隊出征的。你們偏要把我抓回來,才會發生這種事兒的。


    但這句話一出口,不管這場辯論的輸贏,蕭風實際上都已經輸了。把他抓回來的是嘉靖,這句話就意味著,這場慘敗要由嘉靖來負責!


    所以他雖然挖了個坑,但也沒有期待蕭風就一定能掉進去。畢竟蕭風的心機智謀他是領教過的。


    他覺得蕭風應該能巧妙的避過這個坑,並且說出妙語來反擊自己,自己要做好準備……


    蕭風點點頭:“你說得對,這件事是我力推的。而且由於我之前戰功赫赫,所以不但徐首輔沒有反駁我,萬歲也對我無比信任。


    這件事,雖然大家集體決策了,但我不用大家幫我分擔罪責,罪在我一人就可以了。”


    嗯?徐璠準備了滿肚子的話,一下就憋住了,他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與蕭風的朝堂對戰,這麽快就勝利了。


    嘉靖也睜開了眼睛,他也大出意料。以蕭風的口才和思辨能力,他若想拉扯上徐階,甚至拉扯上整個朝廷,隻怕也不是難事兒。


    可蕭風這麽容易就認輸了,這讓整個朝堂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們集體的看向蕭風,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徐璠忽然想到了之前敗在蕭風嘴下的無數前輩,他們都曾經一度看到勝利的希望,但隨即發現自己已經掉進了一個大坑裏!


    徐璠立刻提高警惕,準備迎接蕭風的反擊,並且拚命的回想剛才和蕭風的對話裏,蕭風有可能給自己挖下了一個什麽樣的大坑。


    蕭風看著嘉靖,語氣平淡的說道:“既然我的建議,連整個內閣和六部都不能反駁,那下麵的總督、將官們,自然也無法反駁。


    所以他們隻是奉命行事,我定的策略,朝廷下的命令,在那個時間把他們送到了海上。


    他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為大明帶回了幾萬將士和一部分船隻,尤其是兩條寶船,有功無過。”


    群臣恍然大悟,原來蕭風把罪責都攬到自己身上,是為了給胡宗憲及下麵的將軍們脫罪。


    徐璠也明白過來了,可他並不喜歡這樣的結局,畢竟他除了要打擊蕭風,更重要的是要打擊蕭風背後的勢力啊。


    “蕭大人,你也不必如此,這麽重的罪責,你一人承擔,隻怕擔當不起啊。


    其實蕭大人你不過是犯了推斷天時的過錯,可在地利和人和方麵,卻是將官們要自己臨機負責的。


    否則將軍們都一句聽命行事,豈不是什麽責任都沒有了?打了勝仗升官,打了敗仗降職,這是天公地道之事啊!”


    蕭風淡淡的說道:“多謝徐舍郎的好意,此事罪在蕭風一人,毫無爭議,天大的罪責,蕭風一身承擔。”


    「何以解憂,唯有投投催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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