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風說一說便知,張居正卻足足等了一章,才聽見蕭風開口。


    “這些鄉紳將錢花在百姓身上,做善事所取得的效果,朝廷就是花上三倍的銀子也做不到。


    就拿荒年施粥賑濟災民來說,鄉紳花上一兩銀子,煮上一大鍋粥,就能救活十幾個災民。


    朝廷若要煮上這一鍋粥,先要從戶部撥銀子,到了府裏,一兩銀子隻怕就剩七分了。


    等到縣裏,七分銀子隻怕就剩下五分了。等到了鄉下,五分銀子隻怕就剩下三分了。


    這三分銀子再去買米,隻怕又隻能買到兩分銀子的米。這些‘損耗’且不說,就說這時間得多久?


    那十幾個災民,隻怕能有一半等到粥熟的就不錯了。曆來大災之年,朝廷哪次不救災,可也難免屍橫遍野,就是這個原因啊。”


    張居正恍然大悟:“不錯,不錯,其實這倒也並非全是各級官員的貪腐,大部分在於那些辦事兒的小吏。


    憑你官清似水,奈何吏滑如油啊。而且朝廷統一調度,時間確實來不及,這救災一事兒,鄉紳行善事半功倍,半點不假!”


    蕭風點點頭:“還有修橋補路,開放私塾,讓窮人孩子讀書等事,雖然不緊急,但同樣事半功倍。


    因為朝廷撥款修橋補路,建設學堂,百姓會覺得理所當然;而鄉紳行善事,卻會帶動風氣,讓百姓見賢思齊。


    鄉紳行善積德,百姓樹碑立傳,這是雙向奔赴的善善相循。等百姓有機會成了鄉紳,自然也會照此行事。


    這就是曆代先賢大德推崇的君子之風,是朝廷花金山銀海也未必能堆填得出來的東西。


    所以,朝廷少收點稅錢,鼓勵鄉紳們行善積德,其實是為朝廷節省了開支,也培育了君子之風,一舉兩得。”


    嘉靖微微點頭,張居正雙眼放光,徐階默然不語,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一個人表示反對這個理論的。


    蕭風繼續道:“至於那種平常的鄉紳,不好不壞的,那就按照朝廷的稅法,進行階梯交稅就是了。


    他們若嫌稅額太高,要想少交,隻有兩個途徑。一是學習那些開明紳士花錢行善,朝廷自然歡迎。


    二是隱瞞家中的財富,裝窮避稅。可他的土地和商鋪是隱瞞不了的,要想隱瞞,隻能找別人投靠。


    沒錯,當年是百姓投靠鄉紳,希望獲得免稅;今後就是鄉紳要投靠百姓,把土地和商鋪分散到百姓身上才行。”


    張居正困惑道:“這確實是個辦法呀!萬一那些鄉紳和百姓串通一氣,官府確實是難以查證的。”


    蕭風看向徐璠:“太嶽盡管放心,像徐舍人這般天才,都擺不平投靠之事,那些鄉紳們能比徐舍人更厲害嗎?


    百姓投靠鄉紳之時有多少矛盾,鄉紳投靠百姓之時,矛盾隻會更多,不會變少的。


    若是弄假成真了,那也算鄉紳主動散盡家財做了善事,直接提高了百姓的生活水平,不算壞事兒。”


    幾個腦子裏動著這個心思的官員頓時懸崖勒馬了,決定一定要告訴家中親屬,千萬別幹這種傻事兒!


    張居正兩眼放光,他雖然知道這件事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但他還是堅定地向嘉靖拱手道。


    “萬歲,蕭大人所言,十分有理,大明如今土地兼並嚴重,百姓與鄉紳的貧富差距過大。


    鄉紳不交稅,國家用錢就隻能繼續向百姓加稅,此誠為雙斧伐木,不可長久啊。似此等階梯稅法,當可緩解這種局麵啊!”


    嘉靖沉吟片刻,徐階和徐璠緊張地盯著嘉靖,由於兩人屁股不夠幹淨,此時難以公然反對,隻能寄希望於嘉靖腦子清醒點,多考慮考慮後果……


    “嗯,張愛卿言之有理。此事就由內閣牽頭,戶部為主,刑部為輔,聯合施行吧。”


    眼看嘉靖點頭,木已成舟,徐階隻得做最後的努力,爭取把損失降到最低。


    “萬歲,此次稅法更改,確實與徐璠無關,那些話並非徐璠所說,還請萬歲明察。”


    嘉靖淡淡地說道:“蕭風此時已無官職,他有何權利向朝廷進言更改稅法?徐璠身為中書舍人,進此言是名正言順的。


    愛卿你身為內閣首輔,對徐璠的建議修正補齊,提出鄉紳分類,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不必過謙了。”


    徐階氣得臉都青了,萬歲你說的這叫人話嗎?明明是蕭風出的餿主意,就因為他沒有官職,屎盆子就要扣在我們父子的頭上?


    可他當然不敢當麵如此頂撞嘉靖,嘉靖找人背鍋已經熟極而流,現在找人替蕭風背鍋也是毫不手軟,徐階毫無辦法,隻能捏著鼻子硬挺著。


    可這個鍋不但又大又圓,而且又重又髒啊,徐階確實是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越想越虧,看著兒子猛地咳嗽了一聲。


    徐璠這才從背鍋的悲痛中清醒過來,立刻想到自己的施法攻擊其實還沒完,就被蕭風強行打斷了。


    既然今天已經吃了大虧,那也不能讓你好受了!徐璠咬咬牙,大聲開口道。


    “既然稅法之論已經有了結論,蕭大人是否該回到正題,解釋一下你的窮兵黷武呢?”


    眾人恍然如夢,才想起來原來是要討論蕭風“窮兵黷武”的問題,可蕭風怎麽就東拉西扯地扯到了稅法上呢?


    而且還給徐家父子扣了這麽大的一個黑鍋,讓他們成了天下士紳的公敵!難道這也是蕭風提前計劃的?


    不對,蕭風上朝前根本就不知道徐璠要彈劾他什麽,他隻是順著徐璠的話茬一路扯到這裏的。


    這說明什麽?說明蕭風挖坑的功夫又提升了!


    原來他是提前挖坑,等著人往裏掉;現在他是利用對手挖的坑,稍加改造就變成了自己的坑……


    蕭風靜靜的看著徐璠:“哦,你說我窮兵黷武的事兒啊,想起來了。


    我問過你,若是建造戰船和火槍便是窮兵黷武,靡費錢財,那大明還養著那麽多軍隊幹什麽呢?


    你說如今天下太平,無內憂外患,就該鑄劍為犁,馬放南山,將錢財用到百姓生計之上,沒錯吧?”


    徐璠連連點頭:“不錯,我就是這麽說的,難道不對嗎?”


    蕭風環視群臣一圈兒,冷笑道:“以前有人對我說過,天下有一種人是屬狗的,記吃不記打,原來我還不信,想不到還真是如此。”


    徐璠大怒:“蕭風!你雖是大明真人,但已無官職!如此當眾侮辱朝廷命官,你也是有罪的!”


    蕭風一愣:“侮辱朝廷命官?我侮辱誰了?”


    徐璠也一愣:“你,你難道不是說我像狗,記吃不記打嗎?”


    蕭風詫異道:“我哪句話有說是你嗎?徐舍人心虛至此,可見對自己也不怎麽有信心啊。”


    徐璠怒道:“剛才你的話分明是對著我說的!傻子都能聽得出來,你就是在侮辱我!”


    蕭風笑道:“我說話之前,分明看了一圈兒人,就是說話的時候,也沒看著你說啊。


    群臣沒有一個覺得我在侮辱他們,怎麽你就偏偏要對號入座呢?你這不是心虛是什麽呢?”


    徐璠頓時語塞:“這……咱們二人在理論,我覺得你針對的是我,這是自然之理,與心虛不虛有什麽關係?”


    蕭風淡然一笑,看向張居正:“太嶽,今天我要以大明真人的身份彈劾你!”


    眾人都是一愣,張居正也目瞪口呆。啥情況啊,你倆打得好好的,怎麽忽然彈劾起我來了?我招你惹你了?


    “蕭大人,不知我有何事做得不妥,惹得你來彈劾呢?”


    蕭風冷笑道:“你身為刑部尚書,對刑部天牢管理不嚴!


    我聽人說,天牢裏某個囚犯,仗著父親的勢力,破壞牢房規矩!


    不但不吃牢飯,每天有人送酒肉享受,還能把小妾帶入牢中公然宣淫!


    這些也都罷了!最不可容忍的是,這個囚犯還有龍陽之好!


    這些也都罷了!最不可容忍的是,這個囚犯還是當伺候人的那一方!


    他為了滿足自己的癖好,花錢賄賂獄卒,挨個牢房的轉悠,主動去伺候那些囚犯,簡直無法無天!”


    徐璠的臉早就成了豬肝色,要不是打不過蕭風,他此時一定已經撲上去把蕭風碎屍萬段了。


    “你放屁!你……你放屁!你血口噴人!你侮辱斯文!我……我今天跟你拚了!”


    幾個徐黨的官員趕緊上前拉著徐璠,給他個台階下,避免他尷尬的做出撲上去的姿勢,卻不敢真撲。


    見有人拉著了,徐璠頓時就像被主人攔住的沙皮一樣,勇猛的向蕭風撲去,一副決一死戰的架勢。


    “但我並不相信,我甚至張尚書的為人,所以就仔細查訪了一下,發現這些全是謠言。


    所以我今天在這裏舉出這個例子,告訴各位大人,謠言猛於虎也!要不信謠,不傳謠。


    各位大人也一定要持身端正,不給造謠者以可乘之機!太嶽,這個道理,你明白了嗎?”


    張居正無可奈何的看著蕭風苦笑,你要耍徐璠,幹嘛非要拉上我呢,你不知道我是徐階的得意弟子嗎?


    他隻能拱拱手:“蕭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領了,還請蕭大人以後說話連貫一下,下官很是惶恐啊。”


    原本氣勢洶洶撲向蕭風的徐璠愣在當地,那幾個拉著他的官員也很茫然,不知道是該繼續拉著還是放手走開。


    蕭風這才像剛發現徐璠一樣,驚訝地看著他猛撲的姿勢,嚇得後退了一步。


    “徐舍人,你這是幹什麽?朝堂之上,百官在側,萬歲當朝,你要動手打我?”


    徐璠咬牙啟齒,感覺喉嚨裏都有了血腥味:“你……你信口開河,造謠生事,辱我太甚,我要跟你拚了!”


    蕭風詫異道:“我隻是告訴張大人,我聽說了對他不利的謠言,所以幫他查證了一下。


    你剛才說我正在和你理論,所以針對的人就是你。可現在我明明是和張大人理論,為何你覺得還是針對你呢?


    那傳言中的囚犯無名無姓,你為何會覺得我說的是你呢?哦,我明白了,大概其中有些事兒和你對上了,是嗎?


    讓我猜猜,是酒肉吃喝對上了呢,還是帶入小妾對上了?總不會是龍陽之好對上了吧……”


    那幾個官員忽然一起縮回了手,後退三步,把手縮回朝服寬大的袖子裏,拚命地搓,恨不得趕緊下朝洗洗手。


    眼見徐璠尷尬之極,徐階黑沉著臉不說話,張居正輕歎一聲,此事畢竟牽涉到了自己,自己於情於理不能不管。


    “蕭大人,其實你剛才彈劾在下,也並不為錯。徐璠乃是徐首輔之子,下官乃是徐首輔的弟子。


    老師的兒子坐牢,下官作為弟子,免不了照拂一二。所以徐璠妾室來送酒肉給徐璠時,下官並未阻攔。


    但至於龍陽之好什麽的,絕無此事。徐璠也絕不可能有那種伺候別人的癖好。此事是下官的錯處,還請萬歲責罰。”


    其實以張居正尚書之尊,這點子屁事連錯都不能算,張居正也無非是向徐階表個態度,證明我幫你兒子解圍了而已。


    嘉靖自然也心知肚明,他哼了一聲:“你年紀尚輕,這兩年升得太快,難免有疏漏之處,蕭風給你敲敲警鍾也是好的。


    這也不算什麽大錯,人之常情,但有錯不能不罰,就罰俸半年吧。”


    張居正謝恩之後,蕭風笑著看向徐璠:“如此看來,一個人心虛,總是有原因的啊。


    我就說嘛,我一說有些人像狗,記吃不記打,你就表現得那麽激動,覺得是侮辱你了,果然有緣故。”


    徐璠悲憤萬分,心知今日下朝後,自己有龍陽之好,而且是個零的謠言,必將傳遍京城。


    老百姓可不管什麽真相,他們最喜歡這種八卦了。當年還有傳言嚴世藩是零的呢,想想看都知道有多荒謬!


    就算嚴世藩想當,誰下得去手啊!自己從長相上至少比嚴世藩可信多了……


    呸,呸呸呸,我他媽的在想些什麽呀?這有什麽值得自豪的呀?


    “蕭風,你給我說清楚!我怎麽就心虛了,你若說不出道理來,今天我拚死也要與你一搏!”


    蕭風忽然之間收起笑容,目光冰冷的看著徐璠,饒是徐璠一腔怒火,也被嚇得後退了半步。


    “徐璠,就算我說你記吃不記打,又有何冤枉你處?


    你徐家鬆江府大族,世居沿海,你們看不見倭寇燒殺搶掠?看不見倭寇內外勾結?還是你本身就與倭寇有牽連?


    大明水師在沿海血戰佛朗機聯隊,你眼瞎了嗎?佛朗機人的戰船火炮,比大明水師弱嗎?


    若不是我們把握時機,擊敵於中流未渡之時,我們就能穩贏不敗嗎?


    就在你蹲在天牢裏喝酒吃肉的時候,宣大一線血流成河,仇鸞現在還下不來床呢!你不知道嗎?


    蒙古人的快馬長刀才收起來幾天?草原上的歌舞之聲才響起來幾天?你就以為自然如此了?


    羅刹人與大明遠隔數千裏,穿過好幾個小國來大明打獵、殺人,你以為離得遠就沒事兒了?


    大明聯邦是趁著日本四處侵略才成立起來的,是靠大明能保護他們的實力才維持下去的,你以為他們真的都忠心不二?


    大明才安寧幾天?聯邦才成立幾天?你就敢嚷嚷鑄劍為犁,馬放南山?你就敢斷言天下太平?


    大明不是孤懸於天地之間的!大明也不是哪個國家的爹娘,生來就該被人家孝順的!


    你的天下是什麽樣的天下?是你眼皮子底下能看見的那一塊地方!你的太平是什麽太平?是你閉上眼睛幻想的太平!


    你看看萬歲,他嘔心瀝血把大明變成今天這般強大,這般昌盛!萬歲自滿了嗎?萬歲驕傲了嗎?


    不,他沒有!因為他深知天外有天,國外有國!


    萬歲為何要開海禁?因為萬歲知道,閉關鎖國在過去可以,如今不行了!


    長城擋不住遊牧民族的快馬長刀,隻有火槍和大炮可以!


    封海禁船擋不住佛朗機和倭寇,隻有大明水師可以!


    可笑你還說你也喜歡修道,你簡直是侮辱修道二字!道無止境,道法自然,你這般鼠目寸光,談何修道?


    萬歲已經貴為人王帝主,為何還要潛心修道?就是因為他知道天外有天!


    就算有一天大明一統天下,再無敵人,也不過是人間至尊罷了!萬歲若是隻滿足於此,也就不會潛心修道了!


    似你這般坐井觀天之輩,看見個井口就敢妄言天下太平的井底之蛙,你也就滿足於像你父親一樣,當個首輔罷了!”


    徐璠被蕭風這一番連珠炮似的長篇大論,罵得三魂出竅,七魄升天,好不容易等到蕭風閉嘴喘口氣,他忙不迭地怒吼道。


    “你住口!我才沒有你說的那麽愚蠢,那麽不堪!


    我不是井底之蛙,我不是鼠目寸光,我心懷天下,我才不會隻滿足於……”


    徐階忽然上前一步,揚起手來,給了徐璠一記響亮的耳光,把徐璠後麵的半句話硬生生地打回了肚子裏。


    徐階麵沉似水,氣得眉毛都在顫抖,語氣卻依舊鎮定,彎腰向嘉靖行禮。


    “萬歲,蕭風舌辯之能,天下皆知。小兒心機遠不及他,有口難言,難免怒火中燒,痰迷心竅,請萬歲恕罪。”


    嘉靖淡淡地說道:“朝堂辯論,自當雅量,徐舍人失態了。讓他且下去休息吧。”


    老徐,你這兒子不中用啊,我讓他幫忙壓壓師弟的氣勢,結果師弟一翻身就把他壓底下了,難道他還真是喜歡當零嗎?


    徐階揮揮手,讓兩個徐黨官員把連氣帶打,眼睛發直的徐璠送出了大殿,轉頭冷冷的看著蕭風。


    “蕭大人,就算你擴充軍備有理,窮兵黷武這一條不再爭論,小兒彈劾你最後一條,圖謀不軌,你作何解釋?”


    「你們不投票催更,作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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