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風看著閉目不語的嘉靖,輕聲道:“所以蔣太後早已知曉武宗有後一事,隻是一直隱忍不發。


    蔣太後應該是在等一個機會吧,這是一顆炸彈,如果時機不合適,一旦爆炸,雙方都會受傷。


    但如果時機合適,這顆炸彈就可以將對手一次擊潰,最理想的是,連這顆炸彈本身也徹底消失了。”


    嘉靖哆嗦著手,拿起茶杯來喝了一口,卻被嗆得連連咳嗽,也不知是不是被嗆得厲害,流出來的淚水也更多了。


    蕭風不管不顧地繼續說:“以蔣太後的立場,既然知道武宗有後,不管是否先動手,總要先找到才是。


    可聽師兄剛才所說,和老道說的基本一致,當日趕到梅龍鎮的各路人馬,順序是這樣的。


    兩個侯爺最先趕到,然後遭遇了大同府出來巡邏的騎兵,發生爭鬥。


    之後是陸炳帶領的錦衣衛趕到,加入混戰。最後是禁軍趕到,不分敵我的攻擊,將梅龍鎮燒成了白地。


    所以從這個順序可知,師兄和蔣太後都是最後才知道的目的地。所以之前蔣太後是不知道武宗後人在哪裏的。


    兩個國舅用很短的時間,就從打聽到的消息猜出武宗後人應該是在梅龍鎮,蔣太後卻始終猜不到。


    這看起來很古怪,但其實想想也不難解。知道龍鳳店之事的,必然都是武宗身邊的老人。


    而武宗身邊的老人,對武宗很可能都是忠誠的。就算蔣太後派人去打聽,也未必能從他們那裏得到消息。


    兩個國舅則不同,他們本就和武宗關係親密,武宗身邊的老人對他們也自然不會提防,這種野史就容易得知。”


    嘉靖停止了咳嗽,聲音發悶:“不錯,蔣太後將此事告訴我,我也派人查探過。隻是武宗桃花遍地,處處留情,實在難以確定。


    而且和他廝混過的女子,他都嚴格保密,即使他身邊之人,知道的也不詳細。


    或者如你所說,可能很多人知道一些消息,但卻都推說不知,不肯告訴我派去的人。”


    蕭風歎了口氣:“蔣太後知道,她無法逼問張太後,而張太後也一定不會說。


    可這件事不解決,無論何時都是一顆隨時會爆的炸彈。所以她就想出了一石二鳥的辦法。


    她一方麵放出風聲逼迫兩個國舅,讓他們像抓救命稻草一樣來找張太後,詢問武宗後人之事。


    如果張太後肯告訴兩個國舅地址,那是最好的。就算張太後不說,兩個國舅也一定有辦法打聽到。


    然後你們隻要跟在兩個國舅的身後,就可以找到武宗後人,斬草除根,順便讓兩個國舅也犯下謀逆大罪。


    之前你搜集到的兩個國舅的罪行證據,最多能讓他們坐牢,卻不足以處死他們,所以對張太後的威懾力不足。


    而一旦兩個國舅犯下了謀逆的大罪,那就是滿門抄斬,株連九族,這個罪名,足以讓張太後再也不能反抗了。”


    嘉靖兩手捂著臉,淚水順著指縫流下來:“我隻想讓她不能再威脅我,隻想讓她不能再和楊廷和聯手,我從來沒想過要害她……”


    蕭風輕聲道:“師兄,其實我一直有一個疑問。既然你已經派了陸炳帶著錦衣衛去辦此事,何必再派禁軍去燒光梅龍鎮呢?”


    嘉靖慢慢把手拿下來,抹了把淚水,眼神漸漸變得平靜,語氣也變得平靜了一些。


    “我怕陸炳辦事不利索,所以又派了禁軍去。”


    蕭風搖搖頭:“既然你怕陸炳辦事不利索,何不一開始就派禁軍去,又何必一定讓陸炳去多此一舉呢?”


    嘉靖不耐煩地說道:“我後悔了不行嗎?我派了陸炳出去,然後又擔心他辦事不利索,不行嗎?”


    蕭風靜靜的看著他:“所以你就不顧陸炳的死活,告訴禁軍無差別殺戮,把整個梅龍鎮燒成白的?”


    黃錦抬起頭來,嘴角動了動,最終還是低下頭,什麽話也沒說。


    嘉靖昂起頭,瞪大眼睛:“不錯,都是我幹的。在天下大事麵前,一條人命算得了什麽?


    何況陸炳是錦衣衛,錦衣衛本就是隨時要為皇帝而死的,有什麽不對嗎?”


    蕭風看著嘉靖賭氣的樣子,苦笑道:“師兄,你嘴裏明明沒有毒牙,何必一定要在額頭刻上毒蛇兩個字呢?


    你十四歲登基,此時十年都過去了,你早已不是少年。以你的心思縝密,又怎麽犯這樣的錯誤?


    若是別人,也還罷了。陸炳是你的奶弟弟,從小在你身邊長大,你會毫無必要地全然不顧他的死活?


    若是我沒猜錯,錦衣衛是你派去的,你希望陸炳能隻殺武宗之後,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而禁軍並不是你派去的,而且禁軍的目的是除了抓回兩個國舅外,要把整個梅龍鎮從世界上抹掉。


    這來兩路人馬的目的截然不同,彼此也不知道對方,所以你來不及通知陸炳,也來不及阻止,對嗎?”


    嘉靖頹然地抱住了頭:“我不知道蔣太後會調集禁軍。她當初跟我要兵符的時候,是說為了防止兩個國舅狗急跳牆造反的。


    我也不知道蔣太後會直接命令禁軍去抹掉整個梅龍鎮,等我知道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蕭風點點頭:“所以之後你又派人去找過陸炳,隻是陸炳那時已經被我爹救走了,這一切就都對上了。”


    嘉靖兩手抱頭,喃喃地說道:“其實真的沒有必要滅掉整個梅龍鎮的,武宗有後人,殺了就是了。


    梅龍鎮上有幾千百姓,一夜之間就全沒了。朕不是不敢殺人,可是這樣殺人,何以心安啊。”


    蕭風淡淡的說道:“也許蔣太後是擔心有人魚目混珠,漏放了真正的武宗後人。


    又或者是蔣太後擔心走漏了消息後,人們會編出很多故事來,說死的其實不是武宗後人,武宗後人還活著。


    古往今來,皇家子嗣有多少就是這樣不死不活地存在於人世間,時不時的被人拿出來利用一下。”


    嘉靖點點頭:“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這種可能性。當年成祖靖難之後,建文帝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成祖一輩子都寢食難安,最擔心的就是有人忽然站出來,說建文帝還活著,要擁護建文帝登基。


    他一麵上天入地的尋找建文帝,一麵逼著所有人承認,證明建文帝已經死了,再出來的都是假的。


    所以我不怪蔣太後,我隻怪我自己沒有更好的辦法來處理此事。好在陸炳沒死……”


    蕭風歎了口氣:“蔣太後監視張太後,得知武宗有後。然後搜集兩個國舅罪狀,讓他們驚慌失措。


    國舅驚慌之下,替蔣太後打聽出她無法找到的地址。然後派出禁軍尾隨兩個國舅,將梅龍鎮一舉滅光。


    兩個國舅被抓回來成了階下囚,武宗後人被禁軍殺死,整個秘密也隨著一把大火徹底消失在這世間。


    師兄啊,蔣太後的心機和智謀,在我所知的人中堪稱第一。難怪張太後和楊廷和都不是對手啊。”


    嘉靖也聽不出蕭風的話是真心敬佩,還是有所挖苦,他的心思也壓根不在這裏。


    他隻想把這些年壓在心裏的話說出來,他忍了太久,今天忽然被蕭風測字勾起隱痛,情緒接近崩潰,一發不可收拾。


    而且他相信蕭風的話,這件事如果不能解決,他的道心不穩,餘生憂患不止,恐怕飛升到一半時會從天上掉下來啊!


    “兩個國舅被抓回來後,我把他們投入了詔獄。自然,蔣太後安插在張太後身邊的侍女們,會把這個消息告訴張太後的。


    那天,我剛剛退朝,張太後就衝進了我的書房裏。她語無倫次地問我,是不是兩個弟弟出事兒了。


    師弟啊,我從未見過如此卑微,如此絕望的張太後。可是我不得不硬起心腸,告訴她兩個國舅意圖謀反。”


    嘉靖的手從頭上緩緩滑落到臉上,再次捂住了臉,聲音顫抖,帶著哭腔。


    “然後,她就給我跪下了。師弟啊,她跪下了,跪在了我麵前,跪在了皇帝的麵前啊!”


    嘉靖的聲音忽然變高,像是怒吼,又像是咆哮,兩隻手死死地捂著臉,把臉都抓出了血痕。


    “就在十年前,我剛進宮的時候,她抱著我嚎啕大哭,說我和她兒子很像,說不出的像。


    就在十年前,我跪在她麵前在心裏發誓,我會把她當親生母親一樣對待!


    可現在,她跪在我麵前,就像看著一個可怕的怪物!看著一個隨時會吞噬她全家的怪物!!!


    我想把她扶起來,我想告訴她,我絕不會傷害她,我不會!我不是怪物,我隻是不想任人擺布!


    可我不能,蔣太後哭著告訴我,我不能心軟。這是決定生死的一戰,我若心軟,就將萬劫不複!!!”


    嘉靖的咆哮聲響徹整個謹身精舍,西苑裏伺候的太監宮女和侍衛們,本來剛才被怒罵後已經離精舍很遠了,此時不由自主地又往外挪了幾步。


    黃錦上前想抓住嘉靖的雙肩,讓他冷靜一點,結果被嘉靖用力一甩,掙脫開來。


    黃錦也被嚇壞了,他從沒見過嘉靖這般模樣。蕭風卻知道,這就是一個人壓抑到極點之後的爆發。


    嘉靖這一生,太冷靜了,冷靜到了冷酷的程度。如果他天生如此,也就罷了,可他很可能不是這樣的。


    若是那樣,一個人壓製自己的本性,冷靜了幾十年,一旦爆發,反而會比平時就喜歡激動的人猛烈萬倍。


    嘉靖鬆開捂著臉手,帶著臉上紅紅的指印。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此時就像一個委屈而凶狠的孩子一樣。


    “朕做到了!朕就這樣站著,看著張太後,朕沒有哭,朕一滴眼淚都沒掉!朕的臉上甚至還有笑容!


    朕告訴她,太後,兩個國舅意圖謀反,此罪名足以滿門抄斬,株連九族。但朕可以不殺他們。


    隻要太後今後不再和朕作對,不再見楊廷和,讚同朕尊親生父親入太廟,讚同朕繼統不繼嗣!”


    嘉靖喊到這裏,終於繃不住了,淚水嘩嘩地往下流,而他沒有再用手去捂臉,隻是昂著頭,仰著臉,任憑淚水肆意橫流。


    “她都答應了,她給朕磕了頭,告訴朕她一切都答應。她……她是被宮女架著回宮的。


    當她的背影看不見的時候,我一下就崩潰了。我瘋狂地砸屋裏的一切東西,邊哭邊砸,直到蔣太後趕到製止了我。


    蔣太後抱著我失聲痛哭,就像十年前張太後抱著我哭時一樣。她邊哭邊撫摸我的頭發和臉,就像我小時候一樣。”


    嘉靖直直地站著,停頓了片刻,就像期待著還有人能撫摸他的頭發和臉一樣,但這個願望當然是不可能實現的。


    可已經哭得有些缺氧的他,恍惚中真的感覺有人在撫摸著自己。他就像又回到了當初那個少年,甚至都忘記了身在何處,忘記了麵前還有蕭風和黃錦。


    蔣太後哭著說:“孩子,娘知道你孝順,也知道你為難。可娘也沒辦法,娘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啊。


    你若是不能擺脫那些文臣的掌控,不能擺脫張太後的掌控,你這一輩子就都是武宗的替身!


    你不能認爹娘,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就算當了一輩子皇帝,百年之後到了地下,你都找不到爹和娘了!”


    嘉靖哽咽著抬頭:“娘,張太後,她對我很好啊,她真的對我很好啊,她把我當兒子,我怎能如此對她啊?”


    蔣太後大哭道:“可你是娘的兒子啊。她的兒子死了,她就要搶我的兒子嗎?那我怎麽辦?


    兒啊,她對你越好,就越容不下我。她對你越好,心裏就越是把你當武宗的替身。


    她心心念念的人不止你,始終都是武宗。娘心心念念的人才是你,是朱厚熜,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啊!”


    那天他哭了多久,他忘記了。但似乎那一天,他把這輩子的淚水都哭完了,從此之後,他就不會哭了。


    就連後麵蔣太後薨逝之時,他心膽俱裂,失魂落魄,眼睛裏卻都沒能流出淚水來,還是黃錦擔心被人看出來,偷偷幫他在眼角擦了些薑水。


    他會微笑,會大笑,會冷笑,會沉默,會閉眼,會大吼,會咆哮,會暴怒,可他不會哭了,再也沒人見他哭過。


    直到今天。


    「傷害過一個愛你的人,是你一生都無法解開的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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