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死一般的寂靜,萬柳書院的學子們,和趕來書院聲援的讀書人,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章台柳眼見情況不妙,趕緊轉圜道:“這隻能證明蕭大人確實是言偽而辯之人!


    明明孔聖人是君子之誅,可蕭大人一番講述,卻讓人感覺孔聖人是因私怨而報複殺人,當真了得啊!


    蕭大人甚至不用評論,隻用語氣和措辭,就能引導人們的情緒。隻怕當年的少正卯,水平也不過如此。”


    蕭風淡淡的說道:“語氣和措辭固然可以引導人們的情緒,但人除了心,還有腦子呢。


    這個世上,誰的喊聲大,誰哭得更淒慘,誰看似弱勢,固然可以一時引導人們的情緒,讓人們誤判。


    但在人們知道事情的整個過程後,自然會去判斷,究竟是怎麽回事。所以不是誰先喊冤誰就有理的。


    同樣道理,也不是誰的名聲大,誰的徒弟多,誰就有理的。理藏在事實真相中,人人都有權利判斷!”


    章台柳大聲道:“可少正卯身兼五惡,蕭大人難道認為他不該殺嗎?既然該殺,孔聖人是因公還是因私,還重要嗎?”


    蕭風冷然道:“孔聖人說少正卯有五惡,是在少正卯已經被殺之後,少正卯的屍體又不能說話,人們當然隻能聽見孔聖人的一麵之詞。


    若是孔聖人殺少正卯是堂堂正正的,為天下公義,他為何不在殺少正卯之前宣布這五惡呢?


    儒家一直強調,對人不能不教而誅,‘故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教而不誅,則奸民不懲。’


    孔聖人既然認為不教而誅,不能減少壞事的發生,那為何對少正卯要不教而誅,而不是先教化試試呢?”


    章台柳立刻道:“孔聖人說過,少正卯言偽而辯,他妖言惑眾,流毒匪淺,自然不能再給他蠱惑人心,流毒天下的機會!”


    蕭風詫異的看著章台柳:“就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就在一盞茶的功夫之前,章先生是怎麽說的?”


    章先生說:儒家是講理的,豈會一味指責,不讓別人說話?(就在上一章氣勢最盛的地方)


    說這話時,章先生白發齊整,白須飄揚,一身正氣,有恃無恐,宛如孔聖人在世,眾人都曆曆在目啊!


    怎麽一盞茶的功夫之後,章先生就不認賬了呢。難道這就是讀書人的做派嗎?”


    章台柳平靜的臉上終於開始泛起了一些紅暈,不是他定力不行,實在是打臉來得太快了。


    “蕭大人,此事日久年深,你我均不在場,又焉知孔聖人沒有給少正卯說話的機會呢?”


    蕭風微笑道:“看來章先生是要開始耍無賴了,沒關係,就按章先生說的來好了。


    假設孔聖人確實給了少正卯辯解說話的機會,那麽少正卯對自己的五惡做了什麽辯解呢?


    曆史上對此沒有一點記載,那隻有兩種可能,一是少正卯壓根沒有過說話的機會。


    二是少正卯說了,但孔聖人覺得他說的話,別人聽後會覺得有道理,會覺得少正卯不該死。


    除了這兩種情況外,少正卯作為幾百年出一個的五惡之人,實在不該沒有一點辯解記錄留下來吧。”


    章台柳的臉色又紅了一點:“或許是少正卯覺得自己無話可說呢?或許他已經俯首認罪了呢?”


    蕭風笑道:“既然他已經認罪了,覺得無話可說了,那說明孔聖人肯定已經公布了他的罪行。


    既然已經公布了他的罪行,為何不但百姓,連孔聖人的弟子們都不知道少正卯為何被殺呢?


    還要在少正卯死後去詢問孔聖人,難道是孔聖人的這些弟子,也像章先生一樣記性不好,剛說過的話就忘了嗎?”


    章台柳終於惱羞成怒,大喝道:“我不與你糾結這些細節,少正卯五惡在身,孔聖人行君子之誅。


    隻要罪行是真的,殺的是對的,不管有沒有不教而誅,不管其中有無私怨,都不能說不對吧!


    譬如牢中死囚,殺人抵命。秋決上刑場之時,被殺人的兒子要求當劊子手,親手斬殺仇人。


    這雖然也有些私怨在裏麵,但判死囚斬首的乃是律法,乃是朝廷,蕭大人能說這不對嗎?”


    徐階長長的鬆了口氣,台下的讀書人也都鬆了口氣,因為人多勢眾,竟然發出了“籲”的長音,就像在給誰喝彩一樣。


    章台柳這番比喻,雖然有些強詞奪理,但畢竟是絕地求生,也算是一番神操作了,難怪被蕭風壓得喘不過氣來的讀書人們鬆了口氣。


    蕭風竟然並沒有窮追不放,而是順著章台柳的話改變了話題,就像他有足夠的自信,隨便你怎麽躲,他都能找到漏洞一樣。


    “好,那就不糾結這件事兒了,就說說罪行是不是真的,殺的是不是對的好了


    如果罪行是真的,那殺的或許是對的。如果罪行不是真的,那殺的肯定是不對的,這話可有錯嗎?”


    章台柳大大的鬆了口氣,他真怕蕭風不肯隨著他的節奏走,而是死揪著孔聖人先殺人後公布罪狀的行為不放。


    蕭風要是一直盯著這個問題,雖然不能說明孔聖人殺少正卯不對,但至少是程序上有問題,正義性大打折扣啊!


    所以章台柳趕緊點頭:“不錯,正是如此。因罪而殺人,罪行如果不是真的,殺得肯定不對。”


    蕭風點點頭:“那就來看看少正卯的罪行吧,請問章先生,少正卯的五個惡行,分別都有什麽證據呢?


    心逆而險,他想幹什麽?行辟而堅,他幹了什麽?言偽而辯,他說了什麽?記醜而博,他宣揚了什麽?順非而澤,他順了什麽?”


    章台柳想了半天:“這些在史書中並無記載,想來已經散逸不見了。日久年深,又經曆過焚書坑儒,不足為奇。”


    蕭風搖頭道:“若是因為焚書坑儒導致的,那麽這件事就該整個散逸不見,豈有隻留一半的道理?


    就算一個普通的罪人,既然曆史記載了其罪名,也應該有相應的罪行記錄才對吧。


    何況少正卯這幾百年出一個的大惡人,五惡俱全,若是有罪行可記錄,孔聖人豈能不記下來?


    這麽好的一個教育所有人的機會,難道作為萬聖師表的孔聖人,會不知道這是個最好的教材嗎?”


    章台柳無話可說,隻能反問:“那以蕭大人之見,為何沒有罪行記錄存世呢?”


    蕭風笑道:“最合理的解釋,就是孔聖人雖然給出了罪名,卻沒有相應的罪行可以附錄。


    其實想想也能明白,若是少正卯真有罪行,孔聖人的弟子們肯定早就知道,也不會問孔子罪名了。


    就算之前少正卯隱藏的好,大家都不知道,但少正卯都被殺了,所有罪行自然也無法隱瞞了。


    既然人都殺了,也找不出什麽罪行可以記錄,那就隻能認為,孔聖人是在誅心了。而誅心是不需要罪行的。”


    章台柳默然不語,在孔子殺少正卯這件事上,他已經沒有賽道可換了,本來已經換過一次了,仍然被蕭風衝上來追了尾。


    蕭風淡然道:“這樣看來,你們既然把我比作少正卯,其實倒也貼切。


    因為我和少正卯一樣,都讓儒家難堪了,你們想要像孔聖人殺了少正卯一樣殺了我,也就不奇怪了。


    隻是可惜,當時孔聖人位高權重,少正卯無力反抗,隻能引頸就戮,但你們想要殺我,卻沒那麽容易了。”


    章台柳憤然道:“我們固然沒有證據能證明少正卯有罪行,但你難道就能證明少正卯沒有罪行嗎?


    若是你我雙方都不能證明自己是對的,那麽你我也不過是勢均力敵罷了,也不用如此咄咄逼人吧。”


    蕭風哈哈大笑,笑聲中卻充滿了嘲諷:“不錯,你我都沒法證明少正卯是否有罪行,可問題是,孔聖人殺了少正卯啊!


    你要殺一個人,自己不能證明人家是有罪的,反而讓人家證明自己是無罪的,否則就可以殺?


    原來這就是你們儒家的道理,這就是讀書人的做派啊!真是霸道啊,真是唯我獨尊啊!”


    眾人都默然無語,蕭風見他們不說話了,忽然笑道:“其實從常理推斷就知道,少正卯應該是沒有罪行的。”


    章台柳哼了一聲:“什麽常理?千百年來的讀書人,都沒發現什麽證據能證明少正卯無罪,你卻發現了?”


    蕭風淡然道:“孔聖人到魯國當大司寇,這不是秘密,魯國人舉國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少正卯身為魯國大夫,消息靈通,自然也知道此事。他曾在私學論道中得罪過孔聖人,難道他自己心裏沒點數兒嗎?


    他隻要有一分罪行,也不敢在魯國繼續待下去了。當時像他這樣有名的士大夫,到哪個國家不能當官呢?


    可他沒跑,他天真地覺得,隻要他沒有犯罪,雖然孔聖人和他有私怨,也不能把他怎麽樣。


    可惜,根據史料來看,少正卯的思想應該是法家一派,所以他不太了解你們儒家的行事風格。


    他以為自己沒有犯罪就沒人能動他,卻不知道孔聖人僅憑幾句評語就可以殺了他,甚至這評語還是在殺他之後才給的。


    我想,少正卯被押上長街,刀斧加身之時,一定很後悔沒有抓緊跑路,那樣雖然丟人,但也就不會被君子誅心而死了。”


    這次沉默的時間格外的長,許久之後,徐階才緩緩開口道。


    “蕭大人氣質上像不像讀書人,這個問題扯得太遠了。雙方各執一詞,都無真憑實據,隻能以空對空,說下去也沒有結果。


    蕭大人,不如我們放開這個話題,說說第二件事吧。君子好德而不好色,這一點蕭大人總不能抵賴吧。”


    台下眾人都出奇的安靜,甚至連徐黨眾人都沒有聲援,他們都覺得徐階這個轉場實在太生硬了,比專用點都生硬。


    第一個問題慘敗給人家,還不敢承認,隻說各執一詞,這無賴耍得太過分了。沒想到蕭風卻再次點頭。


    “論道本就是如此,自己承認失敗的,畢竟是少數,重點是聽我們論道的人,心中自然有數。


    徐大人想繼續第二個問題,隨你就是。卻不知第二個問題,是徐大人上呢,還是章先生上呢?”


    章台柳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平複了一下沮喪的心情,恢複了一代大儒的威嚴和穩重。


    “今日能與蕭大人論道,機會實屬難得。老朽身子骨還硬朗,還想繼續向蕭大人討教。咳,咳咳……”


    章台柳身子骨雖然硬朗,但大概和很多老年人一樣,嗓子確實有點慢性咽炎,加上半天沒喝水了,這次咳嗽不是擺譜,是真的很幹渴癢癢了。


    徐璠看出章台柳咳嗽得臉都有點紅了,趕緊吩咐人把茶水拿上來,蕭風趕緊擺了擺手。


    “徐公子,我看出來了,你確實不太孝順,想來平日在家中也總是和徐首輔對著幹吧。


    徐首輔剛說今日不熱,大家又都是剛上台的,豈有這麽快就嗓子幹渴之理?


    剛才章先生咳嗽,我就誤會了,想來這次章先生也不過是習慣性的咳嗽一下,對吧?”


    章台柳心裏暗罵蕭風太缺德了,卻又不能當眾否認。自己剛說完不幹渴,轉眼就渴成這樣,這不和某些幹部差不多了嗎?


    所以章台柳隻能咽了咽口水,努力止咳:“蕭大人,別的還好說,你要說自己好德而不好色,是不是該先回頭看看?”


    蕭風果然回頭看了看,隻見自己府裏的女眷加上隨自己進來逛的女子們,都在揮手為自己打氣,場麵頗為壯觀。


    站在前麵的劉雪兒雍容華貴,身邊的常安嬌小俏麗,旁邊的柳如雲胸有成竹。


    燕娘風擺楊柳,勾人魂魄;張雲清長身玉立,英姿挺拔,巧娘低著頭,禦姐範十足。


    隻有巧巧沒什麽嫌疑,眾人皆知她是蕭風的義女,又是景王的未來王妃,手裏拿著一個包子正在偷偷地吃。


    蕭風回過頭來微笑道:“這麽一看,要說我不好色,確實有些難以自圓其說啊。”


    章台柳精神一振,忍著咳嗽大聲道:“也就是說,蕭大人承認自己是好色之徒了?”


    蕭風點點頭,章台柳大喜,沉穩的說道:“好色而不好德,這自然不是讀書人所為。


    蕭大人這是承認了,自己放棄了讀書人的做派,看不起讀書人了?”


    蕭風搖搖頭:“我雖然好色,但也好德啊,儒家哪部經典中,說過讀書人不能好色了?”


    章台柳一愣:“這……讀書人不能好色,這還用哪部經典來說嗎?這不是理所當然之事嗎?


    嗯,朱子曾說過‘存天理,滅人欲’,俗語又雲,萬惡淫為首,這些不都是教導我們不能好色嗎?”


    蕭風笑了笑:“且不說朱子說的‘滅人欲’,並非單指人之淫欲,而是指的人一切超出常規的欲望。


    就說萬惡淫為首吧,這話倒是不假。可是又是誰告訴你的,好色就是淫邪呢?”


    「又是誰告訴你們的,我不說話就是不要票和催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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