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一出來,所有人都心驚膽戰,陸炳屁股上像長了刺,猶豫著要不要假裝憋不住了,請求出恭去。


    黃錦則埋頭瘋狂扒灰,把香灰翻過來倒過去的扒,就像在扒美女的衣服一樣孜孜不倦。


    這種事兒也是能攤牌的嗎?看破不說破,萬歲你可千萬不要腦子一熱,說出什麽功高莫賞這類掏心窩子的話來。


    徐階跟你說,那是討論第三者的事兒,你眼前的可是當事人啊!這話一出口,蕭風該怎麽應對?


    別說蕭風了,萬一你哪天後悔了,凡是知情的人你都會看著不順眼啊!我倆能不能躲出去啊……


    蕭風心裏也是大惑不解,師兄雖然對自己不比旁人,但他畢竟是個皇帝,這點職業操守應該有吧……


    “師弟愚鈍,還請師兄明示。”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來吧,攤牌就攤牌!


    “估計全天下的人,都會以為是因為你功勞太大,官位太高,再打日本,功高莫賞,反而生禍。


    師弟,我猜你也是這麽想的,否則,你就不會借機把所有的官職都辭掉了,對嗎?”


    嘉靖的語氣平和,說的話卻像炸雷一樣,不停地落在每個人的耳邊,連陸炳和黃錦都驚疑的對視了一下。


    事到如今,蕭風知道裝也沒用了,他深深彎腰。


    “師兄神目如電,我確實是有此擔憂,怕師兄因此會不讓我去打日本。”


    嘉靖看了看坐立不安的陸炳和黃錦,淡淡地一笑。


    “你倆也不用驚慌,朕既然沒讓你們回避,自然就是信得過你們的。


    其實,功高莫賞這一層,朕不想給徐階解釋,自有朕的用意,但朕心中其實並非這麽想的。


    數年相處,朕又不是聾子瞎子,師弟淡泊名利,隻求入世修道,以國運助我,其實也是自助。


    別說師弟對功勞爵位不熱衷,就是他熱衷,打完日本,朕難道不能賜他姓朱,封個王爺嗎?”


    此言一出,陸炳也坐不住了,立即站了起來拱手道。


    “萬歲心懷四海,包容天地,臣等管窺蠡測,實在慚愧。”


    蕭風卻沒說什麽,隻是靜靜的注視著嘉靖,眼睛裏帶著一層水汽,順勢把感動推高了三四層樓。


    嘉靖對蕭風的此時無聲勝有聲十分滿意,像看著自己不懂事的弟弟一樣笑著點了點頭。


    “當初你到江南當總督時,朕就有所擔心。除魔衛道固然也是道家修行之法,但凡事不可過分。


    人乃天地靈氣孕育而生,無論正義還是邪惡,殺人總歸是沾染因果,增添戾氣,最後結成心魔。


    縱觀史書,殺戮過重的名臣大將,到最後有幾個結局好的?武安君白起,殺人如麻,不得善終。


    本朝的大將軍藍玉,戰功赫赫,卻不禁部下屠殺搶掠,自己也玷汙了元帝妃子,下場也不好。


    帶兵打仗,殺戮總難免,大軍過處,豈能無冤魂?何況你每次一提起日本來,眼睛都是紅的!


    若是普通的大將,也就罷了,生前榮華富貴,死後封妻蔭子,便有些因果,在朕手裏,自然不會讓你沒下場。


    可你是修道之人,你若結了心魔,那不是這輩子過得好壞的事兒啊!何況你還得助朕修道呢!


    以你的性子,不管是去日本,還是去處理丐幫之事,隻怕又會像江南征戰一樣,殺氣衝天啊。


    所以朕不願意讓你帶兵去日本,也不願意讓你去親自處置丐幫之事。殺雞不用牛刀,更不能用寶劍!”


    蕭風許久無言,陸炳和黃錦也麵麵相覷,他們忽然感覺到,即使相伴這麽多年,他們也並沒有能完全了解眼前這個帝王。


    “師兄,那為何這次去打羅刹人,我一說你就同意了呢?”


    陸炳臉上感動的表情還沒來得及完全綻放呢,就被蕭風的話嚇得僵住了,就像花朵掉進了液氧裏一樣。


    弄啥嘞?萬歲都說得這麽讓人感動了,你跟著感動不就完了嗎?怎麽還舉出個這麽讓人難以圓場的反例呢?


    萬一萬歲張口結舌的答不上來,咱們怎麽辦?你準備好替萬歲圓場的話了嗎?


    蕭風注視著嘉靖,他何嚐不知自己這句話的巨大風險,但他必須要說出來。


    他需要判斷,嘉靖剛才的話裏,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因為這對他將來的行動至關重要!


    嘉靖微微一笑,笑容中帶著無奈:“你都把事兒惹出來了,還當眾跟人家下了戰書,朕還能怎麽辦?


    攔著你去日本,有那個案子當借口。如今有什麽借口能對天下交代?難道我能讓你言而無信,當縮頭烏龜不成?


    而且羅刹武力強勁,火槍騎兵曾在草原之上橫行無忌,那改良後的火槍,也隻有你最熟悉,能發揮威力。


    若是不讓你去,隻派戚繼光和李成梁,朕心裏也沒底氣。這等國運之戰,是不得已而為之。


    但當初打日本的時候,朕並不認為非你去不可。朕也並不覺得日本非打不可,與羅刹之事不可同日而語。”


    陸炳和黃錦都鬆了一口氣,萬歲這解釋,一百分能打九十五分,相當完美了。


    蕭風顯然也十分滿意,眼睛裏的水汽也更明顯了,語氣也變得輕鬆了很多。


    “師兄的關愛,我銘感五內。隻是日本我還是要去打的。


    日本的存亡,直接決定了大明的國運上限,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但請師兄放心,有了師兄的提醒,我行事自有分寸。我要滅的是日本這個國家,不是屠盡日本人。


    至於清理丐幫之事,師兄既然擔心,我就先不插手。至於朝廷需要的能員幹吏,更不用發愁。


    我心中自有人選,讓徐首輔先找著吧,不管他能不能找到,最後我都會推薦一人,還請師兄恩準。”


    在嘉靖和蕭風一番推心置腹之後,大家的情緒都很嗨皮,就像籠罩了多日的烏雲散去了一般,扯淡都更有勁了。


    從西苑出來後,蕭風沒有回家,直接去了入世觀。


    因為陸炳告訴他小冬回來了,他趁這個機會去,誰也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對。


    蕭風走進入世觀時,小冬正在和老拐說話,陸繹坐在稍遠的位置,耐心的等著輪到自己。


    見了蕭風,小冬飛撲過來,撲進蕭風的懷裏,壓著聲音痛哭,整個身子一抖一抖的,瞬間蕭風的衣襟就濕透了。


    蕭風撫摸著小冬的腦袋,聲音苦澀:“大聲哭,沒事兒,一切都過去了。你不用再壓抑自己了,大聲哭出來吧。”


    小冬放聲大哭,她這一放聲,本來在後院探頭探腦不敢出來的孩子們,也都跑出來,圍著蕭風大哭起來。


    哭了許久,小冬的情緒終於平複了,從蕭風懷裏離開,擦著眼淚。


    一別多日,奔波和恐懼讓小冬圓圓的臉蛋變得瘦削了些,整個人似乎也長高了一點,原本就成熟的眼神如今更加穩重了。


    “去見過老道了嗎?”


    “嗯,我回來先去看的院長。觀主,我看著院長,心裏就疼得喘不過氣來,可就是哭不出來,你一來,我就忍不住了。”


    蕭風淡然一笑:“因為你那時心裏還有恐懼,恐懼壓製了傷心。大概是見到我,恐懼減輕了吧。”


    小冬哽咽著點點頭:“嗯,剛才看見你進來,我就感覺天大的事兒都不用在乎了一樣。”


    蕭風又安慰了幾句,那些孩子們早已等不及了,一窩蜂地簇擁著小冬跑回後院裏去了。


    陸繹伸手想攔,被小冬一瞪眼睛,嚇得手又縮回來了。蕭風衝著陸繹勾了勾手指頭。


    陸繹顛顛地跑過來,老拐自覺的先去老道的屋裏準備賬冊了,蕭風小聲對陸繹道。


    “你想娶小冬,現在還差著火候呢,你還得努力呀。”


    陸繹苦惱地點點頭:“我也不知道怎麽辦啊,她一瞪眼睛,我就不知道說什麽了。


    而且她總跟我瞪眼睛,蕭大哥,你說,她會不會是不喜歡我啊?難道我一直在自作多情嗎?”


    蕭風差點被自己的舌頭給嗆到,無奈地看著這個小弟弟,覺得這個小弟弟實在太小了,難怪女孩沒感覺。


    “小繹,別疑神疑鬼的,小冬喜歡你,這事兒瞎子都看得出來。


    她之所以跟你不夠親近,是因為你還給不了她安全感。否則剛才我來之前,她就該哭過了。”


    陸繹苦惱的撓著頭,忽然問道:“蕭大哥,你說小冬會不會也喜歡你啊,你看她剛才在你懷裏哭的那樣。


    我認識她這麽久,之前就見她哭過兩次,一次是張無心回來那次,一次是老道重傷不醒那次。”


    蕭風在陸繹後腦勺上拍了一下:“想什麽呢,你既然都看見她哭的這兩次了,還不會找規律嗎?


    張無心是她師父,老道相當於她父親,在她心裏,我跟他們倆差不多,都是父親一輩兒的。


    小冬從小就心思重,一身硬殼,如履薄冰,隻有在能給她安全感的人身邊,才敢放鬆自己。


    哪一天你能讓她在你身邊感覺特別放鬆,特別安全,她對你的喜歡才能真正地表達出來。”


    陸繹低頭想了想,覺得是這麽個理兒,但是新的苦惱又來了。


    “蕭大哥,可我怎麽才能給她足夠的安全感呢?別說她了,我都覺得你一出現,天大的事兒都能解決。


    可很多事兒,我都解決不了。我自己都對自己沒信心,怎麽能讓她對我有信心呢?”


    蕭風淡淡的說道:“信心說白了,就來源於三點,一是心機,一是實力,一是地位。


    有心機者,可以借力打力,遊走猛獸荊棘之中而不傷其身,不思進,先思退,心有山河之險,麵如平湖之靜。


    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心機再重難改天機,以心機得來的自信,如空中樓閣,一招算錯,滿盤皆輸。


    有實力者,可以無視陰謀陽謀,一力破十會,鐵甲挫千招。有進無退,擋我者死,實力碾壓,予取予求。


    可實力如掌中流沙,握鬆了漏光,握緊了也漏光,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當武神也好,掌兵權也好,隻怕都難如願。


    有地位者,既要有心機,也要有實力。因為地位是三者中最高,卻也最不穩固的東西。想維持住地位,心機和實力缺一不可。


    所以,你自己想想,這三個信心的來源,你能獲取哪一個?想明白了這個,其他的事就迎刃而解了。”


    陸繹眼睛裏的光芒閃動,似乎聽懂了很多,又似乎寫滿了問號,信息量太大,有點卡頓。


    “蕭大哥,你能……說得再清楚明白些嗎,別這麽水啊!”


    蕭風搖頭笑道:“這種事兒,說是說不明白的,隻有靠你自己領悟出來,才能真的明白。


    去吧,小冬估計也平複的差不多了,可以跟你去後山走走了。”


    陸繹垂頭喪氣;“可我現在還沒信心啊,也就給不了她安全感,她要是不肯跟我出去怎麽辦?”


    蕭風歎了口氣,看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道:“追女孩子,要麽就給足她安全感,讓她放鬆。


    若是一時還做不到,就隻能反其道而行之,裝慫吧,激發她保護你的欲望。小冬內心堅強,也好使。”


    陸繹眼前一亮,就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連連點頭,然後垂頭喪氣,一副深受打擊的樣子走進了後院。


    “小冬,我太沒用了,你吃了這麽多苦,我都沒能保護你。老道出了事兒,我也沒能保住他,還被我爹打了一頓。


    我太沒用了,我……我沒臉見你,聽說你回來了,我實在忍不住來見你一麵,以後……我沒臉來了。”


    沉默片刻,小冬的聲音明顯柔和了下來:“這不怪你,我知道你擔心我,也知道你盡力了。


    連觀主都沒能保住院長,我怎麽會怪你呢?你爹打你,也是擔心你卷進來。我們去後山走走吧。”


    看著兩人逶迤上山的背影,蕭風嫌棄的搖了搖頭。


    “蕭風啊蕭風,你兩輩子加起來活了五十多年了,竟然幫人騙小女孩,呸!”


    嫌棄完自己後,蕭風漫步走進老道的房間,老拐已經把賬本都攤開了,一副認真恭謹的樣子。


    蕭風坐下來,拿起一本賬簿,淡淡的說:“你既然也是梅龍鎮上劫後餘生的,對梅嶺義莊還知道些什麽嗎?”


    老拐一愣,看著蕭風,緩緩搖頭道:“自從來了京城後,沒再回去過了,隻聽說那裏建了義莊,不知什麽樣。


    傷心之地,不詳之所。我和老道這些年都不敢讓人知道來曆,又怎麽會冒險往那裏跑呢?”


    蕭風點點頭:“我去了一趟,那個義莊很氣派,幾十間房子,布局也很有意思。”


    老拐大吃一驚:“好端端的,你到那裏去幹什麽?你就不怕引起萬歲的疑心嗎?


    你還讓我低調行事,不要節外生枝,你這不是節外生枝是什麽!”


    蕭風歪頭看著老拐:“我爹不過是大同府裏的一個酒商而已,我家來自大同,這也不是什麽秘密吧。


    梅龍鎮和梅嶺義莊,是你和老道的秘密,又不是我的秘密。為何我去梅嶺義莊,會引起萬歲的疑心呢?”


    老拐頓時語塞,看著蕭風懷疑的眼神,無奈地歎了口氣。


    “不是說這個,你和老道關係如此親近,老道能不跟你說他的經曆嗎?


    雖然萬歲不知道老道去過梅龍鎮,可萬歲卻知道夏言組織過江湖人士去梅龍鎮救人,這就是夏言的死因!


    以萬歲的心機,既然知道了老道是夏言的弟弟,又怎會想不到當初的江湖人士中就有老道呢?


    有了這層關係,你去梅嶺義莊,萬歲難免就會想到,可能是老道跟你說了什麽,你才去的呀!”


    這番話合情合理,蕭風點點頭,目光也柔和了一些,安慰道。


    “你也不用著急,我是跟大同總兵一起送傷亡將士的遺體去義莊火化的,合情合理,並無可疑之處。”


    老拐這才放下心來:“觀主,我給你的極樂神功和極樂神丹,你開始練了嗎?


    這個越快越好,一旦起事,雖然咱們勝率很大,但也要考慮退路。到時神功就是你最大的依仗。


    武神是真是假不知道,但你隻要練到蕭芹的功夫,關鍵時刻不但有奮力一擊的機會,萬一不行,還能全身而退,再找時機。”


    蕭風看著老拐,老拐昏黃的眼神中透露出的那份關心,真的不像是偽裝出來的。


    可為什麽呢?你既然這麽關心我,為什麽又一定要我冒天下之大不韙,造反當皇帝呢?


    你真的隻是為了善堂那些孩子的事兒,向嘉靖報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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