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風默然,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跟劉彤解釋,甚至不知道該怎麽跟任何人解釋。


    他曾說過在仙界中,日本與中國是宿敵,所以在現實中會影響大明國運。


    可這樣的說法,其實根本無法解釋他對於掃平日本的執念,連嘉靖都對這根胡蘿卜的味道不太滿意。


    蕭風後世是東北人,後來他走出了東北,跑遍了整個中國。但他骨子裏還是個東北人。


    東北人對日本人的仇恨,是其他地方的人很難理解和明白的。


    因為媒體宣傳的問題,很多人隻看見東北軍不戰而退,而看不見東北軍在關裏和日寇的連番血戰。


    三十萬東北軍,二十萬退出東北。西安事變後,張學良被軟禁,群龍無首的東北軍被化整為零,頂到了各個抗日前線上。


    這二十萬人,最後幾乎傷亡殆盡,再也沒能踏上回家的路。


    留在東北的東北軍,一部分與我黨合作,成立了東北抗日義勇軍,後來成了東北抗聯的班底,在白山黑水間與日本最精銳的關東軍浴血苦戰。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很多人都不知道,這首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歌,就是寫給東北抗日義勇軍的,而當時他們,確實除了血肉,一無所有。


    蕭風沒趕上那個苦難的年代,但他從老人們的嘴裏聽說過,從書裏讀到過,從電影裏上看到過,從萬人坑裏感受到過。


    所以,當蕭風看見倭寇在大明橫行時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無論如何,也要滅了日本。


    不管他在和嚴黨鬥的時候,還是和蕭芹鬥的時候,包括現在和徐階鬥的時候,這個想法,他從沒放棄過。


    可是,這些事兒他沒法告訴任何人,因為他們也無法感受到蕭風那種刻骨銘心的仇恨。


    所以蕭風隻能衝劉彤笑了笑:“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最可恨的是,他們特別喜歡糟蹋糧食,想讓中國百姓都餓死。”


    劉彤憤怒了,皺著眉頭,雙拳緊握,渾身發抖,最後拿起一塊大骨頭狠狠地啃了一口,含含糊糊地咒罵。


    “那就滅了他們!誰敢讓老百姓沒飯吃,那就該滅了他們!”


    就在劉彤盤問蕭風的時候,老三樣也齊聚西苑精舍裏,開小會分析蕭風一辭到底的用意。


    嘉靖要求兩人暢所欲言:“你們和蕭風都是很熟悉的,不要顧忌朕的想法,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現在蕭風的心思,朕是越來越摸不透了,隻好讓你們一塊想想了,他到底要幹什麽呀。”


    陸炳和黃錦對視一眼,心裏都是同一個念頭:萬歲慌了,他竟然慌了……


    陸炳見嘉靖一直看著自己,知道躲是躲不過去了,也就實話實說了。


    “萬歲,臣覺得蕭風是在水司慘敗的重大打擊之下,有些心灰意冷了。這種情緒人人都有,不足為奇。”


    嘉靖皺眉道:“可朕並沒有責怪他啊!是他自己非要擔責的,而且朕還阻攔過他辭官了。”


    陸炳想說說徐璠的事兒,但想了想,還是閉嘴了。別說對萬歲了,對任何人的坦誠都要有限度,否則就是傻叉。


    黃錦見嘉靖的目光轉向自己,便也躬身笑道:“萬歲,老奴覺得蕭風此舉,還是為了萬歲著想的。”


    嗯?嘉靖的目光看向黃錦,表示你要是這麽說,那我可就不困了,展開說說。


    “萬歲,老奴猜想,蕭風一定還是想要去打日本的。可他心裏也清楚,以他現在的身份,帶兵出征,不太合適。


    所以他幹脆辭官到底,到時可以以大明天師的身份,隨隊出征,這樣就低調很多,萬歲也不用為難了。”


    嘉靖的目光猛地銳利了一下,嚇得黃錦一哆嗦,但隨即想起自己麵前的不是別人,是自己的黃伴,瞬間又柔和了下來。


    黃錦的話雖然說得無比迂回,但其實和上次徐階冒險說的肺腑之言是一個意思,功高莫賞。


    什麽叫以現在的身份帶兵出征不合適?不就是身份太高了嗎?蕭風顯然也猜出了嘉靖的心思,所以才這麽做吧。


    功勞太大,容易撐死,那我先餓個半死行不行?


    我把自己降到最低的位置,就算滅了日本,立下大功,你再給我連升幾級都有空間。


    嘉靖聽明白了黃錦的意思,但他並不是太開心,而是有些五味雜陳,半天才歎了口氣。


    “師弟啊,我到底該拿你怎麽辦才好呢……”


    失去了蕭風的朝堂,忽然變得十分無趣了。就像一個演藝團體忽然失去了台柱子一樣,顯得幹幹巴巴的。


    群臣奏事按部就班,嘉靖答複例行公事,缺少了朝堂的爭鬥,大明又天下太平,嘉靖好幾次差點在朝堂上睡著。


    雖然很多人臉上還帶著淤青,但群臣都絕口不提那天在大殿上發生的群體性毆鬥事件,仿佛集體失憶了一樣。


    尤其是那天直接對打過的大臣們,彼此居然比之前還要客氣了許多,頗有不打不相識的感覺,充分說明了男人至死是少年。


    唯一例外的是徐璠,他那天主動挑釁海瑞,想不到海瑞看起來像根木頭,動起手來也像根木頭,又狠又硬。


    年輕力壯的徐璠,被幹巴瘦削的海瑞痛扁了一頓,精神上和肉體上的雙重屈辱,讓他請了好幾天的病假,不敢上朝。


    今天終於上朝了,看見麵無表情的海瑞,還是忍不住快走幾步,繞了個比較大的圈子,站在了安全的距離上。


    今日朝堂上在議論女子學堂的問題。女子學堂已經建成,官宦人家的女子帶頭入學已經有些日子了,平民女子入學的比例也在逐漸擴大。


    對此,群臣大多持中立態度,反正女孩子上不上學,也不影響什麽大局,蕭風剛走,誰冒這個頭幹嘛呢?


    但徐璠出手了。他倒不是真的對女子上學這件事本身有啥不滿意的,而是因為這個政策是蕭風定的,所以他必須反對一下。


    這有兩個原因:第一是幫嘉靖看看朝堂的反應,看蕭風辭官後,在朝堂留下的影響力還有多少。


    第二是他暫時確實也想不出什麽其他的議題來。正如蕭風所預料的,自己一辭官,徐璠立刻就成了空棒槌。


    他是嘉靖用來敲打蕭風這個木魚的棒槌,現在木魚沒了,棒槌還在,那感覺隻有一句話可以形容。


    拔劍四顧心茫然啊!我這根棒槌不能閑著啊,得掄起來才有價值啊,否則就要生木耳了!


    所以他必須找到一個蕭風留下的政策來開刀。


    水師政策嗎?水師雖然新敗,但畢竟之前打敗了日本,締造了聯邦,這個是沒法攻擊的。


    國坊政策嗎?抨擊國坊政策,要是早半年也許還行,可現在不行了。


    現在百官的俸祿在國坊成立後,已經翻了兩翻了,全都是國坊貢獻的錢。


    因為國坊一直由蕭風代管,但上繳給朝廷的銀子是由工部和戶部共同審核發放的。


    因此龔輝和潘璜麵對百官時,頭都是昂得高高的,一副過路財神的驕傲感,和大銀行行長的嘴臉差不多。


    所以抨擊國坊政策,那就是與百官為敵,砸人飯碗,猶如殺人父母,徐璠沒有那個膽量。


    民族政策嗎?這個更是想都別想。苗疆也好,西藏也罷,關外女真,尤其是蒙古草原,這都是大明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收入囊中的。


    如果徐璠敢鬧什麽幺蛾子,把民族矛盾重新挑起來,再來一次四麵烽煙,估計不用別人,嘉靖第一個就跳起來,一腳把他這根棒槌踹折了。


    所以想來想去,就這個女子學堂的政策,是最好捏的軟柿子。


    如果群臣站在自己這邊,那就說明蕭風人走茶涼了。


    如果開刀失敗,這事兒也無關緊要,沒有後患。可進可退,既安全又舒服。


    “萬歲,臣以為,女子學堂之風不可長!


    大明學堂本就不足,男子能入學的尚且不多,卻靡費錢糧,建女子學堂,豈不是本末倒置嗎?”


    群臣誰也不傻,立刻知道這是衝著蕭風來的,徐黨眾人自然表示聲援,蕭黨官員則怒不可遏。


    媽的,蕭大人都退出朝堂了,你們還不肯罷休,這是要趁熱鞭屍嗎?


    禮部右侍郎楊繼盛挺身而出:“徐舍人,此言差矣!此事當日已在朝堂辯論清楚了,萬歲也恩準了。


    如今你初入朝堂,驟然發難,意圖推翻此政,你這明顯是對蕭大人有私怨,對人不對事了吧!”


    徐璠一愣,心說這位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之前沒聽說過他有多橫啊。他原來不是嚴黨的嗎,按理不是該投入我爹的懷抱了嗎?


    徐階卻深知楊繼盛的為人,當年他雖名為嚴黨,其實暗中和蕭風關係極深,因此對楊繼盛出頭並不意外。


    不過他兼著禮部尚書,自己的兒子和下屬辯論,自己也不方便說太多,隻是笑了笑道。


    “楊侍郎,你這話不對了,女子學堂之事,本就是有爭議的,徐璠就事論事,並非是與蕭風的私怨。”


    徐璠連連點頭:“有理不怕講,楊大人若能反駁下官,不妨說出道理來,不要學蕭風,用大帽子壓人啊。”


    楊繼盛大怒:“蕭大人曾言,女子為大明半數人口,大明如今國坊建立,疆土擴張,急需人才,女子當然應該讀書學手藝,才能為大明國運助力!”


    徐璠笑道:“楊大人果然與蕭風的口氣一樣,動輒就是大明國運。可楊大人卻忘了一件事!


    我並非說女子不該讀書學習,而是應該排在男子之後。男子尚有大量人口不能讀書,女子讀書就是本末倒置!”


    楊繼盛怒道:“憑什麽女子讀書就該排在男子之後呢?這是什麽道理?”


    徐璠笑道:“請問楊大人,國坊也好,私坊也吧,各地用工用人,是男子的酬金高,還是女子的酬金高呢?”


    楊繼盛一愣,他是實誠君子,這種事兒上自然不會信口胡說,他看了看龔輝和潘璜,期待一個正確答案。


    龔輝歎了口氣:“女工酬金,不足男工半數。最高的是織坊,但也隻到男工的七成。”


    徐璠笑道:“楊大人,你說為何男女同樣做工,男人就要比女人掙得多呢?”


    楊繼盛默然不語,徐璠也不逼問,自顧自地說下去。


    “因為男人力氣比女人大,男人能幹的活兒比女人多,男人幹的活兒比女人好。


    一句話,男人是天生的手藝人,大部分跟著老師學學就能手藝精湛,甚至很多人都能無師自通……”


    龔輝表示反對:“此言偏頗了,女人中也有很多手藝人的。她們的手藝同樣精湛,隻是不像男人那樣廣為人知罷了……”


    徐璠笑道:“酒香不怕巷子深,若說原來不準女子拋頭露麵,女子展示手藝的機會不多,現在已經開放了呀!


    這麽開放的環境下,女子可以自由展示,為何各行各業的頂級手藝人,仍然是男人呢?


    可見在學習手藝方麵,女人天生就不如男人。既然如此,何必強求呢?


    若是你有兩個徒弟,一個聰慧過人,一點就透,一個癡涅呆傻,一竅不通。


    你不好好教前一個成才,非要把後一個弄成才,事倍功半,這不是本末倒置是什麽?”


    龔輝沒看過《士兵突擊》,隻能張口結舌,不知道此時應該大喊一聲:因為這事兒有意義!


    潘璜挺身而出:“徐舍人此言差矣。男人天生力氣比女人大,這是對的。


    但正因如此,男人即使不讀書學手藝,也能為大明做很多事,例如當兵打仗,推拉扛端。


    女子柔弱,體力不支,所以才更要讀書識字學手藝,才能更好的幫助大明,難道不是這樣嗎?


    好比一個木桶,上麵的板子有長有短,要想讓這木桶裝更多的水,你是把短板補長呢,還是把長板變得更長呢?”


    精彩呀,第一次聽到如此精彩比喻的蕭黨官員都是精神一振,深感蕭大人後繼有人!


    徐璠也愣了一下,但他隨即冷靜下來,腦子飛快轉了幾圈後笑了起來。


    “潘大人這個比喻有意思,隻是卻未免偏頗了。要想裝更多的水,既不是補短板,也不是變長板,而是造更多的桶!”


    潘璜一愣:“如何造更多的桶呢?”


    徐璠看了徐階一眼,徐階絲毫不動聲色,徐璠大聲道。


    “若是隻有一個桶,那自然是被迫取長補短;可若是滿地的長木板兒棄之不用,非要去折騰那個破桶,起豈非愚人所為?


    百姓安居樂業,大明人口眾多,自然應該讓那些男人有些得到教育,把這些長板都裝成桶,再考慮去補女子短板的問題!”


    眼見徐璠一人舌戰兩大尚書,一個侍郎,侃侃而談,不落下風,簡直是呂布戰三英。


    蕭黨官員都有些垂頭喪氣,忽然想到了一句話。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你狂任你狂,下學去操場。你等我家大人回來的……


    就在徐璠誌得意滿之時,徐階咳嗽一聲,終於上場了。


    “各位大人,徐璠還年輕,有些觀點不免偏頗。不過有句話,我卻深以為然。


    要想裝更多的水,就要做更多的桶。要做更多的桶,就要更多的學堂啊。


    倉廩實而知禮節,如今我大明國運昌盛,萬歲聖明,百姓安居樂業,倉廩實是已經實現了的。


    如今內無叛亂,外無強敵,正是興建學堂,傳遞教化,讓百姓明白忠君愛國,禮義廉恥的時機!


    萬歲,臣與內閣商議過,欲在各地興建學堂,請有學問的大儒名士任教講學,以昌大明教化!”


    嘉靖想了想,心裏了然。徐階雖為官員,但他一直以大儒自居。


    徐階是王陽明學派的,早年就一直致力於推廣王陽明的思想,這次忽然借力打力地提出要興建學堂,還要讓人講學,想來就是這個目的了。


    嘉靖想了一下,並沒有反對,隻是點點頭:“可由戶部、禮部協同內閣辦理,量力而行即可。”


    徐階深沉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甚至比他當上首輔的那一天笑得還要開心些。


    回到了徐府,徐階擺上酒菜,開懷暢飲起來。徐璠坐在下手,幫徐階斟酒敬酒,也是笑容滿麵。


    徐階有了三分醉意,看著徐璠道:“璠兒啊,我今日真的開心。這件事,若非你助力,天助力,還不知我要等到幾時呢。”


    徐璠不太服氣,自己助力是肯定的,關老天什麽事兒?老天跳下來幫你舌戰百官了?


    看著兒子的表情,徐階就知道他在想什麽,輕輕歎了口氣,放下酒杯。


    “璠兒啊,若不是蕭風退出朝堂,今日之事,隻怕還未必能如此順利呢,這正是上天助我。”


    徐璠一愣:“父親,兒子不明白。蕭風連女子都想讓上學,難道他會反對多建學堂嗎?”


    徐階搖搖頭:“他不會反對多建學堂。但他此時的主要目標還是進攻日本,肯定會把人力財力都投到國坊中去。


    造船,造槍,練兵,現在大明雖然好過了,可也就剛富了幾年而已,錢財畢竟還不夠雙管齊下的。


    更何況,他就是同意多建學堂,也一定不會同意,把這些學堂都建成儒家的學堂啊!


    更何況,若是蕭風還在朝堂中,萬歲也不會答應得這麽痛快。


    現在萬歲要靠我們辦事,自然就會給點甜頭的,過了這個村兒,可就難了。”


    西苑精舍裏,黃錦看著嘉靖的表情,試探地問道。


    “萬歲,今日朝堂之事,是否要派人告訴蕭風一聲兒呢?”


    嘉靖搖了搖頭,疲倦的說道:“不必刻意,自然有人會告訴他的。


    哼哼,蕭風剛一不在,徐階就敢對朕施壓了,真行啊。”


    「投吧,催吧,我都沒勁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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